中原有一種鳥,只要把它的羽毛浸在酒里就可以致人死亡。漢人管君主賜下的這種酒叫“仙藥”,感謝天恩之后飲下,不多久就可以羽化成仙了。
花海翻騰,就像松江的青苗一樣,如我所愿。南方的風總是這樣帶著潮濕的氣息,一點也不像祖父說的草原上的風那樣,叫人心曠神怡。
少女穿著筒裙卸下頭上的銀飾,長發(fā)在清溪之中散開,像黑色的絲綢緞面一樣,怎么叫人不動心。她說著聽不懂的話,指著一些五彩斑斕的菌子努力想表達什么,但終究是沒讀過書無法使用漢字來交流。
戴罪之身飲下了仙藥,以四十二歲的年紀殺身成仁。健壯的體魄漸漸變得難以控制,脫脫找了一塊大石頭靠著,就這樣坐在地上,終于不再像個漢人先生了。
蟲鳴之聲在此刻居然這樣安靜,記得是至元十年,黃河決了兩道堤,滾滾洪流如雷貫耳。五年了,就這樣放任了五年。脫脫趕到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流民了。散的已經(jīng)散去,跑不了的也已經(jīng)成為過去。是啊,都死了,怎么會有大元的百姓流離失所?
朝廷撥下的救災(zāi)款已經(jīng)沒有了要救濟的對象,可惜就憑這些,并不能做到三皇五帝時那樣的永絕后患。那位浦江出身的吳師說過大禹治水的故事,他說東海里有一根定海神針,所以長江至今無恙。如果要黃河也安定下來,或許可以試試沉一只鐵牛。賈魯當了工部尚書,十七萬人花了八個月的時間筑成河堤,和以前一樣。
沒有人知道這筆救災(zāi)款到底怎么樣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七年前脫脫使用私財費鈔十二萬二千錠為皇太子建了一座大壽元忠國寺。正如那時候被山洪沖散的人們一樣散落民間,誰也沒看見當時的脫脫一人一騎抱著皇太子在暴風雨中登上了山頂,只知道現(xiàn)在的脫脫得罪了皇太子的母親,以至于連累兄弟和兒子們一起被流放。
李和尚告訴他,曾經(jīng)的中原歌舞升平。沒有人在乎岳武穆為什么而死,也不在意以色侍人的宋帝姬們具體是哪位趙官家的女兒。古代楚國的三閭氏管岳武穆這樣的叫國殤,那些宋帝姬自然就是山鬼了。
鑒于這些漢字詞匯過于復(fù)雜,脫脫不想去想這種沒什么意思的事。岳武穆的故事聽伯父講過,是一個宋朝的英雄傳說。岳武穆和我們大元的木華黎一樣,也是抗金的。至于英雄的結(jié)局以及宋帝姬們的悲劇,那就是他們漢人自己的問題了。我們蒙古人是絕對干不出這種混賬事的,木華黎的后代直到現(xiàn)在依然是英雄。
今上還是太子的時候,脫脫為了忠于這位他的君,對撫養(yǎng)他長大的伯父伯顏不孝了。當時說了很重的話呢,對于讀孔夫子的經(jīng)書的人來說,確實很過分??晌覀兌际敲晒湃?,怎么會計較這種小事?
對于和太子之間的友情,脫脫很自信,直到太子成了皇帝,依然不是外人。討伐張士誠的時候,途經(jīng)孔孟故里。軍隊的集結(jié)還需要等一段時間,朝中的事務(wù)也已經(jīng)托給了可以信任的自己人。
既然孔子和孟子就在這里,為什么不去拜上一拜,是該好好感謝他們,是他們有教無類才讓人可以平等的明知??鬃拥牡裣窨粗駛€英雄一樣強壯,他的后代告訴脫脫,子年輕的時候打獵也是一把好手,事事不肯落于人后。后來,周朝禮崩樂壞,看著逝水東流反倒不再執(zhí)著了。脫脫笑著說:“如果我也到了孔子這樣的年齡,說不定也能放得下呢。到時候,我再來拜拜?!?p> 西域和西番的軍隊到了,脫脫討賊去了,討賊有功,在軍中收到了君命。脫脫終究是沒能再一次到孔廟去拜拜。編撰《宋史》的時候,他嘲笑岳飛不夠英雄,聽儒生說書的時候,他不懂宋江為什么要招安?,F(xiàn)在,他接了圣旨,飲下仙藥,不再笑話這些漢人或者南人了。都是考科舉的人,讀的是一樣的儒經(jīng),拜的是同一位孔子,也只有這唯一的選擇。
如果當初聽老師的話就好了,只去背些名人故事考個蒙古人色目人卷也可以終身受益,何必非要去答漢人和南人的試卷,說一些親戚朋友都不明白的話,讓自己不再是蒙古人。所以,才會被自己人陷害至死。所以,才會和大汗離心離德。
祖先木華黎呼喚著自己的名字。錯了錯了,那個是扎刺兒臺的孛羅海的兒子,和他的祖父速渾察一樣是個大英雄。不像我,只是個沒用的罪人。長生天啊,這不公平。為什么同樣叫這個名字,我卻不是他?為什么同樣是蒙古人,我卻像個漢人先生?李和尚說的亢龍有悔就是這樣嗎?果然不懂漢人的事。
朱元璋的軍隊攻占了元大都,大元亡國了,已經(jīng)是有明了。在那之前,一些和自己考同一套難度試卷的同僚們在七年后替脫脫平反昭雪,圣奴、也先等考蒙古人色目人卷的后繼者們也曾經(jīng)說過,如果脫脫不死,國家也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么亂。脫脫覺得這樣沒有意義,對于一個死人來說,天下興亡也不再有什么責任,無論是哪位脫脫。
有明的開國功臣劉伯溫看到了一位飲過仙藥的蒙古人,看那樣子是個儒生。敘過年齒,對方比自己小兩歲。談?wù)撨^去,曾經(jīng)是恰好沒有見過面的同朝為官元朝同僚。大元和有明的重臣就這樣兄弟相稱,并不在意胡漢之分。
“聽說遼宋金三朝的史書是你主持編纂的?,F(xiàn)在,大元亡了,按照慣例要以史為鑒,有沒有興趣把自己寫進《元史》?”
“還是算了吧。我這樣的也就不必載入漢人的史冊了?!?p> 明朝的宋濂編纂了《元史》,他為蔑兒吉?氏的脫脫立了傳。他出身浙江,是南人。
脫脫看到這篇傳記的時候表情很精彩,他使用母語說了些漢人、南人、色目人都聽不懂的話以后,心安理得的去孔門火鍋店吃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