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五 我在
默默放學(xué)回家洗手換衣服之后就要吃飯，一周有幾天李阿姨來會做，有時候是方瓊做，李安樂問晚飯有嗎。
東方云間指了指廚房，“李阿姨剛走，都做好了?！?p> 默默自己換衣服還有困難，東方云間拄著拐杖要去幫忙，李安樂攔住，“我去吧?！?p> 東方云間跟著她，“他可能不習(xí)慣?！?p> 李安樂腳步頓挫。
默默有刻板行為，他習(xí)慣走同樣的路線，在同一時間做同樣的事情，如果被打破或改變，他會覺得不安，會情緒失控。
讓他接受李安樂單獨(dú)接送，還是東方明山陪著好久才慢慢接受的。
東方云間扶了她的肩膀，“我跟你一起，我在，沒事兒的?！?p> 一句“我在”，李安樂差點(diǎn)要掉下眼淚來。
正如東方云間所料，默默不配合。他允許李安樂進(jìn)屋，但絕對不允許李安樂幫他脫衣服，東方云間勸了幾句，他依然很執(zhí)拗?？粗畎矘酚行┐鞌〉谋砬?，東方云間不由的有些心急，語氣也重了些。
“那我們都出去，你自己換衣服！”
說著就推著李安樂出去，關(guān)門的聲音有些大了。
緊接著，就聽到默默在屋子里尖利的叫聲，東方云間心道不好，李安樂自從見到默默以來，默默除了不理人，不愛說話，反應(yīng)有些慢之外，并沒有什么特別極端的表現(xiàn)。
今天，默默失控了。
東方云間顧不上李安樂那驚訝的眼神，立刻開門進(jìn)去，把李安樂關(guān)在門外。
默默簡直是拼了全身力氣，把自己無法表達(dá)的情緒都化作一聲聲的嘶鳴，直傳耳膜，對于李安樂來說，無疑像一把銳利的尖刀一下一下的戳在她的心上。
自閉癥兒童情緒容易失控，他們不懂得如何表達(dá)，經(jīng)常會用尖叫甚至自殘的方式來抒發(fā)。這些李安樂都知道，可從來沒有真正的面對過，尤其是這個孩子，還是自己的兒子。
她就那么杵在門口，這聲聲尖叫讓她想逃，但她渾身都在微戰(zhàn)，腿腳又不聽使喚。
東方云間把默默抱在懷里，默默掙扎著，不一會兒兩個人都是一身汗水。李安樂能聽到東方云間在耐心的哄孩子，可是默默好像根本沒有想停止的意思。
就在李安樂覺得自己就要崩潰了的時候，突然尖叫聲停止了。
房間里似乎有低低的啜泣聲，漸漸也平復(fù)了。
門開了，李安樂焦急的望過去，東方云間額間的發(fā)絲已經(jīng)被汗水打濕，整個人都有種難以掩飾的疲憊感。
他啞著聲音說，“睡著了?！?p> 李安樂有些木訥的點(diǎn)點(diǎn)頭，失魂落魄。
東方云間看著李安樂失神的眼睛，站在門口局促的就像個被罰站的學(xué)生，他摸了摸她的發(fā)頂，“嚇著了？”
李安樂搖頭，強(qiáng)打著精神，“我去熱熱飯，你先吃吧，等孩子起來再說?！?p> 她說完就去了廚房，把李阿姨留好的菜放進(jìn)微波爐里，借著微波爐工作的聲音，深深的呼吸了幾次，才終于算是喘上了一口氣。
東方云間已經(jīng)在飯桌前坐好了，李安樂擺好了桌子問，“他們回來吃嗎？”
東方云間知道，“他們”值得是他的父母，他搖頭，“我爸剛來信息，明天要做檢查，今天就直接安排住院了，省的跑來跑去的?！?p> 李安樂舉著筷子發(fā)呆，東方云間也沒吃幾口，想了想終于還是開口，“他也不經(jīng)常這樣，有時候，脾氣上來控制不了?！?p> 李安樂都不敢抬眼去看東方云間，她覺得自己還是天真了，默默有現(xiàn)在這種狀態(tài)，是這幾年積極干預(yù)的結(jié)果，這一路走來，比這樣嚴(yán)重的情況肯定很多，李安樂不知道東方云間是怎么扛過來的，她只不過是隔著門聽到了幾聲尖叫，就已經(jīng)覺得心如刀割了。
“吃飯吧，一會兒又涼了。”東方云間看到李安樂這樣懨懨的狀態(tài)，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他預(yù)想的沒錯，李安樂果然還是承受不了的，他們這一段不明不白的“廝混”，險些讓他忘記了，他們之間還有個孩子。
李安樂像個木頭人一樣呆愣愣的戳著米飯，目光落在東方云間的手上，順著那手向上，是腕骨，小臂。
