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春風十里揚州路,江南的秀美在這里顯得淋漓盡致。江南的人也美,美人兒總在微雨時撐著油傘,身姿婀娜輕擺,仿若融進江南細雨的名畫??墒沁@時的我可并不怎么悠閑雅致,我還小,不過桌頭高,梳著兩把頭,穿著鵝黃色的羅裙,集市上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就成功吸引了我,也成功讓我跟丟了父親。等我回過頭來,父親早已不知所蹤,自己孤身一人站在不認識的街道上。旁邊小小河流靜靜的流淌,天下也下起了蒙蒙細雨,石橋上穿行著人們的身影無一熟識。我坐在石橋旁邊哭的好不傷心,哪里還有工夫欣賞微雨江南。
我正哭的酣暢淋漓,一個身影突然擋在了我的面前,我感覺到?jīng)]有雨在落在我的頭發(fā)上衣服上,我抬起哭紅的雙眼,就看到了他,這是與他的初見。
一個俊俏秀美的男孩,眼中帶著無比的溫柔。他將油紙傘舉在我的頭頂,為我遮風擋雨。
“小妹妹,你是迷路了嗎?”他柔聲問我。
“嗯……”我還帶著哭腔,“阿嚏!”一個噴嚏先跑了出來,瞬間被鼻涕眼淚糊了滿臉,我尷尬的瞬間想把頭藏起來。
他一句話也沒說就把身上的披風解了下來,披在我的身上,又從懷里掏出錦帕,在我的臉上稀里糊涂的抹了一番,擦得我的臉生疼。
“對不起……弄臟了你的錦帕……”我怯怯的看他,他真好看,他的眼睛里像是有溫柔的水。
“沒關(guān)系,早春的揚州還是很冷的,淋雨容易著涼。錦帕你拿著吧,自己擦,我不會,對不起,唐突你了。”他別過臉去,露出了發(fā)紅的耳朵。
“小妹妹,你是和家人走散了嗎?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我也是第一次來江南,哪里知道這是哪里,我又要去哪里。想著想著怕再也找不到父親,又哇哇哭了起來。
少年一見我哭了,立馬手忙腳亂起來,笨拙生疏的幫我擦眼淚,誰知我哭得越發(fā)厲害。
“好妹妹,你別哭了……”
“哎,對了,你等下,在這里千萬別動?!?p> 說完,他就跑了出去。我一個人呆呆的站在街角,身上披著他厚厚的披風,手上舉著他的油紙傘,一手還在用他的錦帕擦著鼻涕。
很快,他就跑了回來,手上還舉著一個大串的糖葫蘆,他用手護著糖葫蘆生怕被雨淋到,卻絲毫不在意自己被雨淋著。
他將糖葫蘆塞到我的手里,說道:“來,有甜就不苦啦,吃了糖葫蘆就不哭了好不好。”
我瞬間破涕為笑,輕輕地舔了舔糖葫蘆,“好甜?!?p> 他牽著我的手,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著,我自顧自的吃著糖葫蘆。
“小妹妹,你叫什么?你是怎么和家人走散的呢?”
“哥哥,我叫小婉,我也不知道,第一次跟著爹爹來到這里,卻找不到爹爹了。”說著便又要哭。
“沒事沒事,我一定帶你找到爹爹,好不好?!彼置δ_亂的安慰我。
“我也是第一次來,這里是揚州,我阿瑪說這里是江南最繁華的城市,‘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里的風很柔軟、雨也很柔軟、人也很柔軟。妹妹你看,這里的人說話是不是都是細細軟軟的?!?p> “我讀過書中寫江南的句子,‘墨云拖雨過西樓。水東流。晚煙收?!野⒌舱f江南很美,所以這次我才纏著阿爹帶我來看看?!?p> “咦,小婉妹妹竟然讀過書??粗阋矝]有多大年紀,卻知道這些句子。”
