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季梁
尸身被蓋上白布，從角門搬移出去。內(nèi)侍官將三扇殿門大開，清涼的夜風(fēng)瞬間卷入，散去一室令人作嘔的饕餮血腥。然而，帶不去眾人面上的詭異神色，無數(shù)雙眼睛偷偷朝季梁瞟過去。季梁眉宇深邃，巍然不動；而高坐的隨侯，頹然蒼老。眾人心中高下立見，都道這還只是從蠻夷之地出來的野人的奴才哩，人品才干竟是這般出色！燕人如今無法無天，將一國嫡公主直接聘去當小妾不說，家犬上門咬死家里個把朝廷命官跟吃豆腐似的。有人覺得灰心喪氣，昔日之大隨哪里還剩半分血性？為了活命一切凡事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不然那瘋狗的利齒不知何日便要咬到自己脖頸上；也有人心存僥幸，隨侯在這事上不得不說處理得滴水不漏，把自家撇了個一干二凈，窩囊雖是窩囊，至少舉國不會因此再起禍端；但也有人驚詫無措，燕人的奴才輕狂成這樣，奴才的奴才也個個都武功卓絕，燕人究竟能強悍到何等地步？如此想著個個縮起脖子在桌案前一動不動。
姜桃朝自家公主望去，在姬燚的裙緣看到幾點血跡，大朵大朵嬌艷繁花中嵌染幾滴新鮮的殷紅，為她沉靜娟秀的側(cè)顏平添幾分詭譎的艷麗，看著無端令人心潮涌動。她猶在怔愣，耳邊響起隨侯深冷之聲，“司馬受驚了。南將軍，既然飲宴已畢，將尊盤請出俸于使臣?！?p> 內(nèi)侍們聞言，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入，將各人面前的殘席撤去，而后悄無聲息退下。南凌挺直脊梁，領(lǐng)著幾名身強體健侍衛(wèi)由遠及近扛來一個實咕隆咚的巨大的黑色皮箱，擺放于殿正之中，南凌退至一旁，幾人又重新關(guān)上殿門。
季梁雙眼微瞇，心思轉(zhuǎn)動。不錯，這就是這次他來大隨的另一樁要事了，他清楚知道，美人固然緊要，卻遠比不得這尊盤在燕王心中的分量。
隨侯點了點頭，抬起枯瘦的手召喚清河，摘下自己貼身佩戴的一套九把連金匙遞予給她，“清河，你幫司馬取盤。”
姬燚順從得雙手接過小巧的金匙，輕移蓮步走至大黑箱的一側(cè)，在眾人注視中用柔白的柔荑輕巧解開其中一把金匙打開黑箱的第一層。眾人此時已漸漸忘卻了恐懼，皆屏聲靜氣伸長脖頸，支著腦袋目不轉(zhuǎn)睛看那黑箱中的尊盤究竟長成啥樣。待姬燚連續(xù)取下第八把鑰匙打開黑箱至第八層，她停下，目光移至季梁輕啟朱唇道，“請司馬上前來，開啟這盤箱最后一層，尊盤便在其中?！?p> 原來這尊盤內(nèi)藏于一套套娃似的密不透風(fēng)的盤箱之中。據(jù)說上面刻有全國九九八十一條記載了水陸、陸路并沿途礦藏的路線，是一名道士當年訪遍天下所繪。這套盤箱也是道士為后人留存尊盤特制的，水火不侵、刀槍不入，可令此盤與世隔絕，唯這套金匙的主人才可開啟，金匙九九相聯(lián)、嚴絲合縫、缺一不可，天下僅只此一套而已。傳聞那道士原是仙人幻化的，機緣巧合將尊盤贈予了開國皇帝，晉人憑它開發(fā)礦池、研制兵器、開疆辟土才有了如今的天下。也正因為這尊盤的各種妙用，世人無一不想將這些稀世礦藏占為己有，從昔日的晉王、往昔的隨王、到現(xiàn)世的燕王皆是如此，故此也埋下了連年戰(zhàn)亂的禍種。
