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比烏斯之環(huán)

　　水晶玻璃高腳杯滾落在地毯上，葡萄酒染上了一次性床單。床下是兩只勞燕分飛的高跟鞋，床上一件酒紅色抹胸過膝小禮服里還穿著一個人。黑色的大波浪卷發(fā)從枕頭上被提起，正好垂過肩膀，煙草和酒精的殘留一時間竟叫人不知此身為何物，此地應何時。

　　我是誰？我在哪兒？是什么時候了？

　　穿著肉色絲襪的雙足落在地毯上，鏡中是一副姣好的容顏。夫彼之妖女，胡在乎我身。她不知道為什么要用這種文言文夸自己，只知道她自己現(xiàn)在是個美女。她不知道那句文言文是誰原創(chuàng)，甚至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門被打開了，穿著紫色高定小禮服披著栗色齊腰直發(fā)的美女，踩著八厘米細高跟在地毯上快速移動。黑發(fā)的美女離開了鏡子能照到的范圍，就這樣走過酒店的長廊，下了旋轉(zhuǎn)樓梯，沿著大廳里鋪著的紅地毯直接上了早就停在大門口的豪車。

　　這不正常，可是很真實。這不可能發(fā)生過，但是似曾相識。

　　窗外的景色隨著汽車的啟動而向后倒退，原本是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在此刻總有些不對勁。紫衣的美女遞了一面化妝鏡給她，鏡子里的黑發(fā)美女看起來有些憔悴，櫻桃色的唇膏有些移位。留著長指甲的手拿了一塊化妝棉，替她整理了妝容。

　　“還記得你的名字嗎？”栗色頭發(fā)的美女順手替她把碎發(fā)理到耳后，看著她迷茫的神情，似乎從一開始就不怎么期待能得到她的回答，“給，這是你的身份證。自己認認吧?！?p>　　她似乎沒有明白“身份證”這個名詞所對應的具體事物，當這張卡片被握在手里的時候，她沒有任何實感，就好像這不是她一樣。

　　姓名：烏環(huán)，性別：女，住址：鶴唳市落花路某弄某號雨燕園。

　　這是對她來說唯一有用的，關于她此刻此地此身的信息。

　　“這個是我?！弊弦旅琅贸隽怂约旱纳矸葑C給烏環(huán)。除了姓名和那一串必不可少的數(shù)字不同，也沒什么不一樣了。

　　“你好，薛苗?！?p>　　“說來你可能不信。我是你媽，至少現(xiàn)在還是?！毖γ缧χ牧伺臑醐h(huán)的肩膀，在白皙的皮膚上留下了淺淺的紅印，“不過沒關系，你一直是叫我名字的，以后也無須在意?！?p>　　紅色的豪車停在了一個私人停車場，車后窗的帳縵瓔珞和葡萄紋銀制香囊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穿越感。應該是“現(xiàn)代”，可是不“現(xiàn)代”。薛苗從后備箱里拿出一雙拖鞋叫烏環(huán)先穿上。貴金屬的手鐲戴在纖細的腕關節(jié)附近，和玉石手鐲碰撞發(fā)出的聲音，讓烏環(huán)覺得自己身在古戰(zhàn)場，那是鳴金的聲音，是偃旗息鼓的表現(xiàn)。

　　“還愣著干什么，進來?。　?p>　　和酒店一樣華麗的內(nèi)部裝修，同樣的空無一人。這不對，從一開始就不對。人，沒有人。酒店里沒有旅客，大街上沒有行人，車里沒有司機，家里沒有親人。

　　這是個什么世界？為什么沒有記憶？沒有過去，沒有他人。什么也沒有。

　　“薛苗……”烏環(huán)覺得對著自己的媽直呼其名總有些不妥，但確實也叫不出口遂作罷，“我是不是失憶了？”

　　 “為什么這樣問？”薛苗倒了兩杯咖啡，習慣性地加了三倍的方糖和兩倍的鮮奶在烏環(huán)的杯子里，自己這杯只加了椰子汁，“這么說吧，你還記得什么？”

　　烏環(huán)檢索了一下自己的記憶，這讓她頭疼到不得不把自己這杯咖啡一飲而盡，但依然沒有結果，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

　　薛苗放下了咖啡杯，似乎是嘆了一口氣，她用盡量溫和的語氣說：“這樣吧，我問你答，好嗎？”

　　烏環(huán)點頭答應了。在那之后，薛苗從她的姓名問到她的學校，烏環(huán)只記得身份證上有的，如果沒有意外，是剛剛在車上看了身份證才記下的。在薛苗的咖啡喝完以后，烏環(huán)連昨天的天氣和晚上想吃什么也回答不出。

　　最后，薛苗說了一句聽起來是小說的話：“你相信穿越嗎？小說里有的，穿書啊，平行時空啊，或者說修真還神仙歷劫？”

