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話 宵禁時間

　　“抓你？”莫蘭德臉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你為什么會覺得我打算抓你？因為被我發(fā)現(xiàn)了你其實是個半妖嗎？”

　　“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你雖然是個半妖，但也是合法的宿城居民，我為什么要抓你？還是說，你做過什么違法亂紀的事？”莫蘭德說著眼神凌厲了起來，表情也變得極其嚴肅，跟他在面試時表現(xiàn)出來的一樣。

　　“哼，果然，因為我是在遠水街長大的，你就懷疑我是個品行惡劣的罪犯。”希羅覺得，越是地位高的人，就越容易對遠水街這樣的地方產(chǎn)生偏見，這跟道德或是受教育程度無關，純粹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

　　“你這是偏見，希羅同學，我從沒因為一個人出身于遠水街就覺得他是罪犯。我的妻子就是在遠水街長大的，她有一句銘言，”莫蘭德目光緩和下來，對希羅說道，“決定你是什么的，并不是你的出身，而是你選擇成為什么?！?p>　　希羅的大腦突然一陣刺痛，意識出現(xiàn)了扭曲。恍惚間，他看到一張模糊的笑臉，在對自己說著什么。

　　說的似乎就是這句話。

　　可希羅無法看清那張臉，想不來那是誰。

　　“你沒事吧？”莫蘭德看著希羅，眼里閃著古怪的光。

　　希羅沒有回應莫蘭德的關心，而是穩(wěn)住心神，忍著刺痛說道：“我的選擇，是成為警衛(wèi)官?！?p>　　“你還是誤會了，希羅同學，”莫蘭德認真的說，“我不知道赫斯特里教授是怎么跟你說的，但就跟我沒有因為你在遠水街長大就質疑你的品行一樣，我并不是因為你是個半妖才判定你的面試不合格。作為一個執(zhí)法者，我必須告訴你，你是宿城的合法居民，你享有一切宿城居民應當享有的權利，包括成為警衛(wèi)官。”

　　“那是為什么？”

　　“因為你的目的。有些人成為警衛(wèi)官是為了名譽，有些人成為警衛(wèi)官是為了薪水，還有些人是真的為了保衛(wèi)宿城，想做英雄。但你顯然都不是，而且你用謊言掩飾了自己的目的，這讓我感到不安。我想成為警衛(wèi)官對你來說只是達成目的的途徑之一，只要你達成目的，或是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一定會脫下制服?！蹦m德一字一句的說道，“所以你無法成為合格的警衛(wèi)官，因為你沒有歸屬感?！?p>　　“我明白了，您說的沒錯，我也接受這個結果?！毕Ａ_確實無法保證，在看到那份檔案后，還會不會去做得時刻跟各種人打交道的警衛(wèi)官。

　　沉思片刻后，希羅抬起頭，看著莫蘭德說道：“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莫蘭德大人？”

　　“當然?！?p>　　“宿城其他的半妖呢？他們怎么都消失了？”

　　希羅之所以這么問，是因為莫蘭德表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

　　像莫蘭德這樣一個位高權重的人，都不對半妖抱有敵意，那宿城的大多數(shù)人，肯定也是接納半妖的。但宿城為什么除了自己就沒有其他半妖了呢？

　　在與赫斯特里教授交談后，希羅有了這樣的猜想，因為某些原因，在宿城生活的半妖也遭遇了與其他國家半妖同樣的滅頂之災。是他的父母為了保護他，才給他施加了念力枷鎖，把他的妖類血液封鎖住，讓他得以隱藏半妖的特征，在人類世界中存活下來。而失去記憶，只是念力枷鎖的副作用。

　　“曾經(jīng)宿城確實有不少半妖居民，但都……”莫蘭德嘆了口氣說道，“你應該知道，在‘珍珠城事件’導致半妖遭到屠殺的時候，宿城是沒有王的，正處在混亂的時期。光明教會也是在那時候傳播進來的，他們宣揚半妖是不被神允許存在的‘禁忌之物’，是導致災難的元兇。所以……”