季梁猶記得國都城破之日，他的母親將家族名下采邑里的礦產(chǎn)悉數(shù)交予給他，讓他逃出城去。那些礦是母親從他出身起便籌謀采選，每一處皆是亂世所需的銅鐵礦。那時他尚在總角之年，也知大晉國律礦藏皆為國有，他疑惑得詢問母親。母親只是叮囑他，新君登基之后即將礦產(chǎn)之事上奏宮廷，主動將這些采邑交給新君，連年戰(zhàn)事國庫虧空，這是為新君分憂盡忠最好的法子。后來新君登基，季梁確實交了，他主動上書，將礦產(chǎn)正大無私、毫無保留得全交了。正因如此，他一個晉人能獨得燕王倚重，年紀輕輕就被一路拔擢成為司馬。母親賭贏了，她賭對了一個靠兵諫上位的新君看重礦藏，也看重在戰(zhàn)事里幫他保下礦藏的人才。然而，想起這些往事他并無得意，相反他內(nèi)心浮起深深的厭倦。若可以選擇他寧愿永遠遠離這些礦勞什子遠遠的，以換回他的母親。因為，那一日在城頭的擂鼓聲中，他的母親懸梁自盡，還一把火燒了宅院，帶著家人永遠離開了他，她賭新君容不下這個人才背后還有一個世家。母親又一次賭對了。
季梁眸光漸暗，他聞見姬燚喚自己，緩緩起身踱步至她身側(cè)，卻仍將最后一把金匙依舊推回姬燚面前，勾起唇道，“梁手拙，還請公主開啟這最后一層?！?p> 姬燚也不勉強，心尖一笑，輕巧打開黑箱最內(nèi)的一層，大聲道，“請司馬勘驗尊盤?！?p> 最后一層黑箱打開在眾人一片驚詫聲中終于露出真容！尊盤看著其實并不十分大，由兩片小兒手臂長短的半圓鑄造而成，盤內(nèi)敞著排練交錯的經(jīng)緯承載萬里山河，盤下三只猛虎分立受力相承，盤上一對蟠龍攀援直上凌霄，盤腹淺淺、內(nèi)鑄有九十九八十一處礦藏浮雕，浮雕互不相連、玲瓏剔透、層次錯落，山川河流上刻有紋飾，盤底刻有銘文“贈晉公用之，其子子孫孫永受其?！?。
季梁單手接過金匙，凝眸再看尊盤，此盤如絕世高人，看似貌不驚人實則巧奪天工，古拙紋理飽含著歲月風(fēng)霜，他內(nèi)心的厭惡不由減了三分，敬意油然添了三分。眾人不敢離坐，但對尊盤的好奇卻不止，紛紛探頭議論不已。
少傾，季梁將尊盤重新放回箱中，再一層層將黑箱鎖起，他笑望隨侯，“多謝隨侯慷慨，尊盤乃公主和隨侯敬獻我上的一番忠心美意，梁卻之不恭，必沿途親自護送將其敬獻于我上?！?p> 隨侯靜默而笑，聲音沉沉，“燕王雄姿勃發(fā)，心懷天下，理當如此。此番路途遙遠，尊盤便辛苦司馬了。”而后他環(huán)視一圈殿上眾人，目光再次鎖住季梁，臉上笑意漸消，凜神道，“來人，賜我兒紅翎嫁衣?！?p> 婚事初定時隨侯給姬燚加封號、享食邑，似遠不及紅光璀璨金碧輝煌的嫁衣從盒中捧出的那一刻來得鄭重其事，仿佛大隨的繁華還遠未墜落。垂首看見即將啟程的嫡公主昂著尚顯稚嫩的面龐鄭重接過嫁衣，隨侯的眼眶濕潤了，他想盡他所能再多給她一些，他還給得起。