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鄭國使臣(十二)
田嬰緩緩睜開雙目,沿著筆挺的鼻梁不知是血是汗黏糊糊得正往下滴,胸腹上被鞭打得皮開肉綻的痛楚讓他不由呻吟出聲,緩緩抬起頭,鼻尖里聞到自己身上陣陣腥臭襲來,及目望向墻上一盞蒼白幽暗的油燈,燈光里季梁一張顛倒眾生的臉重重疊疊似幻似真。
他想了起來,自己已經(jīng)不是燕王麾下執(zhí)掌禁軍的大將,而只是這陰森鬼域般的衛(wèi)所里的一抹幽魂。
凌晨時分,抄家來得措手不及。赤煉衛(wèi)提著刀成群結(jié)隊得沖將進(jìn)他的府宅,將一宅子老的老幼的幼沖散到四處八方……
他并無子嗣,膝下唯有兩個愛若珍寶的女兒,如今他已身陷囹圄,亦不知她們會在何處受難……他雖無子嗣,卻一直有一個珍之重之的外甥,如今也不知會被自己牽累幾何?希望陛下會念在發(fā)妻之恩給予寬宥。
田嬰苦笑得一下子牽動了傷口,抽搐間連著心脈,連呼吸里都透著苦楚,比記憶之中哪一次帶兵打仗都還要來得更苦些。
“媽的?!彼莺萃鲁鲆豢谘?,道,“要殺要剮,你們倒是給老子來個痛快?!?p> “國舅爺可算轉(zhuǎn)醒了?!奔玖盒Φ?,“是否挑唆了大公子,您老給句痛快話兒,咱們兄弟也好早些跟陛下回話?!?p> “我都這副熊樣了,還算哪門子的國舅爺?”田嬰咬牙笑道,布滿刀傷劍痕的胸膛上瞬間沁出豆大的汗珠,“奶奶的,還是那句話,使臣一案乃是我一人所為,與他人無涉?!?p> “您何苦為難了自己?”季梁走近了,湊到他耳邊低道,“通敵叛國可是誅九族的罪。”
“通敵賣國?老子為大燕打過的仗不計其數(shù),犯不著費這個功夫!”田嬰獰笑道,“殺人不過是看不過那些鄭使囂張,泄憤罷了,把我的人頭拿去抵命便是,你放了我的家人?!?p> “尊夫人和小姐如今可不在衛(wèi)所,怕是已經(jīng)送去了教司坊里罷。”季梁沉聲道,“若我記得不錯,《大燕律》可還是您當(dāng)年領(lǐng)著一幫武將頭子定下的。您這一而再再而三得知法犯法,便該知道是今天這個下場!”
“當(dāng)年蟠龍嶺一役,赤煉衛(wèi)被困,四方援兵都趕不及,是老子帶著一千輕騎趕了一日一夜才幫你解了圍!”田嬰怒極而哀,露出一口被血染得腥紅的牙,低吼道,“季梁,禍不及家人,請陛下饒過他們,允他們發(fā)配邊疆,允他們?yōu)榕渍吲?。?p> “允不允的,也不該是咱們兄弟說了算。”季梁挑眉笑道,“您這是操得哪門子的閑心,把陛下的家事留給陛下自己處理,不好么?”
這話里話外的都直指大公子,田嬰想起妹妹臨終之際將獨子托付予他的凄苦模樣,若是大公子惹上結(jié)黨營私的罪名,只怕他去了地下也對她不起。
田嬰忽然“嘿嘿”一笑,“季梁小兒!爺爺跟你好好說人話,聽不懂是吧?也對,這些年你跟在陛下身邊做慣了狗,連句人話也聽不懂了?”
