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姬燚
朝霞微烈。
轟鳴的馬蹄聲由遠(yuǎn)而近破風(fēng)襲來,馬上之人清一色著緋紅大氅,在初陽中灑開一道血雨腥風(fēng),也卷起一地紅葉蹁躚。
姜桃背著行囊疾步穿出東市,若有所思間險被一人一馬驚得踉蹌。待她扶穩(wěn)身形,馬上那人已不急不慢拉調(diào)過馬韁,一雙鷹隼般的眼眸瞬間橫掃過來。
姜桃抬頭,正對上那人的冷峻深眸,不由暗里一驚,那張臉生得端的是個神仙樣貌!白如冷玉的面容線條凌厲,幽黑瞳仁笑時冷冽如冰封千里,不笑時像燃著兩團火焰。往下看是旱拔的身形,氅緣繡的巨蟒口吐紅信,下半身馬褲緊裹兩條勁瘦長腿,未行動已散發(fā)出一股肆意疆野的張狂。許是感受到那視線太過灼烈,姜桃下意識得偏頭避開。
季梁面無表情得俯望姜桃,目光似有若無從光潔的臉龐滑向盈盈一握的腰肢,最后落在公主府的腰牌上,它可憐兮兮正懸在那處。未幾,他依舊呵馬揚鞭帶領(lǐng)眾人疾馳而去。
姜桃也不著惱,心里估摸這是燕國來接公主出降的人馬,拍拍身上的塵土,裹上包袱往小巷里鉆了進(jìn)去。待幾個來回再鉆出小巷,已是繁華的中市。
中市人煙阜盛之處便是大隨的公主府,門口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侍衛(wèi)們并一字排開的獸頭紅門,正面匾額下里三層外三層擠滿了拉行李的華麗車輛和往來搬送的錦衣小廝。門邊一圈花燈高高燃放著,流光溢彩的斑斕投射到這些人身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戲臺上熱熱鬧鬧的一出大戲。
姜桃移步行至公主府東南處的角門,這處也是人進(jìn)人出,她微微側(cè)身顯出腰間對牌,侍衛(wèi)們認(rèn)得出這是公主貼身的女官,一律躬身放行。姜桃往里快步行走,里面照樣是三間敞亮的大紅門,門內(nèi)外俱是穿梭搬運的麗服仆婦,眾人腳步匆匆卻都井然有序、鴉雀無聲。姜桃心知公主這會兒應(yīng)在前院議事,于是從甬路的一側(cè)步入一間垂花大門,沿小徑轉(zhuǎn)入游廊,廊后三間方方正正的大廳,往里便是公主日常待客的院子。
姜桃尋思回房換身衣裙去拜見公主,忽聽院內(nèi)傳出幾聲哭啼,緊接著院門敞開,一名長挑身量鵝蛋臉穿青緞背心的女子攜倆名仆婦正拖著個婆子迎面走出來。那女子一眼望見姜桃剛要開口,婆子突然一下踉蹌掙脫到她面前,“咚”地一聲跪下哭求,“請您看著素日,再求求公主,好歹留下婆子我看顧宅院罷!”
婦人們幾步上前欲抓住婆子往外拉,女子不忍,低頭柔聲道,“您這又是何苦?既不愿跟公主去燕國,遲早還是歸家去罷,家里人豈不惦念?”
婆子哭得淚流滿面,掩面哽道,“老奴家中已無人,回家去怕也是活不成的?!?p> 女官斂眸,沉下臉道,“您侍奉公主多年,在這當(dāng)口非議公主婚事,可曾想過公主的難處?公主念您多年操勞,一并結(jié)了往后的月錢還送您返家,您該知道好歹?!?p> “公主是長公主還在時許給燕太子的,如今被配給燕王違背倫常,隨侯也不管!自己的親生女兒如此作踐!奴婢心里替公主不平!替長公主不平!”婆子不依不饒哭喊道。
仆婦們聽她說出這樣的話,嚇得魂飛魄散。那女官也不看她,轉(zhuǎn)頭利落吩咐二人道,“堵住嘴,拖去下房。若還不好,關(guān)兩日再送出去?!?p> 婦人們答應(yīng),“是?!睂⑵抛泳痉孀?,悄無聲息得拖了下去。
姜桃走近,輕扯女子衣擺道,“北霜姐,我回來啦?!?p> 那被喚作北霜的女子抬起一雙剪水明眸,回頭親切得反握住姜桃的手,笑說道,“公主剛還念叨你,這會兒都傳早膳了,快隨我進(jìn)去?!?p> 姜桃回望那幾人走遠(yuǎn),問道,“剛這是……”
“你這家伙走了就不著急回來,還憑的啰嗦!別讓公主等著急了,進(jìn)去便知道了?!北彼恋馈?p> 姜桃“嘿嘿”干笑兩聲,隨北霜一同步入院落。院落中堂屋里華服之丫鬟婆子川流不息提著食盒涌進(jìn)涌出,屋內(nèi)正中的大圓桌上擺一個鎏金的大漆碗內(nèi)放熱氣騰騰的膾湯,邊上一套十二個漆盤用萱菜、豆葉等包著各種羹脯,再邊上一溜兒小瓷碗蓋著碗蓋盛著八寶粟米飯粥,并五彩咸甜爽口的各色小食,再遠(yuǎn)處的冰鑒里淋著酪堆得像小山似的果子,一圈雙耳杯中倒?jié)M牛乳和羹飲。
公主姬燚換了一身常服入座,姬燚五官隨長公主生得小巧玲瓏,按說是溫柔內(nèi)蘊的氣質(zhì),可偏偏糅在霜色的巴掌臉上總透出一股隨侯面上才有的疏離冷淡。自晉開國以來諸國皆以雍容華貴、豐腴凝脂為美,因此姬燚總命侍女將她薄唇染朱。姜桃見她今日頭上琯著彩繡輝煌的珠髻,身戴翡翠撒花的大紅洋緞縐裙,與殷紅的唇色相映襯,愈發(fā)顯得膚色瓷白,面上那股冷意柔和了許多。
姜桃垂眸上前,拱手道,“見過公主?!?p> 姬燚兩旁的東雪和南晴一人將公主素日愛吃的攢在一個小瓷碟里,另一人則盛了小半碗熱牛乳灑上紅棗和黑白芝麻擺于她面前。
姬燚用小銀勺輕輕攪動牛乳,瞥見姜桃的布裙,淡道,“何時回來的?”