隨侯道，“清河，看看嫁妝還缺什么，還有什么想要的，你只管說?！?p> 姬燚跪下向隨侯正拜，眼中飽含熱淚，心中一片釋然，她頓首道：“清河的嫁妝已經(jīng)夠啦，沒有再想要的了?！彼臼情L公主和隨侯的獨女，從出生起便享有嫡公主的供奉。更不要說，她還有長公主身后留給她的大量黃金、土地、田產(chǎn)。錢對她而言從來不是問題，權(quán)力才是。如今大廈將傾，須有人挺身而出，須有人力挽狂瀾，須有人丟車保帥，也須有人明哲保身，抬起頭時她雙眼澄澈，聲音清明，“嫁衣尊貴，女兒多謝父侯。此去不知何日再見，望父侯保重身體、萬勿牽念。”
“此衣天下只此一件，當年你母親便身著此衣嫁來……”隨侯以袖掩面，他有些哽咽，說不下去。須臾他嘆道，“西北路途遙遠，請司馬替我收好此衣，沿途看顧公主。”
殿上百官無不動容，在一片唏噓間季梁垂首敬諾，這次他看到的是頗諳世務(wù)的隨侯和頭腦清晰的公主，二人于燕國是福是禍尚不得而知，帶上這兩樣寶物，此行兇多吉少兇險萬分是肯定的！這一刻他突然覺得很頭疼，他抿住唇，雙手捧過嫁衣的錦盒，置于最大一層黑箱之內(nèi)，再次鎖上金鎖，低頭將金匙存于內(nèi)袖。
隨侯因放不下姬燚，翌日一早便命下南凌陪同使臣送出隨國地界。清晨，送嫁的車馬啟程出發(fā)，百姓所望之處皆是高頭大馬的護衛(wèi)引著兩輛華蓋寬車向西緩緩行去。
是夜眾人抵達楚隨兩國邊境的一處驛館，車馬剛停，驛官親率館中候人等已撲上前拜謁。
南凌下馬徑直進了驛館，左右前后都親自帶人細察一遍道：“我們只歇一晚，你們不必興師動眾。貴人在此休息，切勿驚擾?！斌A官一邊跟著應(yīng)承，一邊吩咐候人去幫著卸車喂馬。
剛行至馬車，小滿及身邊眾衛(wèi)“噌”一聲拔出腰間長刀，怒目相喝，直把候人驚了個四腳朝天。
姜桃此時正護著姬燚從另一輛車上下來，見南凌走上前去扶起候人說，“這里不需要你們，車里帶著要緊物什，趕快去尋一間單鎖的上房。”眾人躬身稱是，心知這位大人所言不虛，面前幾個兇神看架勢就不是好惹的，不敢有半分懈怠自去安排。
小滿小寒二人早已行動起來，先后將黑箱搬至一間四面無窗的客房，安排公主單獨住最內(nèi)的小院，東雪等依著公主而居，季梁等緊挨著尊盤住在外圍。不到半盞茶的功夫赤煉衛(wèi)已接管了驛館的各處，怪道打到各國都是所向披靡，到掌燈時分功夫館內(nèi)一應(yīng)事務(wù)按赤煉衛(wèi)素日的規(guī)矩料理。季梁出發(fā)前便是這么要求他們的，力求此行將公主安全送到為要，若尊盤損了一星半點兒都是萬萬不行的。
入夜時分，季梁帶人巡察時，候人已經(jīng)開始幫公主所住的小院逐個點上燈籠，四下里半明半昧，他深深看一眼那里，轉(zhuǎn)身走回自己的客房。
姬燚在一片忙亂中剛剛安定下來，她趕路累了，東雪、南晴拿來附近新鮮蔬菜煮的湯飯，她在房中用了一點便和衣歇下。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忽而“砰砰”響起急促的敲門聲和北霜焦躁的輕喊，她張開雙眼。
“公主，公主醒醒！驛站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