我的臉刷的紅了,“哪有的,隨便讀讀而已……”
我們就這樣聊著走著,似乎也忘記了自己身在異鄉(xiāng),那種彷徨和不安一掃而盡。
“小婉,小婉!”遠處,一個男子正在四處呼喊張望著。
“爹爹,爹爹,是我爹爹!”我也揮起了手臂。
“看來你爹爹也在四處尋你,快回去吧。”
“謝謝哥哥,你與我一同去,我叫爹爹酬謝你?!?p> “不了,你快回去吧,別叫你爹爹擔心。”他將傘遞給我,“把傘拿上?!?p> “好吧,那謝謝哥哥?!蔽肄D(zhuǎn)身剛走幾步,又回過頭來,解下披風還與他,又向他做了萬福,便撒腿跑向了父親。
杏花微雨的揚州,青石板被雨水浸濕,他站在蒙蒙細雨中,纖長而挺拔的身姿,卻像是穿透細雨迷霧的一縷光,照射進我的胸膛。我忘了還他錦帕,展開來,錦帕的一角繡著一樹海棠花,和一個名字“容若”。
康熙十三年新年,我剛滿十八歲,別人這個年紀早已經(jīng)嫁為人婦,生兒育女。不過爹爹疼我,我便在家多待了些年歲,爹爹說是定要為我尋一個世上最好的郎君。
是年春節(jié)剛過,婚事定了,果然是令人羨慕的好姻緣。滿洲正黃旗葉赫那拉氏,納蘭性德。其父納蘭明珠,當朝一品大員,武英殿大學士,太子太傅、六部尚書;其母乃英親王阿濟格第五女愛新覺羅氏。這樣的門楣家室,雖令周圍姐妹羨慕,令我卻心生恐慌,一入侯門深似海。
五月,海棠初綻,婚期至。
“兩廣總督之女盧氏,秀外慧中、蘭心蕙質(zhì)、知書通理,今聘于葉赫那拉氏,納蘭性德為妻,從茲締結(jié)良緣,訂成佳偶,赤繩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圓,欣燕爾之,將泳海枯石爛,指鴛侶而先盟。嘉禮初成,良緣遂締。情敦鶼鰈,愿相敬之如賓;祥葉螽麟,定克昌于厥后。同心同德,宜室宜家。永結(jié)鸞儔,共盟鴛蝶,此證?!?p> 大婚當晚,我端坐于榻上,隔著紅色蓋頭也不敢發(fā)出響動,心卻狂跳著,似乎要噴薄而出。納蘭性德,字容若。我攥緊手中已經(jīng)洗的泛白的錦帕,夫君,你可是那年揚州一面、杏花微雨中為我灑下一道光的容若。我充滿期盼。
可是,從院中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的喧鬧,到夜深人靜,到破曉雞鳴,我坐了一晚,等了一晚,卻始終沒有等到我的夫君為我掀蓋頭,卻始終沒有見到我的夫君的面目,只是冷落的床榻、冷清的洞房花燭夜。
清早,丫鬟便來服侍我更衣洗漱,要去拜見公婆,她們似乎一點也不驚詫新娘子冷坐洞房夜,只是面無表情的擺弄僵硬的我,為我梳洗更衣。
這也許就是大家的規(guī)矩……
還沒走進婆婆的房間,便聽見里面的爭吵聲。
“性德,你打小任性妄為,只要沒有大的過錯,我和你阿瑪何時約束過你??赡愦蠡橐拱研履镒恿淘谝贿?,跑出去飲酒至方才才回,你這樣可有大家名門的氣度風范,也不怕被人知道笑話了去?!?p> “我的婚姻我想自己做主,你們可有成全過我。我不想娶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女人為妻,兩廣總督盧興祖,雖是漢臣,卻頗受今上賞識,手有實權(quán)。”他頓了一下,“你們只考慮自己的利益,這就是一場政治聯(lián)姻!”
