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一個人騎著馬失魂落魄的離開了王庭,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么狼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些什么,只是任由馬兒沒有目的的四處游蕩。
雪花像是紙片一樣從天空灑落,落了她滿身,凜冽的朔風吹掉了她的兜帽,霜花凝結在她的眉睫,她感受不到冷,也感受不到餓,只覺得眼前這片天地似乎不同以往。
終于找到那個人了,為什么她沒有因此高興,卻覺得心口一陣鈍痛呢。
她看著遼闊無邊的雪原,心里一片茫然。無著無依的她,此刻在這片天地里顯得是那么的渺小。從前的她還有很多念想,現(xiàn)在,好像什么都沒有了。
酸甜苦辣的滋味都在喉嚨里滾過,但是她卻一滴淚也流不下來。她所有的喜怒哀樂已經(jīng)都在瀚海被消磨殆盡了,只為了從瀚海到東原來,她就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
草原的傳聞里都說,阿伽難是攝政王的裙下之臣,所以,現(xiàn)在的你已經(jīng)開始了新的生活啊······
阿秀以為自己找到那個人時,會一腔歡喜,可是,她得到的卻全都是失落,失落于在他的世界里,她的存在似乎沒有她想象的重要。
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年復一年的被悄然改變,只有她,還是那么固執(zhí)。
固執(zhí)的相信,固執(zhí)的尋找……
也不知過了多久,體力不支的她從馬背上摔了下來。看著馬兒沒有停留的走向遠處,她費力的在雪地里翻了一個身,此時的天空是那么的陰沉,厚重的烏云相互擠壓著,像吸夠了墨汁的棉花一樣低低的壓下來。
雪還在下,阿秀緩緩的閉上了眼睛,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完整的好覺了,現(xiàn)在她累了。
黑暗終于像浪潮一樣席卷上來,意識快要消失之際,阿秀才感到一種刺骨的寒冷,如同要將她冰封一般,也許她將要永遠的躺在這片雪地里了。
“阿秀,醒醒······”
“阿秀,快醒過來······”
“阿秀······”
一聲聲呼喚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阿秀感到有一只溫暖干燥的手掌輕柔的撫過她的頭頂,她費力的睜開了眼睛,看到一個面容模糊的身影坐在她的旁邊。那個人是那么的熟悉,阿秀忍不住鼻頭酸慟。
那個人看到阿秀睜開了眼睛,似乎是溫柔的笑了,“阿秀,你找到白貍了嗎?”
聞言,阿秀瞪大了瞳孔,她直直的凝視著那張模糊的臉龐,心里像是被一柄大錘擊穿,呼吸變得困難起來,她伸出手,想要去抓住那個人,那個人卻一把將她又推進了黑暗的深淵。
一股強大的力氣拉扯著她,阿秀猛吸一口氣坐了起來,當她看向四周時,和一雙漆黑的眼睛撞到了一起。
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子好像被她突然坐起來給嚇了一跳,還保持著受到驚嚇的表情看著她。
阿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遲鈍的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這是躺在一頂小帳篷里。
小帳篷里燒著火爐,爐鍋里還咕嚕嚕的燉著食物,一個年紀不大的男孩正蹲在鍋爐前,疑惑的看著這邊。
“你是,我,我是在?······”
“你,你是在我家,我是卓蘭,”女孩反應過來后,招呼自己的弟弟盛來一碗湯,把湯吹了又吹,溫度適宜后才遞給了阿秀,然后接著說道,“我們是在遷移的路上看到你的,是我阿達把你放在馬上帶回來的,你凍壞了,差點被野狼吃了?!?p> 肚子在羹湯香氣誘惑下,發(fā)出饑餓的哀嚎,但阿秀現(xiàn)在渾身無力,沒有食欲,勉強喝了兩口湯,問道,“我們現(xiàn)在在哪里?”
女孩子眨了眨好看的眼睛,思索了一會兒說道,“我也不清楚,都是阿達帶的路,阿達說再繼續(xù)走,很快就到荒草灘了。自從攝政王管理草原后,草原上經(jīng)常打仗,我們都已經(jīng)遷移了好多地方了,阿達說北面已經(jīng)開戰(zhàn)了,所以我們要遷到高川荒原那片地方去?!?p> “北面已經(jīng)在打仗了嗎?我睡了多久啊······”
“是啊,不過我也不太清楚,你睡了十多天吧,一直都在發(fā)熱,多虧了天神保佑,我阿媽說要是阿達再晚一點發(fā)現(xiàn)你,你就凍死了······”
因為在雪地里凍太久,阿秀得了一場嚴重的傷寒,她只能暫時隨著卓蘭一家往高川荒原的方向遷移。
入冬過后,草原上的雪一日大過一日,這天好不容易雪停了,卓蘭一家開始收拾起行囊來,打算趁著天氣晴明,在天黑前趕到下一個落腳點。
阿秀幫著卓蘭捆扎氈頂,卓蘭的弟弟和阿達一起清點圈里的牛羊,卓蘭的阿媽則在一邊準備干糧。
這些天的休養(yǎng),讓阿秀的病好了很多,但她還是時不時的覺得喉嚨里像有無數(shù)的蟲子撕咬,一咳嗽起來就沒完沒了。阿秀默默的干著手上的活,雖然不如卓蘭麻利,但她也實在找不到報答他們一家的方法了。
卓蘭一邊干活,一邊唱歌,她的動作很快,不一會兒就把氈頂整齊的碼在了車上。
阿秀剛剛抱起自己扎好的那一捆,卓蘭就走了過來幫她。兩個人收拾完氈頂和帳篷架子后,一起坐在了板車上休息。
藍天如洗,白雪皚皚,在地平線的盡頭隱約可以看到大黑山冷峻的身影,孤傲的聳立著。
卓蘭看著遠處輕輕的哼著歌,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似的回過頭來看著阿秀問道,“阿秀,你說你是從瀚海來的,那里遠嗎,是有很大的海子,所以叫瀚海嗎?”
