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回到住所,胃就開始灼燒起來。
豆大的汗珠順了而下,不時伴隨劇烈的疼痛。
我又想起了那個最久遠的下午,那是在江南的一個午后,天空正在下雨,與其說是在下雨,不如說是在下櫻花,道路兩邊的櫻花分外濃稠和泥濘,行人們走在櫻花里艱難地喘息著,這場花雨驚擾了那個本該慵懶與愜意的午后。
事實上,江南從來沒有下過櫻花,可我卻不止一次回憶起江南的櫻花雨,我確實開始犯糊涂了。
隨著時間的過去,疼痛又加劇了,花雨不見了,星光,燭光慢慢混雜在一起,而且越來越模糊,變成了一個個光點,像把我一個人丟到了星光點點的小船上,船外暴風驟雨,船內(nèi)隨時傾覆。
住所里空蕩無人,我獨自在死亡的邊緣徘徊。
我想要求救,竟然發(fā)現(xiàn)連回應(yīng)的聲音都沒有了,我痛到說不出一點話。
突然一個想法在我腦子里異常清晰,帝下給我的那杯酒里有毒。
我用盡了全力推倒了案幾上的書卷,試圖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可事與愿違,書如鯨落般沉寂,像被掉到了汪洋的大海上,無聲也無跡。
我無力地閉上了眼睛,安靜地等待死亡。
好在醒來時,我已經(jīng)安全地躺在住所的床上了,悉悉索索能聽到有人在哭。
我仰頭看見小雅趴在床邊,全身抽搐,原本干裂的錦衾早已留下了一道道蜿蜒曲折的淚痕。
我問道:“小雅,你怎么了?”
小雅哭道:“奴婢以為和世子大人分別的時間提前了,奴婢好擔心再也見不了世子大人了?!?p> “我沒事的?!?p> 小雅連忙拿起沾滿熱水的毛巾在我的額頭擦了擦,說道:“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告訴奴婢,大人大概是中毒了,幸好毒并不致命,只會讓人虛弱幾天,世子大人且安心靜養(yǎng)。”
“太醫(yī)走了嗎?”
“太醫(yī)已經(jīng)走了。”
時光追溯最初,從故事最開始的地方說起,如果我和嚴子毅都沒有離開江南,我們只做一個普普通通的江南士族,過著波瀾不驚的生活,順應(yīng)著士族向前,平凡或許也沒什么不好的,雖然會一直被家族看不起,但至少不會因此喪命。
“世子大人,你別在擔心其他事了,好好休息吧。”
我苦澀的一笑,帶著一絲無奈。
“小雅,幫我辦一件事吧。”
“大人請吩咐?!?p> 我私語道:“我病愈的事千萬別聲張,圣上并不想看到我一點事都沒有?!?p> 我起身小心翼翼地關(guān)上了門栓,決心三天之內(nèi)不再出門。
關(guān)門的這一刻,皇城里的喜怒再與我無關(guān),一切必須毀滅重來,我一定要更接近權(quán)力。
次日,我托盧懷方向太師謁假一周。
孔子有云:“百日之勞,一日之樂?!?,得益于“一張一弛,文武之道”的治世理念,大陳向來有謁假制度,謁假是大陳一種請假制度,包括告歸假、病假、喪假、農(nóng)假、婚假等等,正是大陳的官僚機構(gòu)對大陳律法中一時之令的有條不紊,才讓從先秦傳下來的謁假制度更加完備。
七天的時間,我花了三天裝病,裝病的日子里我萬分謹慎,連床都沒有輕易下去,一切用食都靠下人解決,沒有人懷疑我早就痊愈了。
第三天一到,我就在小屋里生起了火,我將小菀和小雯留下的所有東西,都送入了火中,連小菀親手縫的刺繡也不放過。
小雅一把奪過我手里的東西:“世子大人,你這是怎么了?!?p> 我肅然望著小雅的眼睛,鄭重其事地說道:“小雅,大陳只有為帝下忠心耿耿的臣子,我不會再留下任何關(guān)于北狄獯虜?shù)臇|西?!?p> 我說完繼續(xù)把手里的東西送往爐火里,心里暗想,我說的這些話,府上的其他下人應(yīng)該都聽到了吧,帝下應(yīng)該也快聽到了吧。
小雅卻五味雜陳地看著我,她又哭了。
“小雅,你聽著,以后誰也不準和我提起小菀和小雯的事,誰要是敢提她們兩個,一律送回內(nèi)務(wù)府?!?p> 短短幾個小時里,住所一切關(guān)于小菀和小雯的東西都沒有了,連她們留過的痕跡都被清除得干干凈凈。
我慢慢明白了,有些告別,就是最后一面。
燒完這一切,我就已經(jīng)痛徹心扉
至今仍能看到過去的樣子,但再也回不去了
我要去鴻臚寺了。
縱然九死一生,也依然微笑。
鴻臚寺,為九寺之一,主掌外賓、朝會儀節(jié)之事。凡國家大典禮、郊廟、祭祀、朝會、宴饗、經(jīng)筵、冊封、進歷、進春、傳制、奏捷、各供其事。外吏朝覲,諸蕃入貢,與夫百官使臣之復命、謝思,若見若辭者,并鴻臚引奏。歲正旦、上元、重午、重九……皆贊百官行禮。
鴻臚寺舊置判寺事一人,以朝官以上充。元豐官制行,置卿一人,少卿一人,丞、主簿各一人。卿掌四夷朝貢、宴勞、給賜、送迎之事,及國之兇儀、中都祠廟、道釋籍帳除附之禁令,少卿為之貳,丞參領(lǐng)之。
來到鴻臚寺,看門的護衛(wèi)沒盤問一句話就放我進去了,他甚至都沒有多看我一眼,他們每一個人都知道我來這里的目的。
不過,他們的態(tài)度都出奇的一致,沒有人想和我一起北上。
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表示,就是被千刀萬剮,也不愿意和我一起出使北齊。
鴻臚寺卿也不見蹤影,我清楚,鴻臚寺卿就藏在鴻臚寺的某個角落,但是他不愿意見我。
我依舊沒有打消去北齊的念頭。
我待在死氣沉沉的鴻臚寺不肯離開。
誰也不敢靠近我,誰也不敢招惹我。
我知道,我終將在這里張開羽翼。
我在客堂叫嚷道:“鴻臚寺卿不見晚生,其罪有三。”
重復了一遍又一遍,聲音隨風而起。
但是鴻臚寺卿還是沒有回應(yīng),我沒有了耐心,又走到了鴻臚寺門口,大喊道:“鴻臚寺卿不見晚生,其罪有三?!?p> 重復了一遍又一遍,回音在街道上滾動,濺出了火星,吵得云都飄不動了,它鉤住了圍觀的路人,路人們停下來竊竊私語,人越聚越多,沉重不堪。
我不知道這一切是否值得,但是我必須不擇手段地向前。
鴻臚寺的官員終于忍不住了,他們又把我請了回去。
而鴻臚寺卿則靠在一個銅銹斑斑的石柱上等我,穿得一身紫色蟒衣。
他像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即將和我進行最瘋狂的會晤。
猝不及防的故事總是這樣開始。
我并不是個天生的無賴,江南嚴氏一族對我所作所為,讓我成為了一個無賴。而小菀的死,又讓我學會了殘酷。我終于要在這個冰冷的京都,露出無賴和冷血的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