“荒唐!你說什么渾話!”納蘭老爺伸手便想一巴掌甩過去,被納蘭夫人攔下。
“兒啊,我知你不愿,可是她回不來了!她進了那圍墻,就和你再也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忘了她吧,你和她沒有緣分……”
“少夫人晨起,給老爺夫人問安?!毖诀邆髁盥暣驍嗔死锩娴穆曇?。
我仿佛什么也沒聽見,為了這場聯(lián)姻,我準備了兩年的禮儀。我婷婷裊裊碎步走進,眼觀鼻、鼻觀心,先道了萬福,又拜雙親,“新婦問阿瑪、額娘安,愿阿瑪額娘身體康健、事隨心愿?!庇种鹨环盍瞬瑁潘阃炅硕Y數(shù)。
“昨夜性德招呼賓客,吃了大酒,怕叨擾了你,便睡在書房了,你也別介意?!奔{蘭夫人笑起來敦和溫善,看著像是一位好相與的人,我便也安心了。
“媳婦不敢怪罪,夫君辛苦,是媳婦該多有照料。”我笑答。
“性德,還不去給你媳婦陪個不是?!?p> 只見他緩緩走來,站在我身前,“昨夜是我不好,你別放心上?!?p> 他的聲音與我心底那個聲音瞬間重合起來,只是比那時多了些厚重、多了些深沉。我的心又再次狂跳起來,幾乎不敢抬眼看他。“妾身不敢,未侍奉好夫君是妾身的不是?!?p> “好了,問過安了,你們便下去吧。”
我與他一同走在回廊下,卻一路無言,我是不知如何開口,他卻是心事重重。我偷偷抬眼看他,他比我記憶中高了許多,卻似乎更瘦了,臉上棱角分明,英朗神俊,他的眼中依然是水一般的溫柔,但卻似乎蒙上了哀愁,他的唇很薄,細細抿著,為他冷峻的面容又添了更多的距離。
剛剛進屋,他拿了官服,便要出門,只留了一句話便把我一個人留在了屋里。
“我要當值,便不陪你了?!?p> 春冷曉風寒,獨登樓。獨登高樓,獨自愁。
三天后,進宮叩謝皇恩。
他細細囑咐我,不過我畢竟是第一次進宮面圣,心中還是緊張。
三叩九拜,每一個禮節(jié)都做到位,生怕被挑出一點錯處。
“臣婦叩謝皇上恩典,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p> 皇上賞了很多珍惜玩意,也很隨和,和我想象的皇上似乎不太一樣。
“聽說你在南方長大,這北京城的冬天可要冷很多,可能適應?”
“謝皇上關(guān)心,臣婦雖長于南洋,可小時候也隨家父走過南北,都可以適應的。”
“這么說來,你小小年紀還去過不少地方,那可有哪里印象最深?”
“回皇上話,若說印象最深,那邊是揚州了,‘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抢锏娘L很柔軟、雨也很柔軟、人也很柔軟。就連那里的人說話都是細細軟軟的。”說罷,我偷偷抬眼看了容若一眼,雖看不清他的表情,卻感覺到他輕輕一震。我心里偷笑了起來。
“哈哈哈,好一個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說得好。若有機會,朕也要去瞧瞧你說的春風十里揚州路?!?p> 皇上又閑聊了一會,便叫我們跪安了。接著我與容若又去拜見了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轉(zhuǎn)瞬便到了下午,一天的神經(jīng)都是緊繃的,臉都笑的僵硬了,身子更是乏的厲害。我們走在出宮的甬道上。他忽然問道:“‘墨云拖雨過西樓。水東流。晚煙收。’你是小婉?”
我嗤的一笑,“夫君真是好記性,我娘家姓盧,閨名婉茹,你卻也是今天才知道?!?p> “這個……”他臉紅了紅,他不喜這婚姻,所以連新婚夫人姓甚名誰都沒有在意過。
“哥哥,謝謝你當年贈傘之恩,一直未能當面答謝,沒想到卻成就了你我今日的緣分?!蔽姨ь^直直看向他,莞爾一笑,仿佛一切回到了那年杏花微雨的江南,他還是那個偏偏少年,不知道如何哄女孩,便買個糖葫蘆哄女孩開心的青澀少年。
夕陽斜斜的照進甬道,映著紅色的宮墻,金色的琉璃瓦,和少女的如花笑顏,一切都顯得那般明媚美好。
之后的一段日子,是我這一輩子過得最如意開心的日子了。他知我喜歡杏花,便在院中移植了一株杏樹,“等到春天,杏花開了,我們便坐在樹下,一起看杏花微雨?!彼罩业氖终f。
“嗯,等杏子熟了,我們還可以摘果子吃?!蔽乙性谒膽牙铮渲捏w溫。
“你這個小吃貨?!彼麑櫮绲拿业念^發(fā)。
第二年,杏花開了,日常不當值的時候,他會在花下舞劍,我在廊下烹茶讀書。
漫天花雨在他的劍尖飛落,他如一道光影,在漫天繁花中飛舞,我看著他傻笑。
他見我犯傻,便一陣劍風朝我襲來。我一驚手上不穩(wěn),一杯茶潑滿書頁。我佯怒,拿起一杯茶也潑向他。他也不避開,任茶湯破了一身,反而哈哈大笑起來,“我家夫人只有這時候方露出本性,哪里是知書識禮的官家小姐,這分明是小心眼的尋常家婦?!?p> 我又倒一盞茶,偏頭不理他。忽的,一片花瓣隨著他的劍風送到我面前的茶盞,輕飄飄的落在茶盞之中,如一葉扁舟蕩于水面。
“可我就愛我家夫人這小女人模樣。一片飛花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