　　“是文學吧，我知道的。網(wǎng)絡文學范疇，這些都是幻想類的文藝作品。研究論文的話，也有很多，譬如……”

　　“好了好了，論文你就用不著記得了。怎么偏偏這種學術記憶就抹不掉，真的那么喜歡嗎？不懂你們小孩子的執(zhí)著點?！?p>　　“這有什么不好嗎？真理至上，學問最高……”

　　“在這個世界不需要你這些。如果我說您是天上的神仙，穿越到一個‘現(xiàn)代’架空世界來歷情劫的，你怎么看？”

　　“這是一個很好的小說題材。要寫嗎？想看！我寫也行……”

　　“打住，我是開玩笑的。我不寫，勸你也別寫。有人已經(jīng)在寫了，就是不在這個世界發(fā)?！毖γ缈戳丝纯蛷d里的古董鐘表，收了咖啡杯就換上了中式茶具，開了看起來就很貴的茶葉，點了聞起來就很高級的盤香，“一會兒你的弟弟們回來了，你什么也別說。千萬不要讓他們看出來你不認識他們。這是咱們家戶口本，該背的你趕緊記。上高中的是烏郁，上小學的是謝怱。不上學的是吳良，他初中畢業(yè)就打工去了，他的事你別問，平時你不和他說話。你都是叫他們?nèi)?，別記錯了。”

　　烏郁和薛怱回來的時候看到了自己的母親和姐姐正在擺龍門陣，他們把書包放在應該放的位置，換了室內(nèi)鞋，掛好外套就來蹭茶喝了。姐姐還是那樣不愛說話，魏晉風的漢賦穿在她身上，像母親曾經(jīng)帶他們?nèi)ミ^的一個古廟的壁畫里的仙女一樣，不像是他們這樣的凡俗人類。母親還是那身改良旗袍，打扮上像舊時代的富家太太，可是容貌和身材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

　　“阿良怎么沒和你們一起回來？”

　　“誰是阿良？”烏郁隨口一問，那語氣聽起來就像平時薛苗做菜的時候說了一句“鹽放多了”一樣。

　　果然，薛苗回過神來拍了拍自己的額頭：“電視劇看多了，一時沒緩過來。我就你們?nèi)齻€孩子，不小心把喜歡的角色也當自己孩子了。郁兒，你學習去吧，專心備考，其他的用不著你操心。小怱也不要纏姐姐，來幫媽媽刷碗。環(huán)環(huán)也去睡會兒吧，昨天忙了一天，明天還有工作呢?！?p>　　

　　 烏環(huán)不記得自己的工作是什么，也不記得昨天忙了什么。謝苗來給她送水果的時候帶來了一個平板電腦。

　　“還記得這個東西怎么用嗎？”

　　烏環(huán)試圖自己解個鎖，但是怎么畫圖案也不對。她覺得這個星圖少了很多位點，屏幕好像也和她曾經(jīng)用過的那種不一樣。

　　“一般都是‘Z’型解鎖，你以前的習慣是這樣的。”

　　烏環(huán)很想問一句“那是什么”，她知道這是外來詞，但沒有印象。

　　“就是漢字‘之’字去掉一點那個樣子。一共就九個位點，你應該明白的?！?p>　　明白是明白了，可是界面也和記憶中的不同。仔細想來，這個平板電腦為什么不是樹葉或者紙扎？突然就不可理解。有記憶起，昨天是第一次見面。薛苗和自己當時穿的是西式禮服，可是為什么，一到這個家里就變成了旗袍和漢服。明明都喜歡喝咖啡，為什么不讓弟弟們一起喝？

　　“想什么呢？現(xiàn)在的你也想不明白。先熟悉一下工作吧，省得明天就叫人看穿了?！?p>　　對了，還有這個。為什么不能被“看穿”？失憶在這個世界是不被允許的還是怎么樣？被發(fā)現(xiàn)了又怎么樣？

　　“你是一個女演員，演過很多角色。不要在意你自己是誰。盡快融入角色才是符合大家的期待。先過了眼前的劇本，你自己的事情，以后再說也來得及?！?p>　　曹氏魏文帝從意外掉落的太虛境歸位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些什么，失魂落魄的樣子越發(fā)的女態(tài)。

　　林仙子看著手里這份歷劫數(shù)據(jù)收集記錄一不小心打翻了咖啡，悲從中來竟淚流滿面失了儀態(tài)。她用梵語念著一千個名字，強壓下自己的不忍人之心，還原了數(shù)據(jù)并上報披香殿。

　　此后魏文帝曹總是意外掉到各種維度且一次次重復相同的劇本而渾不自知每回來一次，曹丕總是會多一魂并且不明原因的自動失去非法記憶。

　　如花美眷，正是閑散若此二仙者。穿靴子的少女給古帝魂簪了滿頭的花，雀釵停在黑白之間，無冕而王。

　　今日，三生石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