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路邊的小孩正在階前斗百草,川流不息的人流。誰又能在熱鬧的人群中按耐住性子呢?人來人往,人聚人散,鮮明的都市盛景,迭起市井的煙火氣,來日騎馬客金華,怎么能不做一眼看盡京都花的才子呢。
太子拿出準備好的御用糕點,里面有鹿茸,冰糖,燕窩等珍貴食材,這是尋常人家一輩子都品嘗不的美味,他推到我和范守克兩人邊上,毫不在意的指了指,邀請我倆一起品嘗。像是佃農拿出了一道再平常不過的家常菜一樣,我不是太餓,不過還是勉強吃了一塊。
過去西市曾沒有宵禁,是一個妥妥的不夜城。自從發(fā)生了震驚大陳的兇案之后,大理寺開始實行宵禁。子時到丑時不允許有人在街上亂逛,直到結案為止。
此刻,正是人流逐漸變多,集市開始變得喧嘩的時候。人流還是讓我感到欣喜。世間萬物皆是最愛,皆有所念。
馬車突然停了下來,一個護衛(wèi)登上了馬車,小心掀開了布簾,對太子說道:
“太子殿下,前面的馬車,有個人想見你?!?p> 太子不露聲色說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他又轉身對我說,“子恕啊,陪我一起去吧,八成和你有關?!?p> 范守克還是絲毫不在意的樣子,一個人留在了馬車上。
我跟著太子到了那輛馬車跟前,李賀袁竟然在這輛馬車上,而且不止李賀袁,三皇子也在馬車上,三皇子陰沉的臉也隱隱露了出來。
李賀袁曾說酒席只有兩個人單獨會面,看來事實并非如此,三皇子中途或許會找借口加入我們的酒席吧。
“皇兄,你怎么也在這?好巧啊,還帶著嚴公子一起,不知道你倆要去干嘛呢?”
“我倒是沒什么事,就是一個人出來走走,恰好嚴公子也要來西市,就順路帶出來了?!?p> “那好,我也沒事,正想找時間和皇兄一起喝喝酒,剛好碰見了,那我們就一起去酒樓暢飲吧?!?p> 太子轉頭看向我,說道:“子恕啊,你是不是也沒吃午膳,一起吧。”
三皇子搖了搖頭,說道:“不不不,我只想和皇兄一起,聽說嚴公子還有約,就不叨擾嚴公子了吧?!?p> “嚴公子的事不急,我們四個人一起吧,子恕啊,約的人是不是也在三皇子車上?!?p> 太子凝神盯著李賀袁。
對比馬車外的喧鬧和吵鬧。馬車里卻完全換了一幅光景,一點不比送葬和哭喪好到哪里去,此時,一個仇恨的種子也慢慢在皇子們的心間發(fā)芽,生長著。兩個人看上去都不高興。嘴角同時抽了抽。
李賀袁卻沒有理會他們的談話。他只是在看著我,這次注視不同于之前,情感更加復雜,也更加微妙。我稍微有點擔心,但愿我倆的關系不會鬧僵成池峪得的那樣吧。
“皇兄,聽說周乾上次在上書房鬧事后,腿就被你打折了,何必如此呢?”
“我打他是因為其他的事,與上書房的打斗無關?!?p> 三皇子自言自語:“是什么事呢?”
然后,好像給我解答一樣,自顧自地說道:“莫不是因為周公子私自出手,破壞你和趙公子的計劃呢?”
這是個耐人尋味的答案,看似是疑問實者是肯定,尤其是從三皇子的口中說出,更顯得接近真實。
三皇子反問我:“周公子被打成重傷,嚴公子你怎么看,你也覺得皇兄做過了吧?!?p> 太子不想聊這個,他只想扯開話題:“聽說三弟你身邊的人最近也不停惹事了,那個叫池峪得的,是不是也被責罰了?”
三皇子質問道:“大哥你這是什么意思。”
太子訕笑一聲,嘆息道:“沒什么意思,我只是提醒你,要是管不好手下,我作兄長的可以幫你管教?!?p> 三皇子惱火地說道:“池峪得做的事,我一概不知,我身邊人雖然多,但是不少都是你安插在我身邊的內應,皇兄,你這么做未免也太不顧及兄弟情義了吧。”
太子象征性的擦了擦手,露出了驚訝和赫然的表情。
“兄弟情義?三弟心里可曾有我這個哥哥?”