他踏花而來,端起茶盞便飲,“好茶,今日烹的茶好,與往日不同?!?p> 我嫣然一笑,又獻寶似的拿出今日新做的糕點。
“夫君果然是深諳此道,今日的茶選了松溪的白毫,配了新鮮的杏花一起烹制,我還做了杏仁酥,配著這茶一起吃更香甜,夫君試試?!?p> 他細細嚼了一塊,又配了一口茶,“果然,香甜可口,茶香中又帶有花香,妙極?!?p> 書香混著茶香,他的衣服上也沾著茶香還有濃濃的杏花香,“嗯,你好香啊”我倚在他懷中喃喃自語。
“夫人也好香……”
杏花樹下,他輕吻我的唇,歲月靜好。
一片暈紅疑著雨,晚風錘掠鬢云偏。倩魂銷盡夕陽前。
他喜詩詞歌韻,我喜古文辭賦;他寫得一手好字,我則善筆墨丹青,閑暇無事,我描山水他提詩句;他喜歡和我講往來見聞、大漠風情,也喜歡聽我講南洋的風物人情,賭書消得潑茶香,那時候的日子真真是好不愜意快和。
直到那一天……
“這雨下了好些天了,哎呀,少爺書房里的海棠花收進去沒,可別叫雨淋壞了?!?p> 回廊里傳來丫鬟的聲音。
對了,他書房里有一盆海棠花,他最是寶貝,我突然想起他的那方錦帕上面的海棠,莫非他最愛是海棠花,不覺又笑起來。
我急忙趕去他的書房,便看到那盆海棠被放在房檐下,雨打海棠,好些花瓣已經(jīng)被打落下來。我把海棠花抱回書房里,又細細擦拭。養(yǎng)的真好啊,看來主人對它可是真心喜愛。
“誰讓你碰這盆花了!”他飛一般的奪門而入,一把掀開我。
我一時站不穩(wěn),摔倒在地。我驚住了,不是他推我在地,而是他的眼中充滿了柔情、不舍、愛戀,而這些不是對我,卻是對這盆海棠。
他似乎反應上來,忙一邊扶我,一邊道歉,“對不起,夫人,我不是有心的?!?p> 我只覺頭暈目眩,一時間竟然起不來……
我想起來這些時日往往聽進耳朵的閑話。
“這是表小姐最喜歡的海棠花?!?p> “表小姐與少爺那可算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p> “以咱們家少爺這條件,早早都大婚了,哪里會等到現(xiàn)在。”
“其實呀,咱們少爺是在等表小姐,等表小姐年滿二十五歲被放出宮。”
“誰不知道呢,噓,這話可別叫少夫人聽到?!?p> “我看少夫人也是不錯的,少爺這兩年笑容多多了?!?p> “你知道少爺明明可以做大官,可現(xiàn)在就做了個御前侍衛(wèi),這可是少爺自己求來的?!?p> “可不就是為了表小姐,日日在宮里當差,總還是能見到的?!?p> ………………
………………
…………
還有大婚時額娘說的那番話,“兒啊,我知你不愿,可是她回不來了!她進了那圍墻,就和你再也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忘了她吧,你和她沒有緣分……”
可是,他還在等他……
那方錦帕,那海棠與容若……
無論再親密的時候,他的眼中總有化不開的憂愁與哀傷……
呵,原來如此啊……
“快,叫大夫來,少夫人暈過去了……”
我的意識逐漸模糊,朦朦朧朧中只感到他抱起我,聽到他不停喚我的名字……
不知過了多久,我轉(zhuǎn)醒過來,看到我躺在床上,他守在我的面前,握著我的手,傻呵呵的笑著。
“你是傻了嗎?”我懟他。
“好夫人,小婉,是我不好,是我不對,你可不能生氣了,你可是要當母親的人了?!彼Φ纳岛呛堑摹?p> “我,這是……懷孕了……”我不可置信的將手覆在小腹上,這里完全沒有什么變化,可是里面卻孕育著一個小生命了。
“是的,夫人,你有喜了,我要當?shù)??!彼_心極了,似乎把剛剛發(fā)生的一切都拋置腦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聽著他仔細安排下人照顧我的飲食,我的心卻怎么也安靜不下來,那海棠花就像刺一樣扎在我的心中。
從夏到秋,從秋到冬,從鶼鰈戲花,到雨落梧桐,再到落葉秋風,大雪漫天。
我的身子越來越沉,也懶得再想其他事情。只是經(jīng)常無法入睡時,拿出那方錦帕,看到上面鮮艷的海棠花,我的心就會無比的揪痛。
終于,我身在這樣的家中,又怎能奢望一生一世一雙人,夫君的憐愛又怎會屬于我一人,原來是我貪心了呵。
康熙十六年,新年。
家里人都在吃團年飯,容若卻沒有回來。
“差人去宮門候著,少爺當值早該出宮,怎的這個時辰還沒回來。不知道今天年夜飯嗎。”額娘催促著下人。
“你也別急,今日皇上闔宮夜宴,怕是臨時有了差事?!卑斠膊⒉患保谝慌燥嬛琛?p> “來人,先把飯菜撤下去,小灶上熱著,等少爺回來別涼了?!鳖~娘細細安排著。
我的身子這幾日一日比一日困乏了,可又不敢顯露出來。
“夫人,小福子回來了,說是少爺早就離宮了,今日皇太后身體不適,宮宴散的早,少爺也就下班了?!?p> “這渾小子,又是跑哪里去了?!?p> “老爺、夫人,少爺回來啦!”門口的小廝扯著嗓子通報著。
“可算回來了?!鳖~娘迎出去,“你怎的喝了這么多酒?”