她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
他的小臂上，有很明顯的齒痕，隱沒在袖口里。
李安樂放下筷子，到了東方云間旁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說的就把那袖口擼上去，果然，好幾個齒痕，每個都滲著血點(diǎn)，中間還夾雜著指甲印。
東方云間想阻止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
“這是什么？”其實(shí)她一問出口，就已經(jīng)知道了。
可是她還是一遍一遍重復(fù)，“這是什么？”不過聲音越來越低，直到哽咽。
東方云間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沒事兒，小孩兒沒勁兒，不疼。”
李安樂聞聲抬頭，那一雙眼睛被眼淚浸泡，一動就有成串兒的淚珠兒滾下來，“沒事兒沒事兒，你就會說沒事兒，都這樣還說沒事兒，那什么才是有事兒？”
李安樂像是被打開了閘門，憋了太久的話如洪水般伴著眼淚嘩嘩的到出來，“你是要讓我難受死嗎？要是我沒發(fā)現(xiàn)，你是不是就打算一輩子瞞著我，一輩子自己守著默默？你這是懲罰我！”
“你讓我怎么辦？我，我只要一想到，一想到你自己帶著默默，我這心，”她狠狠的捶著自己的心口，簡直要背過氣去，“我這心就跟千刀萬剮一樣疼！”
說到最后，她已經(jīng)思緒大亂，來來回回就只是反復(fù)著，“我們怎么辦？默默怎么辦？怎么辦？”
東方云間將她攬?jiān)趹牙?，就像剛才安撫默默那樣，拍著她的后背，“噓，噓。沒事兒了，真的沒事了，我們都好著呢，樂樂，不哭了。”
李安樂靜靜的在他的懷里靠了一陣，突然掙扎出來，舉著他被默默咬傷的胳膊問，“藥箱呢？”
東方云間下巴向著客廳電視柜旁邊的五斗櫥點(diǎn)了點(diǎn)，李安樂摸了一把眼淚鼻涕就去拿，邊給他涂藥邊輕輕的吹氣。
東方云間被她輕柔的動作和無限溫柔的神態(tài)感染，心里那一處堅(jiān)硬了很久地方逐漸冰雪消融，
“他現(xiàn)在很少這樣了，今天是我不對，不應(yīng)該吼他?！?p> 李安樂沒說話，東方云間繼續(xù)說。
“那時候你經(jīng)常埋怨我不管孩子，孩子的尿布怎么換，奶粉怎么沖都不知道，浪的了爸爸這樣一個虛名。我就想，照顧孩子有什么難的，難得過我學(xué)醫(yī)？難得過我寫論文？你走了我也能當(dāng)好爸爸，等我把兒子培養(yǎng)成才，再去給你好好炫耀！”
東方云間嘆了一口氣，“唉?？墒悄阏f這老天爺真是喜歡開玩笑，我這邊兒決心剛下，那邊兒就是一紙?jiān)\斷書。哼，我當(dāng)時都覺得這是個天大的笑話。我爸，我爺爺，我，世代從醫(yī)，結(jié)果默默這病，華佗再世也治愈不了。我覺得，這八成是我的報應(yīng)！”
李安樂抬起頭，眼眶又要紅，她吸了吸鼻子，“胡說?！?p> 東方云間揉了揉她的頭發(fā)，“我不敢告訴你。你走之前，孩子好好的，你這一走，我把孩子弄成這樣子，我老做夢，夢見你指著我的鼻子罵我，說我不配當(dāng)爸爸，讓我把那個好端端的孩子還給你。”
涂完了藥膏，李安樂的指腹在那些小傷口上輕輕的揉著，“夢里我也那么兇?。 ?p> 東方云間笑，“可不是，總是半夜把我嚇醒?！?p> 李安樂也笑，笑著笑著就抽泣起來，“都怪我。都怪我懷孕的時候老是跟你鬧別扭，也不好好吃飯，有時候?yàn)榱朔g稿子還熬夜，都怪我?！?p> 東方云間知道李安樂這種心理，他剛開始也是這樣，自責(zé)又自我懷疑，覺得都是自己的錯。他空著的那只手輕輕捏著李安樂的下巴讓她抬頭看著自己。
“不能這樣想，自閉癥的病因到現(xiàn)在都沒有明確的研究結(jié)果，你千萬不要這樣想。知道嗎？跟你沒關(guān)系，跟我沒關(guān)系，我們都沒錯。孩子也沒錯?！?p> 看著東方云間篤定的眼神，李安樂一顆往黑暗里沉下去的心像是抓住了一絲光，她一下子有了豁然開朗的感覺。
有他在，她就有面對一切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