一場談話,把兩個人的面具撕了個粉碎,其實有些事大家都是心里知道的,但是一直都不說破?,F(xiàn)在卻全都打開天窗說亮話。此刻的氣氛,又變得瘋狂起來了。
想來太子已經沒有繼續(xù)談下去的興趣了。他揮了揮袖子,獨自回到了自己的馬車上,他已經在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不想將自己的怒火給別人發(fā)現(xiàn),甚至顯得過于刻意。
車下的護衛(wèi)識趣地放上小凳,小心翼翼的將太子扶上馬車,偏偏有個手笨的護衛(wèi),沒注意打翻了太子的小凳,他瞬間被嚇得大驚失色。
護衛(wèi)失態(tài)的表情很快就被我發(fā)現(xiàn)了,如果太子真如表面那樣寬厚仁慈。親近的護衛(wèi)怎么會如此慌張失措。浩浩湯湯的隊伍又再次出發(fā)了,我待在隊伍里卻想著別的事。
這個太子出行的禮儀隊就像這樣招搖過市,有人驚嘆,有人顧盼,有人敬畏,還有人忌憚。一路上氣勢洶洶,所有人都識趣地避開,甚至那些在路邊玩耍的孩童都被家長叫了回來。貧困百姓最怕的是,招惹了不該招惹的大人物。
路人唱戲的人打老遠就看見馬車隊駛來,全都不遺余力地表演,試圖引起馬車里大人物的注意。達官顯貴隨便的打賞,都是他們一年的生計??蛇@種努力終是徒勞的,太子對于市井煙火氣,沒有半點興趣。
太子平淡地問我道:“子恕啊,你要約的人,你也見到了,該聊的都在馬車上聊差不多了,不該聊的,你也聽差不多了,還有赴約的必要嗎。”
原來太子早就知道我和李賀袁也有約。
“子恕啊,我?guī)闳ヒ粋€地方吧?!?p> 我點頭同意了。
于是馬車在中途就改變了線路,慢慢悠悠走了很久,終于停住韁繩,讓我越來越覺得太子早有此意。
前面是一個道觀,煙霧繚繞,一種世外仙境的感覺,門童清理著道觀前的落葉。門半敞開著,燕雀任自喧囂,觀內依舊清凈致遠。
范守克向我介紹道:“這里面的老道士,他可不簡單啊,他算對了三代帝王,甚至還曾經給先帝指點過迷津?!?p> 即使如此,我還是不明白太子為什么要帶我到這個地方來。
太子也看出了我的疑惑,說道:“我年幼時,父皇曾到道觀里給我算過一卦,那個道長說我有帝王之相,可是不長命,除非得到一個有緣人相助,此人關乎國運,也關乎我的氣運,要謹慎對待。”
“太子覺得你找到那個人了嗎?”
他看了我一眼,說道:“當然,我當然找到了,正是子恕你啊,因此我想請子恕幫我一個忙,那位道長,曾經設下一柄石中劍,說能拔出此劍的人,就是我的有緣人。我想你去試試?!?p> “殿下一定要我試試嗎?!?p> “是的,子恕,”太子一遍重復他的話,一遍凝重地看著我。
“只要你能拔出那柄石中劍,財富,權勢,地位,只要你一句話,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p> 看門的道童,見太子還沒走,又發(fā)起牢騷,顯而易見,太子已經來過道觀很多次了。
“殿下,我家?guī)煾嫡f過了,他已經不再開始見客了,你要是還想找他,改天再來吧?!?p> 太子笑瞇瞇回道:“我不是來找道長的,我是想帶這位公子去你們的前院看看那柄石中劍,有勞小師傅了。”
道童這才稍稍緩和了點急躁的情緒,恭敬給我們引路。
“這邊請?!?p> 一路走到前院,一把長滿鐵銹的長劍靜靜插在怪石頭之上,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怪石,奇形怪狀,像個死嬰。
太子沒有著急拔劍,自己先祈禱了一會兒,為此甚至做了個足夠長的禱告。就連從來不信奉儒釋道的太子都如此崇信虔誠,想必這個怪石一定意義非凡。
太子做完一切,對我囑咐道:“嚴公子,一切小心,全靠你了,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拔出那柄長劍的,子恕啊,這對我重要,我希望你盡力而為。就算你沒有拔出長劍,我也不怪你。你是我最看中的人,無論拔不拔劍都是我看重的人?!?p> 我無奈的說道:
“我不過一個平庸之輩,但愿太子沒有看走眼?!?p> 來到古劍前,我小心地上前打量觀望,僅僅只是一眼,我就感覺它已經立此千年。它古銅色的劍氣倒映在我眼里。不管風吹日曬,滄桑不改。
我伸手握住了那劍柄,使足了勁,不斷感受著長劍的溫度,直到它一寸一寸傳導我的手心。
等到它的溫度完全和我融為一體,我才用力開始拔劍,長劍的風沙這才稍微晃動起來,風沙流轉,正如一段歷史被緩緩翻開一樣。到了該揭秘的時候了,所有人將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使出渾身的勁抽劍,幾乎用上了全部力氣,它卻總是紋絲未動,每次好像都差一點。
得到結果的太子的臉色出奇的難看,他又失望又不解,他極力讓自己冷靜。我又看了一下手,只剩一手的灰,其他的什么也沒有。
太子沒有說話,獨自離開了前院,一個人回到了馬車上。范守克沒走,他還在等待結果。
拔了半天,我不再徒勞,最終還是放棄了,我并不是太子的有緣人。
范守克一次又一次貼近那柄石中劍,眼睛死死看著那把劍,想看看它有沒有移動,可惜它紋絲未動。
知道結果的范守克拍了拍我,安慰道:“沒事,我們回吧!”