　　“我明白了。”希羅在為半妖的遭遇感到痛心時，又因為莫蘭德的話，產(chǎn)生了一絲希望。這說明希羅的猜想有可能是真的，念力枷鎖是父母為了保護他施加的，而赫斯特里教授說能夠施展念力枷鎖的人，一定非常強大。也就是說，他的父母很有可能還活著。說不定已經(jīng)從人類的屠殺中逃脫，或者就隱藏在宿城。

　　但是……

　　想到這里，希羅心里的那一點希望又動搖了。

　　如果還活著的話，為什么不把自己帶在身邊呢？不論是逃走還是隱藏，強大的他們把孩子留在身邊親自保護，才是更合理的選擇吧……

　　看到希羅臉上的表情變化，莫蘭德開口說道：“不要擔心，希羅同學，不論你是什么，宿城都是你的家，你也是警衛(wèi)官要保護的對象。不過，你還是戴著護目鏡，用人類的樣子生活下去的好，畢竟現(xiàn)在的宿城，光明教會的信徒比那時候更多?！?p>　　“謝謝您的忠告?！毕Ａ_禮貌的低頭向莫蘭德致謝。他已經(jīng)確定，這位警衛(wèi)官不但沒有敵意，還對自己這個半妖，懷著某種歉意。

　　“如果你真的想成為警衛(wèi)官的話，就摒棄雜念，等到畢業(yè)后，再來參加選拔吧，到時候我會好好評估的。”

　　“我已經(jīng)畢業(yè)了，為了參加這次選拔，我向赫斯特里教授申請了提前畢業(yè)，他也同意了。”

　　“是嗎？既然這樣，那恭喜你畢業(yè)，希羅先生。”莫蘭德笑了笑，繼續(xù)說道，“我必須得問一下，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特別是準備從事什么工作？這也是我今天找你的主要目的。”

　　“主要目的？什么意思？”希羅有些疑惑。

　　“我希望你不論從事什么工作，都不要放棄在迪賽恩先生手下做兼職。”莫蘭德用類似命令的口吻說道。

　　“為什么？”希羅想起來，在面試的時候，莫蘭德就提到過自己在迪賽恩先生手下做兼職的事。

　　“我們最近在調查的一件案子跟迪賽恩先生有關，可能需要你的協(xié)助，也就是幫我們從他那搜集一些證據(jù)?！?p>　　希羅這才意識到，被監(jiān)視的不是自己，而是迪賽恩先生。

　　“可是迪賽恩先生是個好人啊?！痹谙Ａ_的印象中，迪賽恩先生是一個天才工程師，能制造各種各樣精巧無比的機械，且為人和善，總是會照顧自己，還傳授了許多工程學知識。

　　“總之你照我說的做就是。具體的，之后我會讓負責這件案子的警衛(wèi)官跟你聯(lián)絡?！蹦m德不容置疑的說道。

　　“好吧。”希羅只能答應，雖然不知道是什么案件，但或許自己能找出一些證明迪賽恩先生清白的證據(jù)。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再次恭喜你畢業(yè)，希羅先生。希望你跟負責這件案子的警衛(wèi)官合作愉快，也希望你能通過參與這件案子，真正對成為警衛(wèi)官產(chǎn)生興趣。”

　　“謝謝?！?p>　　“好了，快回家去吧，天快黑了，宵禁隨時可能開始，遠水街離這里還有很遠的路?！蹦m德拍了拍希羅的肩膀，轉身離開了小巷。

　　看著莫蘭德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希羅才松了口氣，揉了揉因為神經(jīng)緊繃已經(jīng)僵硬的眼角。

