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驛館失火(三)
季梁最后一個踏出外院,他未穿大氅,一身玄色云錦常服緊束窄腰,他人高腿長踩著馬靴邁出門檻,行動間微微露出下擺繡的血蟒紋。小寒回頭來尋著他時,院里的油燈正被侯人逐個熄滅,最后留下黑洞洞仿佛猛獸幽幽巨口,他松開綁縛皮護腕的革帶,英朗俊挺的側(cè)面走線如刀。夜風漸起,拂過他面上感到一絲涼意,卻吹起他心尖火苗蹭蹭竄起。
小寒悄步走進季梁,在他耳邊低語道,“司馬,人已經(jīng)拿著了,現(xiàn)在偏院候著?!倍笥中÷曆a一句,“要不要讓兄弟們先招呼起來?”
季梁抬起冷森森的眼,展眉未答。此刻天上無星無月,遠處一道雄偉關城赫然橫臥屹立,背后一圈隨侯寢宮連綿不絕層層盤踞,如潛龍在淵;再往西望,先晉皇城也就是現(xiàn)在燕王宮殿在浩蕩廣袤的山脈間若隱若現(xiàn),如雄獅盤踞。
他目光一凝,憶起臨行前燕王曾叮囑他,密報來稱隨侯在邊境屯兵買馬。此行他只隨身帶了三千赤煉衛(wèi),實則早在邊境屯布下精兵五萬,就是防備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隨時兵諫。這些年里天下亂戰(zhàn)從未停歇一日,晉國一滅,燕隨兩國角逐,隨侯雖節(jié)節(jié)避退狼子野心終存,燕隨之間遲早總有一場生死之斗,只是不知在何時,誰先出招罷了??墒沁@些,又關他這個晉人什么事?
季梁冷聲吩咐小寒道,“招呼起來,套出話來?!备咄Φ谋橇和断乱黄瑵馍铌庼?。
小寒心領神會點點頭,又悄無聲息退了下去。小寒心里知道,將驛官私下抓來審訊實非上策,一則有悖兩國親好,二則與隨國公主面旨不符,一不小心便成挑起兩國戰(zhàn)事的導火索。但他心里也知道,這是司馬此時此地沒有辦法之中的辦法。故而人一散,他們幾個便悄悄將吳仲抓來藏在偏院里,眼下掌這一館之吏的吳仲出身大族,看似榮辱不驚且進退有度,再沒有比從他下手謀取線索更好的人選,只待司馬前去審訊。
四周徹底暗了下來,季梁眼里斂盡了燈火。驛站之火看似事發(fā)突然,冥冥之中邊境應早已有人暗中接應籌謀,圖得還不是一星半點,其中盤根錯節(jié)勢必另有深意。尊盤此刻藏在何處?失火之謎癥結(jié)在何方?這是隨侯伺機報復?還是燕王故意挑起禍端?或是那個精明世故的公主在從中攪局?這驛館的方寸之間還藏著哪些洪水猛獸?他們都意欲何為?在前方又特意設了哪些陷阱?那個膽大貌美心細如發(fā)的女官是人是鬼?自己在這其中究竟又被安排了何種角色?
燕王毀家滅族之恨銘心刻骨,如父如師栽培之恩同樣沒齒難忘,這恨這情遲早要償清,現(xiàn)在操的那些沒用的心又有何用?與其像現(xiàn)在這樣被他人蒙上眼睛任意擺布,倒不如選擇主動出擊各個擊破。他季梁自問從來不是什么良善之輩,也向來瞧不起君子那一套做派,在亂世之中簡單便是最有效的辦法。他現(xiàn)在最所需的,是好的破局之法。那人既然敢動腦筋到他頭上,不管是何意圖,他都錙銖必較。如是想著,他清貴的五官在黑暗里看起來隱去了些許戾氣。小寒已快步走遠,季梁輕撣袖口,也跟了上去。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姬燚帶著眾人走回后院,抬眸朝外瞟了眼,臨院一圈都是南凌的人,院外則是赤練衛(wèi)的人,兩隊人馬層層相對,雖相隔離得不近,看那架勢應都不會退離。
南晴竊竊低語道,“公主,外面像是突然多增加了不少人手?!?p> 姬燚點頭,吩咐道,“你們幾個安排好值夜,余下的都先去休息,讓北霜陪著我就行了?!倍笠谎圆话l(fā)地進了門,斂衣在案后坐下。
北霜跟著姬燚走入屋內(nèi),將其他人都留在門外。姬燚坐下后沉吟不語,她見案上茶水已涼,忙拿起水壺架在廳中的小爐上加熱,忽又想起了什么取出一個極精致的茶葉小罐放在案上。不一會兒壺蓋被熱氣掀開一截,她走到姬燚跟前,取勺邊為她杯盞中添上罐中新茶邊斟酌道,“公主,夜深了,您一路都沒睡好,怎的還不歇一歇?這是清熱去火的白茶,您晚上喝些也可?!?p> “我有一事不明,待要問一問你。”姬燚觀她神情,淡淡道,“只怕問了你不會高興?!?p> “公主這是怎么了?您問便是?!北彼畔虏枭?,笑道。
姬燚看著她的臉,言簡意賅說道:“我想問你的是,為何要在驛館放火?”話就此收住。
北霜聞言臉色瞬間煞白,她手指攛緊小罐道,“公……公主……您莫開玩笑?!?p> “玩笑?”姬燚盯著她的雙眼,繼續(xù)說完下半句,“我還想問你的是,為何要藏起尊盤?”
