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儀推開船艙大門的時候，昂熱正躺在床上，對著房間的墻壁拋壁球。
他同時拋兩個球，兩個白色的壁球在墻壁和昂熱手之間有節(jié)奏的高速彈跳，發(fā)出近似于鐵匠砸鐵氈的噠噠聲。
“我們越過直布羅陀海峽之后，會從科西嘉島和撒丁島之間穿過，你說我們有沒有機會去看到拿破侖皇帝的故居？”
昂熱第一次出海，很是興奮。
“沒有?！背虄x興致缺缺的回答。
他差一點就被朱麗葉扔進(jìn)大海，實在沒有興趣關(guān)心什么嘮子的拿破侖。
“這有點遺憾。不過我們還可以去意大利南部，維西威火山和神廟谷。你的朋友看起來很有權(quán)利的的樣子，能不能帶我們?nèi)ノ魑骼锏闹Z曼皇宮看看。這種阿拉伯和拜占庭融合風(fēng)格的建筑可不常見?！?p> 昂熱一只手靈活的接拋兩個球，另一只手上拿著不知道從哪里搞到的旅游小冊子。
混血種血統(tǒng)覺醒之后極大幅度的增強了昂熱的反應(yīng)能力，雖然沒有釋放言靈，他依然擁有了運動員一樣的反應(yīng)能力。
他現(xiàn)在看上去就像雜技演員和旅游社黃金線路游導(dǎo)游的結(jié)合體。
“我們可能有麻煩了?！背虄x彈了口氣。
“為什么，那位漂亮的貴族小姐看起來很關(guān)心你，你們兩個不是剛剛還去甲板上散步了嗎？沒有聊好？這樣夠勁的妞，有機會可就要抓住?！?p> 昂熱年紀(jì)輕輕已經(jīng)有了幾分未來風(fēng)騷老淫棍的潛質(zhì)。
“朋友，她是銀行家。銀行家只在兩種情況下會關(guān)心一個人。要不然是你在她那里存了很多錢，要不然是你在她那里欠了很多錢。”
程儀把自己倦怠的身體拋上房間里另一張單人床，用疲憊的語氣問道：“我們可能把第一種和第二種搞混了?！?p> “怎么？”
昂熱把旅游手冊放在一邊，接住兩顆來回彈跳的壁球。
“你欠了她的錢?！?p> “可以這么理解。她讓我為她工作，直到還上那筆錢，要不然就去走甲板跳海?！?p> 程儀從口袋里掏出一枚徽章。
徽章的主體是白銀，上面用熔金繪制著展開羽翼的黃金骷髏天使徽記。
骷髏天使，這枚就像是半朽的世界樹一樣融合著生與死，善與惡的紋章是加圖索家的家徽。
他現(xiàn)在由籠子里黃金母雞變成了朱麗葉小姐的打工人，算是加圖索家的外圍成員，直到他還清所有的債務(wù)。
這就是欠錢的代價。
其實他本來想分辯一下，民法講究公序良俗，自己又沒有預(yù)先收錢，朱麗葉為了查證消息虧掉的那些錢理論上不關(guān)自己的事情。
不過，看著對方不耐煩的眼神，程儀覺得對方應(yīng)該沒有興趣和自己討論法律問題。她裙子底下的那把羅馬短劍搞不好已經(jīng)躍躍欲試了。
要是自己敢討價還價，這個危險的女黑手黨大概會直接抽出匕首捅進(jìn)自己的心臟，再把他丟入大海中喂鯊魚。
“她不會讓我們走甲板的，要是走了甲板，就沒有人還錢了，這才是血虧?！卑簾岚l(fā)揮著精神安慰法，篤定的說道。
“這是資本家的想法，不是叫加圖索的資本家的想法。”程儀默默的想。
朋友你大概不曉得，加圖索家人睚眥必報。
他們是雖然看起來是一等一的體面人。私下里確是一群一邊給海盜贖金，一邊讓戰(zhàn)斗機把燃燒彈丟在對方頭上的狂野混血種。
晚餐后，程儀再一次的被朱麗葉單獨留了下來。
這次朱麗葉就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的客氣，直接讓管家拿給程儀一頁紙。
“這是啥？現(xiàn)在三角貿(mào)易都沒了，意大利早就不搞奴隸制了吧？你要做什么？”
程儀心中一緊，像是連珠炮一樣的發(fā)問。
他的腦海里一會兒是《飄》里采棉花的黑奴，一會兒又是黃世仁老爺一臉陰惻惻的笑容逼迫白毛女賣身的場景。
配上各種凄凄慘慘戚戚的背景音樂，讓他不寒而栗。
“我成了大小姐的狗？”
也許在有些口味特殊的人眼里，這個劇情也蠻刺激的。
但程儀不好這口。
他拿過了那頁紙，松了一口氣，這不是什么賣身契。
但上面寫滿自己不認(rèn)識的日文字母。