“那里也在打戰(zhàn)嗎?”
也許她在想,只有戰(zhàn)爭才使得阿秀從遙遠的瀚海遷徙而來。卓蘭的眼睛如同黑曜石般漆黑閃亮,看著她單純認真的模樣,阿秀溫和的笑了笑,“對,那里很遠,但是沒有水,更沒有海子,是一片很大的沙漠?!?p> “那里也有戰(zhàn)爭……”
“阿秀,你終于笑了,這些天你一直都皺著眉頭?!?p> “是嗎······”
“卓蘭!羊跑出來了,幫我趕過來!”卓蘭的阿達在遠處揮著羊鞭沖卓蘭喊道。
卓蘭聽到招呼后,跳下板車跑去趕羊,卻不小心摔在了雪地里,當她爬起來的時候,弟弟的笑聲已經(jīng)飛到了天邊。卓蘭把羊趕回去之后,追著弟弟四處亂跑,阿達和阿媽樂呵呵的看著瘋鬧的姐弟兩個,連阿秀也被感染笑了起來。
對于卓蘭來說,這普通一幕只是日常,對阿秀來說,或者對于一個不見光的殺手來說,家的溫暖是永遠得不到的渴求。
阿秀很久沒有這么放松了,瀚海的風沙將她打磨成刀槍不入的模樣,日復一日的任務和殺戮吞噬了她的七情六欲,因為白貍,她才沒有變成一具行尸走肉,現(xiàn)在,連他也變成了阿伽難。
阿秀又想起了那天在王庭上的阿伽難,不,應該是白貍。他是否也如同她一般在尋找著她,這些失散的年歲里,他又經(jīng)歷了什么,他是不是真的都快忘了她,或者,他有沒有想念過她。
穆赫滄瀾充滿了占有欲的眼睛,在腦海里浮現(xiàn),阿秀呼吸一滯,心里就像塞滿了寒冰一般刺骨。
阿秀深吸了兩口氣,竭力不要去想白貍的樣子,她看向遠處的黑山,卻仍然還是記憶中那少年溫柔而笑的恬靜模樣。
正在阿秀思緒萬千的時候,地平線的地方揚起了一片雪塵,不一會兒就有隆隆的馬蹄聲傳來。卓蘭和弟弟不明所以的看著遠方,阿達和阿媽在看了一會兒后臉上露出了驚恐的表情。
阿達沖卓蘭和弟弟喊道,“快上馬逃跑,是軍隊來了!”
幾個人騎上馬就撒開蹄子一陣瘋跑,過了一會兒,圈里的牛羊就因為受到驚嚇跑了出來,跟阿秀一行人跑在了一起。阿秀回過頭,看到遠處的軍隊離他們越來越近,那些騎兵穿著黑色的戰(zhàn)甲,有些遠,阿秀暫時看不清那是誰的隊伍。
營地很快就被飛馳而來的軍隊踐踏了,他們顯然是看到了逃跑的幾個人,都往阿秀他們逃跑的方向追趕而來。
家養(yǎng)的馬匹比不過訓練有素的戰(zhàn)馬,阿秀等人很快就被那些騎兵給攆上了。騎兵們像是圍捕獵物一般形成一個包圍圈,阿秀和卓蘭一家人都被騎兵們包圍進了圈子里。這些騎兵的打扮并不是穆赫滄瀾的黑騎,卻都沉靜而肅穆,透著一股子沉甸甸的殺意,卓蘭一家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全都被嚇得僵硬在馬上。
卓蘭和弟弟騎在馬上,驚慌失措的看著這些騎兵,坐下的馬兒焦躁不安的走動著。騎兵們顯然想要殺了他們,好幾個騎兵抬起手里的長槍就騎著馬沖了過來。卓蘭的阿達見狀策馬擋在了最前面,他揮動手里的長刀想要格擋,但是沒有兩下就被挑下了馬。
卓蘭看到滾進雪地里的父親,帶著哭腔驚懼的喊道,“阿達!”