“哐啷”一聲手中罐子落地,她驚恐得瞪大雙眼緊捂住嘴,兩行清淚奪眶而出。
姜桃等在門外,忽而聽見房里的聲響,不太放心地在湊近門邊低喚道,“公主,您沒事兒吧?”
“沒事,放心。”姬燚說完,屋內(nèi)一下又變得十分安靜。
廊下,姜桃靜默了片刻,依舊退開。
等到她腳步聲漸遠,姬燚道,“還不肯說實話?”
北霜這才意識到她還站在案前,她回過神緩緩屈膝跪到地上,顫抖著開口說道,“公主是怎知……?”
姬燚端起茶盞,飲一口,“你以為,我是唯一知曉之人?”
北霜怔住,羞憤交加,她緊抿住顫抖的雙唇。
姬燚看入她的雙眼,面色無波,“方才季梁幾次暗示我留心身邊之人,你都聽到了,你道他猜的是誰?我猜,他早已按著蛛絲馬跡尋得端倪,只是還不知道到底是誰,亦或者他已經(jīng)知道是誰,只是想看看還有誰牽扯其中。”她頓了頓,再看入她的雙眼。
北霜雙唇輕輕一動,伏地用額頭扣住手背,“北霜做下的事不愿牽連他人,也不敢求公主原諒,若是司馬大人真的知道了,也是一人做事一人當,拿我這條命償還他罷了?!?p> “你恐怕還不大知道赤煉衛(wèi)的手段?!奔D忽然問道,“你可知尊盤若失,你我這些人將會如何?”
北霜抬起臉,淚痕滿面,嘶聲道,“北霜不知,北霜不怕!不錯,尊盤確是北霜拿走的!世人皆知公占兒媳的燕狗不堪為配,北霜愿受千刀萬剮,惟愿公主能嫁得良人安康喜樂?!?p> “是誰告訴你尊盤有失我便不必嫁去燕國?是誰告訴你我不以燕王為良配?又是誰授命你盜取尊盤?”
“北霜自己知道,您是為了換回世子才答應燕人換親之請,您委曲求全犧牲自己俱是為了隨國和百姓!”
“你錯了?!奔D緩緩放下茶盞,仿佛重若千金,她垂下眼簾,“我是心甘情愿嫁給燕王的,沒有人能逼我,燕王不能、父侯不能、我自己也不能。試問世人誰不慕英雄?燕王正值壯年,雄韜偉略,我沒什么可委屈的。但尊盤若失,輕則你我皆喪命于此,重則兩國交戰(zhàn)尸骨成山血流成河。你口口聲聲說道百姓,你可忍心?”
“可……可燕人只允您為妃,就連明媒正娶都沒有?!北彼煅实?。
“那又如何?哪個王侯不三妻四妾。只要女子一旦走上攀附依賴夫君之路,為妻為妾又有何分別?”姬燚搖了搖頭,嘆道,“若明年的今日兄長可得歸家,便是皆大歡喜。若兄長終究不得歸家,那也是我姬氏一族的命數(shù),與他人何干?”
“燕人嗜血成性,就連赤煉衛(wèi)個個都是殺人如麻!公主……公主您是我見過最好的人,豈能與這些人為伍?”
姬燚眼簾低垂,啟唇,“世道如此,人盡如螻蟻,我們只能順勢而為。你道我們的雙手就是干凈的么?”她站起身,款步走進北霜,“你可還記得前幾日被你杖責的柳媽?你如今欺我叛我,還弄得尊盤下落不明,你比柳媽豈非過猶不及?”
北霜聽著這話,身子抖如風中秋葉。她突然沉默下來,緊緊閉上雙目,眼淚卻還在不斷淌過下巴尖,淋濕了交領上的一大片薔薇繡紋。
姬燚心里沉了沉,她俯下身,遞去一張帕子,“北霜,你一直是個好姑娘。這些年陪伴無母孤苦的我,無微不至含辛茹苦。我想問,究竟是誰教的你說出這些話,又是誰讓你做出這些事?”她笑了聲,將帕子放在她手中,旋身走回案前繼續(xù)說道,“你跟著我多年,該知道此事的輕重。尊盤若失便是國事,不該以個人好惡隱瞞,你告訴我尊盤在何處,今日之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北霜用手指摩挲輕撫手中的帕子,邊緣處還是當年她為公主所繡的凌霄花,那年她拜托公主選花樣圖,公主最終選了志存高遠的凌霄花,便是她自己了。她睜開雙眼,輕吐出一句話,“公主,是北霜不好……北霜萬死不辭,并無人指使?!?p> 姬燚聞言,略微蹙眉。少傾,北霜聽見她幽幽說道,“是不是父侯命你做的?”
她忍不住咬緊下唇,豆子般大的淚水滾落,她費了很大的力氣也說不出一個“不”字。
“不否認,便是承認了?!奔D凝眸淺笑,點點頭,“果真是你,果真是父侯。不虧是算無遺策的父侯,這些年算準了我們姐妹連心,算準了你的死心塌地,算準了我推誠相待,唯一漏算的是我的心,這才是我的父侯!”
“當年,你是不是父侯派來監(jiān)視我的?”姬燚偏頭輕拭眼角,回過頭又是那個冷靜自制的嫡公主,她的目光亮得驚人,里面一片清澄的悲傷似已洞悉了一切,她繼續(xù)問道,“事已至此,你準備怎么辦?父侯為你準備的后路都在哪里?”
北霜抬頭看見姬燚清冷的雙眸,她如墜冰窖,隨即徹底泄下氣來癱軟在地上,心里明白現(xiàn)在公主真的已經(jīng)什么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