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兵事
帳外衛(wèi)士見著皂袍青年款款而來,撩起簾子給里頭投放一個眼色。
堂下踱步的夏承德頷首低眉,開始罵罵咧咧大聲苦述著,內(nèi)外皆可聞。
“吳三桂個狗娘養(yǎng)的山炮,六千步騎走的浩浩蕩蕩,光是騾車便拖走了八十余輛,他是準備到松山蹲坑不起了?關(guān)鍵是這廝拖家不帶口,數(shù)千在冊軍戶,光把里頭年輕能干的女人給帶走,聽說其中還暗藏有他新收的幾房小妾,給咱留下數(shù)千老弱病殘,這不是在純心惡臭咱們嘛?!毕某械抡f得咬牙切齒。
“他吳三桂家眷都在京城,自然無后顧之憂。只需在明面上躬先表率不攜妻老,麾下將士又有什么好反對的呢?何況昨晚還去見了高起潛?!闭蟀傅膭⒄鼗鶕嵬忻及浮?p> “這沒帶把的死太監(jiān),我就尋思著這武舉出身的吳三桂怎么能想出這么陰損的招?!眻A頭副將啐了口沫。
恰逢劉景淵入帳。夏承德連是引手招呼了幾聲賢侄,也不等青年作問,主動將事情大致告悉之,非得劉景淵評評理。
初入門道的劉景淵一頭霧水,小聲作問,“這偌大寧遠城,容養(yǎng)不下幾千了老弱病殘嗎?那身在松山的士卒們又豈會不寄回部分餉銀以供養(yǎng)親族?”
引得夏承德哈哈大笑,且拍肩青年:“賢侄呀,這排兵布陣我是不如你,可如今這官場門道,你可就是初生牛犢想當然了呀?!闭f著注向上位,“劉都督,你家犢子你自個教。”
劉肇基銳目矚向立于堂下的劉景淵:“且不說他們尚能否務(wù)農(nóng)植桑,寧遠雖大,卻也難有耕田供于他們。寧遠軍戶轄有的耕地本就不多,連年戰(zhàn)亂下,早就被勢族給瓜分殆盡了,哪里還有地?軍戶內(nèi)的服役士卒隨著吳三桂而去,軍籍自然也被帶走,若是吳三桂不肯點頭,便難從公文弄文章,為其親族謀劃耕地。
我初來乍到,雖有幾份田產(chǎn),對此卻也是杯水車薪。而餉銀一事更為復雜,士卒們的餉銀若要寄回寧遠,必然要經(jīng)過吳三桂的手,若是他從中作梗暗里扣押餉銀,我們對此又該如何?畢竟道阻險長的意外從不會少。總不能由此放任他們的親族順遂天命吧?倘若其中有個散失,屆時兵部難免會多了幾份參我的折子。他吳三桂上面有高起潛作保,可以盡情地拖延時間,而我們養(yǎng)活士兵親族的錢卻是日復一日白花花地流。縱使事情敗露,他吳三桂也可以信手拈個軍備官來當替死鬼?!眲⒕皽Y面色發(fā)愁。
“簡單來說,只要吳三桂作壞,耕地便批不下來,寄養(yǎng)錢便送不過來?!毕某械峦Χ遣宓馈?p> “便不能與當?shù)睾雷迳塘恳欢?,讓他們?quán)且各自播出些耕地,暫解燃眉之急?”劉景淵暗自嘀咕,這招確實有夠陰損。
夏承德抓起案沿上那一堆信箋,擺弄道:“你爹看早上行情不對,便早早寫好了這些信件送予城內(nèi)豪族,本來還尋思著他們應(yīng)該不會駁面,不曾料想回復的都是些‘近年天寒地凍土難耕,家宅自匱行業(yè)不振難為濟’的鬼話。如今想來定是那死太監(jiān)從中作梗?!?p> “寧遠祖氏本就親近吳三桂。高起潛更是督理遼東多年,便是調(diào)任期年的洪總督也難奈何他。城中豪族唯其馬首是瞻也不足怪。新任遼東巡撫丘民仰才剛走馬上任。何況這本就隸屬衛(wèi)所事務(wù)...”劉肇基補充道。
崇禎十三年正月,洪承疇奏陳寧遠城內(nèi)營伍紛雜,事權(quán)制肘,請軍務(wù)總于總兵,帝允準。
一唱一和下,兩位高級將領(lǐng)顯得尤為苦悶。
“本不愿麻煩上峰,現(xiàn)下看來也只能勞煩洪總督了。”眼下事情還未作斷,劉肇基怕自己出于小心謹慎的擔憂成了他人眼中的捕風捉影,乃至于搬弄是非,中傷同僚的地步,而惹來洪承疇的嫌惡。
劉景淵看著眉頭緊鎖,語意沉重的劉總兵官,隱約明白他的顧慮。
“此路不通,另辟他徑。難道寧遠周邊便沒有愿意幫襯我們的勢族嗎?”
青年此話一出。引得帶甲兩人目目相覷,最終竟是靈犀一相笑,不言而喻間仿若達成某種共識。
夏承德搭攬過高瘦青年的肩膀,嘴角勾勒出一抹壞笑,把劉景淵打瞧得略微慌張。
“我一窮二白,你瞅我算咋回事?”青年抬步往后退去,卻是教夏承德按住不得動。
“賢侄呀。”圓頭大臉的夏副將擠弄眉眼露出諂媚笑容,卻是叫人感到一陣陰風猥瑣。
“你是沒有??赡阍豪镱^那位可是出身前屯衛(wèi)的呀,剛好挨得近。俗話說的話,夫妻本是同林鳥,大...”