“這是日本護照?！敝禧惾~說。
程儀展開這頁紙，發(fā)現(xiàn)照片那一欄是空的。
“誰的護照？”
“安藤弘文，也就是你的護照?！?p> “我又不是日本人?！?p> “這是我原本給你準(zhǔn)備的新身份?！敝禧惾~，“在發(fā)現(xiàn)你是個騙子之前?！?p> “我不是騙子，其實這里面有個誤會……”
看著朱麗葉冰冷而憤怒的眼神，程儀決定把沒有說完的話語咽回肚子里。
“好吧，你是Boss，你話事。你說我是個騙子，我就是騙子。”程儀無奈的說。
“在歐洲，你這樣的打扮的中國混血種太少見了，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關(guān)注。所以我為你偽造了一個日本身份。”
“呃，我有其他選擇嗎？我真的不想……”
朱麗葉拍了一下桌子，桌面上漂亮的骨瓷茶杯跳了起來。
“好吧，我沒意見，但我不會說日語?！?p> “在我說完之前，你不可以插嘴，騙子先生?！?p> 朱麗葉回答：“你可以學(xué)。而且你一般情況下不需要說日語。”
“用作偽裝，你的日本名叫做安藤弘文，你媽媽的外曾祖父是幕府時代的名臣松木侯爵。你算是新華族中非常偏遠(yuǎn)的一支。你的父母愛好漢文化，信奉中西融合的教養(yǎng)主義，所以你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和英語，了解了嗎？”
“這身份會不會太高了一點。我對日本華族的了解僅限于《平家物語》和《源氏物語》。”
程儀生長在紅旗下，長在春風(fēng)里。他長大的年代，貴族老爺都已經(jīng)被人民踏上一萬只腳了永世不得翻身了。
他沒有歐洲貴族的調(diào)調(diào)，同樣也裝不了日本華族。
“沒關(guān)系，你只是松本侯爵的旁系親戚，勉勉強強能算個華族而已，像你這樣的人全日本有幾萬人，根本算不得什么重要人物。”
“背景中你小時候曾跟隨父親在上海生活，長大，取了一個中文名字，就叫做程儀。你一般習(xí)慣別人用中文名字稱呼你?！?p> “嗯?！?p> 程儀點點頭，這個復(fù)雜的身份其實并不扯。
朱麗葉為他設(shè)計的背景在19世紀(jì)日本人中不算多見，但也不算罕見。
日本長期以來受到漢文化的引導(dǎo)，雖然早就有了自己的語言和文字，但是從明治到大正年間，還是有很多華族和大學(xué)者依然會把中國當(dāng)做文化母國。
他們從小接受中文和英文的混合教育，甚至背《四書五經(jīng)》全文，看《程朱理學(xué)》。
上海也是有很多日本人的地方。
比較典型的例子像是漢學(xué)家蒼石五次郎。他的父親就是著名的思想家福澤諭吉的學(xué)生。
他從小就學(xué)習(xí)漢語，精通方言，在北師范教過書，愛逛琉璃廠。
即使到了后來去東大任教，也整天穿一副中式長袍，搞得很多留學(xué)東洋的中國學(xué)子都以為碰上了本國的老師。
這樣的人還有不少。
“你這次來意大利是來拿著京都文化院發(fā)給華族撥款來讀書的。”朱麗葉打了個響指，管家拿來厚厚一沓子大部頭的資料。“具體的身份背景在這里?！?p> “好的?！?p> 程儀伸出手想要拿那些資料。
卻被朱麗葉按住了手。
“怎么了？”
“這是原本的計劃。我說了當(dāng)你的保護人，所以我花了好大的功夫給你安排了一整套的新身份。這可不像法蘭西斯那套哈佛大學(xué)的假證書那樣就是個笑話。從護照到身份，絕大多數(shù)都是真實的東西?？梢员ＷC你不受他人打擾的生活?！?p> “原本計劃中你要上一所本地寄宿制的男校讀一年意大利語，然后去羅馬上大學(xué)?！?p> “很好，我沒有意見。所以呢？”
程儀對這份規(guī)劃挑不出毛病。
“你當(dāng)然沒有意見?？赡汶y道現(xiàn)在還想讓我這么養(yǎng)著你？喂，混蛋，你真的把自己當(dāng)漂亮的交際花了?！?p> 朱麗葉暴怒。
“這是你的提議?！背虄x覺得自己有點委屈。