　　現(xiàn)在的情況有點復雜，他得先整理一下。

　　首先是短時間內不可能成為警衛(wèi)官，那通過查看檔案了解那場災難，間接找回記憶的方法是行不通了。

　　而念力枷鎖，去做赫斯特里教授介紹的工作似乎能有所幫助，明天下午得來見一見那位沃特·比爾先生才行。

　　至于在迪賽恩先生手下做兼職，即使莫蘭德沒有要求過，希羅也會繼續(xù)做下去。

　　希羅一開始為迪賽恩先生做兼職，就是為了讓他幫助自己修好一件被損壞的精妙機械。因為那個機械，有可能是希羅缺失的記憶中相當重要的部分。

　　這樣一想就可以決定具體怎么做了。得到赫斯特里教授介紹的工作，同時繼續(xù)做迪賽恩先生的兼職，順便幫警衛(wèi)官看看他到底有沒有犯罪。

　　希羅走出小巷時，夜幕已經(jīng)降臨。

　　主大道兩邊的燃氣路燈已經(jīng)亮起，接替悄然逝去的夕陽余暉，為走在行人步道上的學生和馬路上的車輛照亮道路。同樣的大道，宿城一共有十二條。都是以望月塔所在的中央廣場為起點，筆直的通向繞宿城一周的環(huán)形城墻，將望月塔與城墻上的鐘樓連接起來。

　　從高空看下來，呈現(xiàn)出圓形的宿城就像一個巨大的表盤，而這十二條主大道，就是指向整點時刻的指針，所以主大道和由主大道劃分出來的區(qū)域，都是用對應的時間來命名的。除了這十二條主大道，還有一條環(huán)形鐵路和一條環(huán)形大街，一外一內，進一步將主大道劃分出來的區(qū)域分割為“外環(huán)區(qū)”、“中環(huán)區(qū)”和“內環(huán)區(qū)”。這樣一來，整個宿城的俯瞰圖，其實更像一個巨大的舵輪。

　　希羅現(xiàn)在所在地方，是指向正南的“六點大道”。他要回去的遠水街，在九點大道和十點大道之間的“九點外環(huán)區(qū)”。可以乘坐從六點大道到九點大道的54號有軌蒸汽公共巴士，也可以往南走一段路，到六點站臺乘坐環(huán)城列車。

　　希羅通常是坐環(huán)城列車的，那樣更快，不用繞遠路。不過六點的鐘聲才敲過沒多久，下一趟環(huán)城列車還要近一個小時才來。莫蘭德警衛(wèi)官又說馬上到宵禁時間，所以希羅的選擇就只剩下去學院廊橋盡頭的車站，坐54號巴士。

　　也不知道能不能趕上。

　　希羅有點擔心，54號巴士得先開到中央廣場，再拐進九點大道，全程也需要差不多一個小時，而宵禁隨時都有可能開始。

　　萬一在半路宵禁，又不能很快抵達臨近的避難所，可就麻煩了。

　　宿城的宵禁十分特殊，通常沒有固定時間，都是通過警報和信號燈光臨時通知的。包括警衛(wèi)官在內，所有人都必須在警報響起時留在家里，或者進入避難所，直到警報解除。持續(xù)的時間也不固定，有時是一小時，有時會長達一整夜。唯一固定的是朔日當晚，會整晚宵禁，而滿月的時候則沒有宵禁。

　　有傳言說，這是因為使用真實之鏡，導致晚上會出現(xiàn)怪物。但具體的誰也說不清，只知道歷史上確實發(fā)生過不少違反宵禁而失蹤的案例，特別是大探險家德雷克剛把真實之鏡帶回宿城的那幾年。

　　權衡再三，希羅決定去六號站臺等環(huán)城列車。至少站臺下方就有避難所，可以避免宵禁突然開始，不得不去陌生人家里避難的尷尬情況。

　　學院在六點大道的中段，離六點站臺有不到三公里，走快一點的話，半小時就能到。希羅看著道路兩旁延伸向昏暗遠方的燈光，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埋頭走了二十多分鐘，夜色已經(jīng)越發(fā)濃烈。天空中開始顯露出星光，路燈的光也變得搶眼，但又有些無力，好在站臺已經(jīng)不遠。