說到一半,暗想不對頭的夏承德改口繼續(xù)言說,“是伉儷情深呀?!闭f完拍了拍青年的胸膛,全然一副我看好你的模樣。
明朝在遼東的統(tǒng)治,不設(shè)立州縣管轄,而是成立諸多衛(wèi)所,以兵戍之。由此應(yīng)運而生的遼東勢族大多是封建地主與封建軍閥相結(jié)合的軍事勢族。
其中較為出名的有洪武年間的義州馬氏,成化年間的遼陽韓氏(四十余年戎馬生涯、前后任遼東都司都指揮僉事二十余載的韓斌曾參與成化犁庭),嘉靖年間的前屯楊氏,還有萬歷時期以李成梁為首滿門富貴的鐵嶺李氏,天啟至今以祖大壽為首滿門皆榮的寧遠祖氏,姑且可以稱作遼東五大勢家。
前屯楊氏鎮(zhèn)守遼東二百余載,算上如今擔任前屯衛(wèi)副總兵官的楊倫,先后出過6位總兵官、副總兵官,還有數(shù)位副將、參將及游擊將軍。
其中嘉靖年間的楊維藩和楊照叔侄二人皆為抵御外敵入侵先后血染疆場...數(shù)代人戰(zhàn)死沙場,可謂是滿門忠烈,堪稱大明“楊家將”。
若非后來滿清篡朝,又何嘗不會被編傳為戲曲而家喻戶曉、膾炙人口呢?
只嘆青史作淚談。
若非近年來鐵嶺李氏和寧遠祖氏異軍突起,楊氏何至與他下車伊始的老劉家結(jié)上姻親。
劉景淵不禁額汗?jié)B出,昨晚自己吃酒犯渾做了那等糟蹋事,別說是去求人家辦事,眼下便是去見上一面都得惶惶不可。
一時之間難拉下臉的他薄唇泛白。
劉肇基瞧著青年面色蒼白,隨口說了句?!安幻銖??!睋犷~的雙指卻是搓揉起了太陽穴。
劉景淵端詳著上位的口是心非,咬牙一哆口,“我試試。”隨即離帳。
帳內(nèi)兩個小老頭湊靠在一起,相互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得虧是你,清楚我家這小子的莽性,特地口角泄了風聲給兒子。你家夏舒倒是配合,果真把這犢子給撅過來了。”劉肇基豎起大拇指。
夏承德壞笑:“那敢情不是,俺呢,可是特地給我家那崽子提了一句‘劉賢侄外表沉悶,卻是藏有著一顆好事活潑的熱腸心,想來定然感趣這等雜事?!轻套赢敃r眉目作舞,想來也是覺得對頭,這不陰差陽錯下屁顛屁顛地幫咱把是辦圓了嗎?”
“夏承德,你寶刀未老,仍然老謀深算...”劉肇基晃著指頭,一頓猛夸。
“咱們劉都督也不差,還是好戲活?!眱蓚€壞老頭相互吹捧...
劉景淵吹著風頭漫步,總覺得那兩人今兒有點蹊蹺,平日自己若是常服入軍營,應(yīng)該得討來便宜父親的訓斥,此遭卻是通順,仿若早為之所。
青年也沒有多想,畢竟那兩人應(yīng)該不至于去構(gòu)害他。
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路過院門景墻數(shù)回,終是邁不過檻,且選擇到外庭打上幾套拳腿供消遣。
日暮。劉肇基回宅,讓廚房起灶,平日吃食清素的他特地廚子多添了紅燒豬蹄和清燉鯉拐子,將一家子湊在一起簡單吃了一頓闔家飯。除卻劉景淵夫婦,受邀的還有妾室李氏。
劉肇基并非沉湎酒色之人,原來僅有一妻,即是劉景淵的生母劉氏,如今尚在淮安府贛榆老家待養(yǎng),如今的這一房妾室是當初關(guān)陜平亂時所納的。
這李氏面容姣好,并不算出挑,可身段卻是豐姿冶麗,極具徐娘半老余韻。
劉景淵從后面看過,女人扭起步花來,能饞死一群惡漢郎,餓癢癢會發(fā)狂的那種程度,實屬絕品。
聽說她是被某位賊首從大戶人家里擄去的,然后些許是輾轉(zhuǎn)多手,最后讓屬下獻到了劉肇基跟前,也些許是那時劉老爺久居他鄉(xiāng),憋有欲火下便一番承情,事后受了個名分的姻緣。
李氏歷盡苦難,性情倒是溫順,不爭不搶,因而劉宅內(nèi)倒也是宜室宜家,一派其樂融融的好景象。
飯桌上,劉景淵并沒有因為楊浠在場而拘束,且落落大方掩蓋內(nèi)心想法。
可待到碰巧兩人因為塊魚肉擊筷一起時,又是主動起筷相讓。討得旁邊李氏掩嘴遮蓋笑意。
“聚少離多,黏年有魚,是好兆頭。”劉肇基脫口而出...
青年偷瞥了右對側(cè)的女子,她是在小口嚼飯又不能吃快,那唯恐他人察覺的細微顧盼,尤是可愛,著實讓他有些忍俊不禁,想來是今晚鯉魚算合口味。
月兒爬上屋檐,繁星點綴夜空。
天還有點冷,身著皂袍,腰畔還掛有漁簍的劉景淵在外頭套了蓑衣,戴上斗笠,操起竹筌便往南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