我看見額娘扶著他進來,他一身酒氣,面色緋紅,兩眼迷離,顯然是喝了大酒。我便要上去扶他,卻見到他抱著額娘大哭起來。
“額娘,她回不來了,她回不來了……她被皇上臨幸,封了貴人……她再也回不來了……”我從沒有見他這樣哭過,像個孩子一般。
“阿箬有她自己的命,這是她的命,也是她的福氣,你們沒有緣分,兒啊,忘了她吧……”額娘安撫著他。
而我卻像一個多余的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讓我去安慰我的夫君嗎,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寬慰他卻是因為另一個女人。
阿箬嗎?這是她的名字嗎?她成為他心中的海棠花,妖嬈鮮艷的活著;他卻是我生命中的微光,將我的生命點亮。
我是沒有那般的大度啊,分享所愛,我做不到……
肚子忽然絞痛起來,一股溫熱的液體順著大腿流了下來……
“不好啦,少夫人見紅了!”旁邊的丫鬟扶住我,我卻已經(jīng)慢慢失去意識。
只能聽到旁邊慌亂無措的腳步,各種各樣的聲音卻越來越遠。
“怎么樣?”
“回夫人,少夫人這怕是有早產(chǎn)之兆?!?p> “孩子,孩子怎么樣?”
“胎兒還未足月,胎體未正,若是現(xiàn)在強行生產(chǎn),胎兒尚有一線生機,可……”
“可什么,孩子有事我第一個問你的罪!”
“可是夫人,若是強行生產(chǎn),母體折損,未必過得了這一關(guān)啊?!?p> “大夫,求您,保我夫人無恙!孩子我還會有,可是我不能失去我的妻子啊!”我聽到他的聲音了,他的聲音焦急無措,充滿了自責。
我張了張嘴,卻沒有聲音發(fā)出來。
“夫人,少爺,少夫人醒了?!?p> 一群人圍了上來,我緩緩睜開眼睛,卻看不清周圍,只有無數(shù)晃動的人影。
“保孩子,保住我的孩子……”我?guī)缀跤帽M全身力氣才說出這幾個字。
整整三天,我的房間來來往往的大夫、穩(wěn)婆、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去,我感覺我的力氣已經(jīng)全部用盡、血也要全部流干了……
“哇————”
隨著一聲啼哭,我知道,我的孩子保住了。
“恭喜老爺,恭喜夫人,恭喜少爺,少夫人生了個小小少爺!”