卓蘭的阿達晃悠悠的想從從雪地里爬起來,一個騎兵舉起長槍就要朝他刺去,阿秀跳下馬,撲在他身上把他推開,撿起了落在一邊的刀,當那個騎兵又折返回來時,阿秀躲過他刺過來的長槍,用力的揮動長刀砍向馬腿。
粗劣的長刀沒有砍斷馬腿,卻也使得馬兒吃痛,雙腿一曲,在慣性下翻倒進雪地里,上面的騎兵因此被甩了出去。
就在這時,身后忽然傳來了卓蘭和弟弟尖利的驚叫,“阿媽!”
一個騎兵的長槍貫穿了卓蘭的阿媽,為了不讓騎兵越過她,她緊緊的用手抓著騎兵的長槍,伴隨著卓蘭和弟弟悲痛的驚呼聲,騎兵為了能擺脫她,只好將她拉下馬來。
身體跌下馬兒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失去主人的馬兒在主人身邊來回的徘徊。卓蘭的阿達看到妻子被殺死,目眥盡裂,撿起之前那個騎兵落在一邊的長槍,就沖了上去。然而還沒有等到他的長槍觸碰到對手,對方已經(jīng)將槍頭狠狠的扎進了他的胸膛。
卓蘭阿達睜大了眼睛,血從他的嘴里涌出來,他遙遙注視自己的一雙兒女,眼睛里滿是悲傷和無奈。
騎兵們看到自己人受到傷害,紛紛拿著長槍就朝阿秀攻擊過來。阿秀躬身握刀,眼睛緊緊的盯著沖過來的騎兵,一旦找到間隙,就用刀攻擊騎兵的戰(zhàn)馬。
一時間,騎兵們居然拿阿秀沒有辦法,但是騎兵們畢竟人多勢眾,幾個回合下來,阿秀就感到體力不濟,她的虎口因為過于用力的劈砍而發(fā)痛。冷冷的風鉆進她的喉嚨里,她又覺得那些蟲子在她的喉嚨里攀爬啃噬。
騎兵們把包圍圈縮得更小了,馬蹄紛亂的踩踏雪地,被踩得破碎的雪花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空氣對于卓蘭和弟弟來說像是被凝固了一般,他們渾身顫抖無助的靠在一起,此時鎧甲摩挲,兵刃破空的聲音是那么的清晰,如同死神的呢喃一樣讓人感到絕望。
騎兵們伸出長槍,他們一步一步的縮小包圍圈,數(shù)不清的長槍就像是刺猬身上的刺,金屬的長刺尖端在陽光下發(fā)出耀眼的銀藍色的光芒。
阿秀警惕的看著那些仿佛隨時都會沖過來的騎兵,她握了握手上已經(jīng)砍得缺口的刀,就在她覺得今天是逃不掉的時候,騎兵們忽然放下了手里的長槍。
阿秀疑惑的看向紛紛讓出一條路的騎兵,只見從那些騎兵身后,一匹馬兒慢慢的走了出來,馬上坐著一個身形瘦削的人。他穿著和騎兵們一般無二的戰(zhàn)甲,當他抬起起頭來時,傳來如同冰棱一般冷冰冰的聲音,“好久不見啊,阿秀?!?p> “穆赫滄擇!”阿秀咬牙切齒的看著穆赫滄擇,就是他差點讓自己親手殺了阿伽難。
穆赫滄擇饒有興趣的看著阿秀,“真沒想到,居然在這里遇見了你,我們還真是有緣分。”
阿秀握刀站在卓蘭和卓蘭弟弟的馬前,憤懣的問道,“你到底要干什么,他們只不過是普通的牧民,你真正的敵人是穆赫滄瀾,他們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什么要殺他們?!”
“北面的戰(zhàn)線延長,我秘密前往朔和部,我當然不會讓任何人知道我的行蹤。那么,你想讓他們活嗎?”穆赫滄擇目光幽幽的看向了在馬上瑟瑟發(fā)抖的姐弟兩個,邪惡的裂開嘴角,“只要你肯為我殺一個人,我就放過他們?!?p> “我答應你?!卑⑿悴蝗绦纳屏嫉淖刻m姐弟兩個再受到戕害,想都沒有想就答應了穆赫滄擇。
穆赫滄擇聞言,也十分干脆,指揮手下說道,“把他們綁了,”他看著阿秀眨了眨眼睛,“等你什么時候完成了任務,我就什么時候放了他們?!?p> 阿秀看著穆赫滄擇的人把掙扎的姐弟兩個捆好后放在馬上,兩姐弟的目光怨恨,像是要吃人一般的看著穆赫滄擇和他身邊的騎兵。在經(jīng)歷了王庭上的事情之后,穆赫滄擇對于阿秀來說已經(jīng)毫無信譽可言,她一點都不相信穆赫滄擇會放過卓蘭姐弟兩個,但現(xiàn)在也只有先聽穆赫滄擇的,之后再想帶著卓蘭姐弟逃離的方法。
穆赫滄擇的人為阿秀牽來了新馬,阿秀卻看向雪地里卓蘭父母的尸首。穆赫滄擇明白了阿秀心底想的什么,他語氣冷酷的說道,“野獸的肚子就是他們最好的葬身之所,快點,不要再磨蹭了,不然也不必你去殺人了,我現(xiàn)在就讓他們一家團聚。”
聞言,阿秀只能翻身上馬,一行人就飛快的往朔和的方向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