回到馬車上,太子恢復了他之前平靜的神情。他笑瞇瞇的看著我,許久才開始講話。
“子恕啊,劍沒拔出來也無妨,我看重你的才華,與劍拔不拔出來無關?!?p> 馬車緩緩駛離了道觀。又回到到西市一道歷史悠久的石板路之下。石板路邊有一道矮磚墻,上面是一些青磚碧瓦,像是前朝留下的古建筑群。馬車在石板與矮墻的陰影下脫離恍如隔世,穿進西市另一條一條老胡同。
太子問我想去哪吃午膳。
我覺得太子應該沒有興趣繼續(xù)和我用膳了,那矮墻在此升高了幾丈,形成了老胡同的一側古墻。往胡同深處里望去。淺淺古樸襯托了一種古色古香,正靈巧地往陂頭上爬,不過,馬車很快就翻了過去。這應該是有意保留的一處古建筑景色。
我拒絕了太子一起要用午膳的請求,不想打擾太子雅興,他應該早沒心情用膳了,這次他沒拒絕我,馬車在一個角落里停了下來,太子不想再逛了,他打算回去了。走之前,他一直在車里不動聲色地注視著我。說不清太子此刻的感受,我朝馬車行了一禮。馬車緩緩地離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今天還有很多事要處理,管不了太子的心情。
我剛下馬車,就發(fā)現(xiàn)李彪并沒有走丟,他從另一駕馬車下來了,不動聲色地藏在了人群的,沒有暴露自己。
望著人流熙熙攘攘。收斂又稀落。嘈雜又混亂。人群一直都是這樣的。這樣就好。
這帶給我久違的熟悉感,太子不愛市井煙火。而我偏愛市井煙火,有時候,能從人群的一個面剖析城市的一個面。我獨愛市井,并且樂在其中。
人群中,不知道哪鉆出一個賣魚的老婦人,她佝僂著繃緊的身子,拽著一個沉重的瓦罐。一個小小的罐口壓著薄薄的紗布,罐子里是幾只新鮮的魚??瓷先ナ中迈r。
“大人,買魚嗎?”
“不用了。”
“很新鮮的,大人可以先挑挑看?!?p> “老婆婆,我真的不需要?!?p> 可她并沒有善罷甘休,一直推銷著她的魚。
“剛抓上來的,大人要不要看看?!?p> 我不勝其煩,正想甩開她,幸好我碰到了巡邏的京都捕快,我知道我的大理寺官印派得上用場了,我掏出大理寺官印,示意捕快們過來,老婦人一看見大理寺的官印,立馬識趣地退到一邊,一溜煙跑開了,就像從來沒來過一樣。
“不知道這位大理寺的大人,找卑職所謂何事?”
“我想回大理寺,可是我不認識路,還望諸位能給我?guī)б幌侣?,嚴某在這里先謝過各位大人了?!?p> “大人見外了?!?p> 巡邏的隊伍立馬掉頭,,把我圍在中心,不管路上行人詫異的目光中,將我送到了大理寺。
在未時赴約之前,我需要在大理寺的官邸里再仔細復核一下西市大案的卷綜。還好郝紹儀并不在大理寺,我終于能悠閑地復核卷綜的每處細節(jié)。想來郝昭儀一定有急事,直到我看完卷宗都再沒回到大理寺。
“嚴大人,請用茶,這是大理寺府上最好的茶。”
一個下人遞上綠茶,我淺嘗一口,味道確實醇香無比。
知道我來了,一些處理西市大案的捕快,全一窩蜂跑來我的身邊匯報案情。
“嚴大人,你還有什么指示的地方嗎?”
“不知道嚴大人還有什么吩咐嗎?”
我合上卷宗,鄭重地說道:“我確實有一些事情要你們去辦,我要各位從今天起加強京都地區(qū)的戒備,尤其在西市多派人手,直到明天為止。”
沒人敢多問,全都齊刷刷回到:“是,屬下領命?!?p> 這還沒完。
“還有一件事,我想去做,你們帶我去大理寺的大牢,我想再審問那個花魁一些案情。”
“這…”
這幾十個捕快面面相覷,沒有了之前的果斷。
“我不需要太多人,”我說道,“一兩個即可。”
“回稟嚴大人,郝大人有令,在兇犯認罪之前,大人不準去看望囚犯?!?p> 我愣了好久。
直到周圍的捕快都不約而同地提醒我道:“嚴大人?嚴大人?嚴大人?”
我才回過神來。
我滿是歉意回答道:“我經常走神,請各位不要見怪?!?p> “不會,不會,嚴大人可是想到了什么?”
“晤,沒有哎。”
我又嘆了口氣,往前走了幾步,再次細細觀察了一會。嘆了口氣。
“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