下人紛紛賀喜。
他卻什么也不顧,沖進產(chǎn)房,也不顧周遭的血腥氣和眾人的阻擋,直沖進來一把抱住我?!皩Σ黄?,小婉,對不起……”
“劉大人,我夫人她情況如何?”劉大人是宮里的御醫(yī),原來連御醫(yī)都請來了啊。
“納蘭大人,咱們這邊說。”
“納蘭大人,尊夫人雖順利生產(chǎn),但氣虛血虧,現(xiàn)下只能以參湯吊著,但依然虛不受補,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哎,還是得看天命造化了。我開些補血養(yǎng)氣的方子,先試著吧。”
“謝劉大人,來人,帶劉大人去開方子?!?p> 接下來的日子我一天能醒來的時間并不多,總是睡著比醒著多,精神也一天不如一天。我能感到生命從我的身體里一點點的流逝。他幾乎寸步不離的陪在我的身邊,皇上給了他休沐,不用當值了,他更是幾乎黏在我的身邊。
我醒著的時候,他便念書給我聽,給我講見聞的趣事。
我睡著的時候,他便一直握著我的手,一刻不離的盯著我的眉目。
一日,我醒來,見他攥著我的手睡著了,我便伸手撫摸著他長滿胡渣的下巴,扎扎的。一臉憔悴的他可一點都沒有偏偏公子的模樣。
我似乎驚醒了他,他見我醒來開心極了,扶著我半坐著,喂我喝了藥,又問我想吃點什么,他安排下人去做。
我搖了搖頭,“夫君,陪著我就好?!?p> 我讓他打開我的首飾匣子,拿出來那方錦帕。
“這個是……”他撫摸著這方舊錦帕,上面原本鮮艷的海棠花已經(jīng)褪色,不見了原本的鮮艷,只有容若二字越發(fā)清晰了。
“夫君可還認得,這個是當年你給我的錦帕,這么多年了,始終沒舍得還給你?!?p> “當然記得,我還記得你那是是個鼻涕鬼,一臉的眼淚鼻涕?!彼χ?,滿臉寵溺。
“那日一見,你便在我心上了……其實,我一直在找容若,卻也不知這個是不是你的名字……后來聽說了納蘭性德字容若,名滿京師,自幼飽讀詩書、文武兼修,十七歲入國子監(jiān),十八歲考中舉人,十九歲會試中第,為貢士……所有的姑娘都想嫁你,我便求了爹爹,想盡一切辦法幫我促成這門婚事……我知道我爹爹用了些手段,可是,我只是想再見你一面啊……”
“那個穿著黃色羅裙的小姑娘,小小年紀見識不俗,古文詩句張口便來,我一直記著,卻沒想到會是你,以致大婚之夜冷落了你,對不起,是為夫的錯?!?p> “不,這些年得夫君相伴,我還能為你添一子,我此生已經(jīng)足夠了,真的……”
他擁住我,緊緊抱住,“別瞎說,你還要長長久久的陪伴我,我們還要一起讀書,烹茶,寫詩填詞……”
“我之前因為阿箬的事情,心里總是不能放下,對你多有虧欠,直到如今,我方才明白‘滿目青山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小婉,是我太不懂珍惜。多給我些時間讓我補償好嗎?”
長生天啊,能不能給我再多一些時間,再多一點……
凌波欲去,且為東風住。還留取,冷香半縷,第一湘江雨。
這樣的日子,讓我熬到了春日,院子里的杏花開了,滿院芬芳,真真是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我今天精神不錯,你陪我在院子里坐坐吧,我想看花?!蔽已肭笏?。
“好?!彼盐覈绹缹崒嵉墓似饋?,抱到院中。
我看著漫天飛落的花瓣,伸出手去,一片花瓣落在我的指尖,柔軟的像他的唇,像他的眉眼,像他眼中的春水……
“夫君,可否再舞劍給我看,你在花下舞劍的模樣,真美……”
“好”他安置好我,便提劍而上,在漫天花雨中飛舞起來。
矯健忻長的身姿,俊朗英氣的面龐,手中的劍如翻飛的蝴蝶,飛舞在杏花叢中。
我似乎又回到了那個杏花微雨的江南,他手撐著油紙傘,天神一般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小妹妹,你是迷路了嗎?”
若有來生,請許我再找到你啊……
在杏花微雨的江南,我會在那里等你……
康熙十六年暮春,納蘭性德原配妻子盧氏,歿……
納蘭容若大悲,自此,納蘭悼亡之詞破空而起,后人不能超越,連他自己都再也難以超越。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梳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p> 康熙二十二年,江南。
一曲小調(diào)全不似煙雨靡靡之音,
“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斷腸。要見無因見,拼了終難拼。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jié),來生愿。”
一曲未終,淚已滿衫。
一支芊芊素手遞來一方錦帕,錦帕一角繡著一個“宛”字,“官人可是不喜奴家的曲子,怎聽著卻傷心起來?!?p> 接到錦帕的男子一驚,忽地抬頭定定看向眼前的女子,容顏秀麗,有著江南煙雨般的雋秀,卻又是那般的似曾相識。
“是姑娘詞曲俱佳,令人想到往事,方才失禮了?!蹦凶有π?,道:“姑娘看著面善,敢問芳名?”
“妾身姓沈名宛,官人可喚我小宛?!?p> ……
“小妹妹,你叫什么?”
“我叫小婉……”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