姜桃笑道,“才到。”
姬燚對身旁的東雪道,“再擺一副筷著?!?p> 姜桃推脫不掉,只得坐下囫圇吃起來,“謝公主?!?p> 姬燚小口抿著牛乳,通透的目光落在身邊四人身上,只在心里微微一嘆。母親在時,曾經(jīng)從宗室中精挑細(xì)選出一批女孩兒送進(jìn)公主府給她做陪讀,論出身、品性、美貌、才學(xué),其中當(dāng)屬南晴和東雪拔尖,一個機敏靈巧,一個溫柔可人。母親去后,父親送來沉穩(wěn)老練的北霜陪伴自己,往后又來了眼前活潑聰穎的姜桃。彼時各國貴人盛行滕婚,或許當(dāng)初母親挑選這些女孩兒是為了自己婚姻順?biāo)?,沒想到如今這些人走的走、散的散,僅剩下這四個還矜矜業(yè)業(yè)護(hù)著自己。
姬燚緩緩將酸澀的眼神挪開,撂下筷著。
少傾,北霜指揮丫鬟們進(jìn)來將東西撤走,南晴奉上新沏的茉莉花茶,東雪浸濕帕子擰得半干遞上來,姜桃忙把嘴里咬了兩口的果子咽下。
眾婆娘見屋內(nèi)無事,都陸續(xù)散了,姬燚跟前不過四人時,北霜趁機說道:“公主,府邸已整理了一遍,人該清退的也都退了?!庇谑请p手將賬本和對牌呈予姬燚。
姬燚接過賬本,翻開看了好一會兒。又過了半晌,她抬手揉了下眉骨,重新把對牌遞給她道:“去賬上再取二百兩銀子分給這些人,母親在時都是能干的人。等我們走了,他們手邊有銀子,一時半會兒有什么事也不用擔(dān)心?!?p> 北霜順著她的話慢慢說道:“柳媽臨走時說起長公主,這兩日燕國的使臣已到,放出去怕是要橫生枝節(jié),人已安排留在下房了,興許過兩日她自己就明白過來了,屆時再送回家里不遲。”
姬燚贊許得點點頭,感懷于北霜的溫柔體貼,她可以想象得出老人嘴里說出的那些話有多難聽。自幼訂下婚約的郎君尚在,卻改嫁給自己的公公,這是多么復(fù)雜而又難以啟齒的事!她才不在意。自從三年前父親戰(zhàn)敗、母親歸去,她就變得非常實際,再不做任何一件虛妄浮夸的事情。這三年來,父親一心向道遠(yuǎn)離朝堂,兄長在燕國為質(zhì)杳無音信;大隨所轄之地日漸稀薄,百姓們的日子勢同水火。若嫁予燕王是僅有的也是唯一的贏回兄長、喚醒父親、重振大隨的機會,她愿意拿自己和未來所受之苦去交換。若非為了這些,她遠(yuǎn)遠(yuǎn)不愿意遠(yuǎn)離家園,驅(qū)散家人,帶著這些對自己忠心耿耿的人去搏。然而為了這些,這些人的犧牲或許在所難免。她在所不惜。同這些比起來,流言蜚語根本算不得什么,也從來不能傷她分毫。
姜桃細(xì)察姬燚眼角漸染暈紅,看到她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心中未免十分得不忍。一直以來,姜桃知道公主為何人日夜籌謀,為何事這般拼命,她只是沒有見過如此的女子,看上去又不兇,行事卻難以置信的狠。她小的時候也曾是金枝玉葉,一遭國破家亡,和家人生死永別、幾番命懸一線,而后隨姐姐流落他鄉(xiāng)、輾轉(zhuǎn)反側(cè)琵琶別抱。姜桃心想,或許自己能懂姬燚不為人道的苦楚,但有些事并不需要安慰,戳破了也只會傷人傷己。她又想,未來的路自己能完成心愿,也能陪伴公主。她自己也是有幸遇見了七叔、師傅、公主、北霜她們幾個,才熬過這些磨難,未至蹉跎自己。那么公主也應(yīng)能如此逢兇化吉。
“你們四人多次助我,除去君臣有別也算患難之交,接下來的話我也不和你們繞彎子。”姬燚沉默了片刻,說道,“此去燕國我勢單力薄,恐有性命之危。你們?nèi)舨幌胪?,現(xiàn)下可立刻走,每人還能去賬上領(lǐng)二百兩銀子?!?p> 姜桃剛想開口,北霜已跪下頓首說道,“公主說什么,北霜不明白。北霜只知誓死跟隨公主,不離不棄!”
東雪、南晴和姜桃對視一眼也一齊跪下,姜桃說,“北霜姐姐說的好,這些年公主教會我想幫人須先助己的道理。去燕國我存了私心,但不離公主之心和北霜姐姐是一樣的?!闭f完,三人稽首。
姬燚一雙明艷大方的眼睛波光瀲滟,忽然就露了個微笑,她說,“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