　　希羅正打算松口氣，卻聽到背后傳來了輪船汽笛一般的沉悶警報聲。

　　他猛然回過頭，看到遠方如同一枚細小尖刺的望月塔，釘在昏黃的燈火里，正發(fā)出一閃一閃的白光。那是比警報聲更直觀的警告，預示著宵禁即將開始。每一個宿城人小時候都被母親這樣恐嚇過：當警報響起，望月塔閃光時，你最好乖乖上床睡覺，否則怪物就會從夜色里鉆出來把你吃掉。

　　希羅雖然沒有母親，但也聽過這樣的話，所以他直接跑了起來。警報聲和閃爍的白光，像在背后步步逼近的怪物。

　　宿城的房屋主要集中在內環(huán)和中環(huán)，越靠近城墻，建筑就越少，加上南部最近幾年才開始向外環(huán)建設，所以臨近六點站臺的這一片區(qū)域，就只有新建成的辦公樓和基礎學校，而且現(xiàn)在已經(jīng)關閉了。希羅即使想躲到陌生人家里，也沒有能讓他進去尷尬的地方，就只能盡快跑到六點站臺，進入那里的避難所。

　　突然，路燈熄滅了。

　　仿佛在一瞬間，周圍的所有事物都被用黑幕遮了起來。天空沒了星光，建筑沒了棱角，眼前就只有一片呈現(xiàn)出扭曲紋路的黑暗，像一潭無處流淌只能涌動的污水。

　　僅剩的光亮，就只剩還在身后閃爍，但已經(jīng)越來越微弱的白光。

　　希羅就像身陷風暴的水手看到燈塔一樣，轉過頭朝閃爍的光跑去。

　　可還沒跑出幾步，白光便像燃盡的蠟燭一樣，熄滅了。

　　整個世界陷入一片黑暗。陽光所留下的余熱在頃刻間散去，但卻沒有因此變得陰冷，而是什么都沒有了。沒有風，沒有聲音，只剩下無盡的黑暗。

　　不！并不是什么都沒有！

　　希羅赫然察覺，有東西在黑暗中朝自己壓了過來。

　　憑借半妖的出色感官，從空氣的流動中，希羅感覺到，那是一個龐然大物。

　　他近乎本能的猛然蹲下，躲過朝自己腦袋襲來的東西，然后順勢翻滾著逃開，直到撞到建筑物的墻角，才停下摸索著站了起來。

　　那東西在移動。

　　希羅感覺到腳下的地面和扶著的墻壁在微微顫動，立刻屏住呼吸，趴低了身子。這是本能做出的反應，任何生物在面對未知的威脅時，都會優(yōu)先選擇隱匿自己。

　　一定要保持冷靜。

　　希羅悄無聲息的嗅了嗅，沒能聞到任何氣味。感覺就像是整個世界消失了一樣，但宵禁幾乎每天都有，宿城依然完整無缺的存在，而且自己還能摸到墻壁。

　　也就是說這股突然冒出來的黑暗封鎖了自己的視覺和嗅覺，或者還有聽覺，但觸覺和感知危險的本能還在。

　　希羅背靠墻壁，看了看右手邊的位置，那是望月塔的方向。

　　無論如何宿城還在，只是自己陷入了黑暗之中，那只要朝著望月塔的方向逃跑，就一定能沖出黑暗，再次看到白色的閃光。

　　或者可以就這樣靜靜等著，直到宵禁結束黑暗散去。

　　黑暗中的東西，希羅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猜測那東西應該也是靠某種方式感知動靜來獲取自己位置信息的。在希羅不動之后，那東西雖然還在移動，卻也沒有朝希羅襲來。

　　但一直屏息不動，顯然是不可能的。而且因為緊張，希羅的心跳已經(jīng)越來越快，越來越有力，雖然不知道那東西能感知得到什么級別的動靜，但再這樣下去，遲早都會被發(fā)現(xiàn)。

　　要逃的話，就需要更快的速度。

　　希羅抬起手，用犬齒咬破了大拇指。

　　鮮血立刻涌了出來。

　　而黑暗中的東西，也再次朝希羅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