“是的，所以現(xiàn)在只能廢物利用一下。我必須想辦法收回投資?！彼ё‰p臂，用精算師的口吻說道。
收回投資。
這個說法聽起來就讓人十分不安。
在銀行家口中，說出收回投資四個字約等于恐怖分子下達(dá)的爆炸通牒。
當(dāng)他們看好創(chuàng)業(yè)者的時候，就是和藹可親的天使投資人，是光，是電，是神話。當(dāng)他們看衰你，就會露出魔鬼的嘴臉，默默的通知你他們要收回投資。
這一般等于讓你卷鋪蓋滾蛋，然后把你花費所有心血的公司拆開了揉碎了，在二級市場上出售收回成本。
程儀不是公司。
所以從邏輯上講她應(yīng)該不能把自己大卸八塊。
程儀這么安慰著自己。
“你們東方混血種一個個都像是籠罩在黑霧中，不僅是清朝，明治維新后日本和西方的交流很多，但我們對日本混血種的了解比中國還要少。至少我明確的知道清廷中有混血種存在，卻連日本混血種干什么的都不了解?！?p> “他們很抱團，不愿意和任何其他國家的混血種接觸。即使在意大利生活的日本人也是如此?！?p> 朱麗葉把話題轉(zhuǎn)向日本混血種。
當(dāng)然了，程儀心說。
日本的混血種忙著搞黑道呢，這可是他們勢力最狂野的年代，黑道滲透在日本的各行各業(yè)，從碼頭上的勞工，到開始往帝國主義不歸路上一路狂奔的上層，他們無形中控制著社會的各行各業(yè)。
“加圖索家曾經(jīng)希望和日本混血種取得聯(lián)系，但卻失敗了，他們表現(xiàn)的很抗拒，拒絕和別人溝通。”
“他們可能性格內(nèi)向?！背虄x嘲諷的說，“你們總不能因為對方不愿意和你們交流，就用裝甲艦揍別人，這是一種維多利亞式的傲慢?！?p> “我手中沒有裝甲艦，但我手中有你，騙子往往能成為一個好的間諜，我希望你能搞清楚這些在意大利日本混血種正在干什么?！?p> “也就是說，你希望我到意大利后混進(jìn)在西西里生活的日本混血種之中？”
“他們只接納本國人?！?p> 程儀皺眉，“我不干，我聽說日本混血種都是一群帝國主義的瘋子，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p> 日本混血種的危險性還用多說嗎？
如果說加圖索家是神經(jīng)質(zhì)的話，整個日本混血種那就是群魔亂舞。
危險血統(tǒng)和精神變態(tài)到處都是，再加上日本社會狂熱的軍國主義和明治維新后的勃勃野心。他這樣的純良少年混在里面用不了太多的時間就會變成一盤生切壽司出來。
“你欠我錢。”朱麗葉勸說到?！斑@件事做完后，我們就一筆勾銷。”
“我可以慢慢還。”程儀依舊不為所動。
“我手下的護衛(wèi)一年最多一兩百鎊的薪水，慢慢還你要還一千年?！敝禧惾~歪歪頭。
“比起被武士刀大卸八塊，我寧愿慢慢還一千年?！背虄x顯得很清醒。
朱麗葉皺著眉頭，她有些看不起程儀的懦弱。
“程儀先生?！惫芗彝蝗辉谝慌蚤_口了。
“怎么了？”
“你或許不知道，其實加圖索家的元老們并沒有表現(xiàn)出對于日本本土的過多興趣。之所以小姐想要搞清楚在意大利生活的日本混血種想要做什么，是因為他們最近的表現(xiàn)很異常?！?p> “他們異常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他們在歐洲一直在購買軍火，他們不僅在克虜伯這樣的大廠訂購了火炮，也希望能從阿姆斯特朗和意大利的利沃諾造船廠購買軍艦來擴充海軍。”
程儀突然不說話了。
“他們宣稱這些軍艦僅用于自衛(wèi)用途。但種種跡象表明。他們似乎想要通過海軍在遠(yuǎn)東發(fā)動一場戰(zhàn)爭。戰(zhàn)爭非常不利于貿(mào)易的穩(wěn)定，所以家族的長老表示擔(dān)憂?！?p> “可能的目標(biāo)只有三個，朝鮮，俄國……以及大清?！?p> “雖然清朝擁有遠(yuǎn)東最強大的艦隊，但我覺得也不一定能夠高枕無憂。不是嗎？”管家看著程儀，“考慮一下，程儀先生？幫小姐搞清楚那些日本混血種到底來意大利要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