季梁聞言低頭一笑,道,“激我?國舅爺還當(dāng)我是三歲小兒不成?你以為自己一死便能一了百了?乘早說明白了,豈非少連累家人?陛下最恨的是什么,您可比我知曉?!?p> 刑架上的鐵鏈被田嬰扯得“當(dāng)啷”作響,他怒目而視然卻真正無計可施。他如何能不知曉?但他唯求一死,觸怒陛下也好,惹惱季梁也罷。若是牽扯出大公子,不僅他自己不能活,他的家人也不能活。只要大公子能平安無事,他的家人才尚算有一線生機。就讓世人去道,禁軍指揮使田嬰因謀害鄭使于赤煉衛(wèi)伏誅。只要大公子有朝一日仍可以問鼎天下,屆時他的歷史仍有望被改寫。這樣一來,全的是妹妹的遺愿,也圓了田家一門的榮辱和命數(shù)。只是他終究也不知,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這一切的犧牲終究值不值當(dāng)?他本已混沌模糊的雙眼不知不覺中已脹滿血淚。
與鄭國的和約簽得極為順利。
暗地里,季梁查出真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了田嬰入罪,證實了一切系他所為,本人就地正法之外,為燕王實實在在騰出了禁軍之權(quán)。明面上,鄭侯有苦自知,知此事不宜聲張,畢竟?fàn)可娴絿鴥?nèi)復(fù)雜的兵權(quán)黨爭,只能打落牙齒往肚里吞,大開城門歡迎燕軍浩浩蕩蕩開拔進(jìn)去。而燕王為順利簽訂和約,自然而然未就此事再窮追猛打。雙方心照不宣,一致認(rèn)定使臣一案乃是意外云云。蘇衍早命禮部送上厚厚的重禮,新使不遠(yuǎn)萬里前來,果然發(fā)了一筆橫財,自是悶聲收大禮,哪里還管得上別人的死活?
如今命案已結(jié),真相大白,這和約便于當(dāng)日上午順利簽下。燕王極為高興,待鄭國使臣退去,狠狠地夸贊了蘇衍幾句。朝堂之內(nèi),更是一片贊頌之聲,就連素日持重的竇叢捋著花白的胡須也頗有贊譽之辭。蘇衍惶恐不已,連聲謙遜,直至燕王下令退朝,諸臣才紛紛散去,蘇衍這才匆忙奔回宮中。
說是布置宮中防務(wù),實是他收到宮中線報,姜桃今日得了赤煉衛(wèi)的密函請了旨意出宮,這會兒馬車已在崇文殿宮門之外了。
馬兒嘶鳴一聲,還未站穩(wěn),馬上的蘇衍已手擎馬鞭躍了下來。他喝停馬車,一個大步跨上馬車,掀起車簾。
車夫不敢攔著蘇衍,又不敢再回宮,只能趕緊去請赤煉衛(wèi)來救命。
姜桃坐在車中,乍一見蘇衍來了不由吃了一驚,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皺了皺眉道,“蘇大人,您有何事?”
蘇衍撩袍坐下,他當(dāng)慣了武將一路縱馬疾馳而來氣不喘臉不紅,熾熱的男性氣息一下子盈滿狹小的空間,他輕輕放下簾子直直注視著姜桃,半晌,笑得宛若修羅轉(zhuǎn)世一般,“小桃,這是要去哪兒?”
原來擺出這么大個陣仗,是擔(dān)心我跑了。姜桃微微偏過頭去,淡淡道,“出宮為昭娘娘置辦妝容?!?p> “小桃該不會是想不告而別吧?”蘇衍笑道。
“蘇大人,這里是宮門,還請您說話小心點兒?!苯肄D(zhuǎn)頭,面無表情道,“況且咱倆并不熟,若您想丟人,請別拉上我?!?p> 蘇衍一伸手就鉗住了她的手腕,慢慢迫近她,在距離她極近的地方停下來,用指尖輕佻得挑出姜桃脖頸上的玉佩,攏在手中輕輕笑道,“不熟?怎么帶著姐夫當(dāng)年的玉佩?姐夫慢慢說與你知道它的來歷,可好?”
姜桃也不退縮,她皺著眉,慢慢地、極淡地笑了一聲,“蘇大人,人該有臉。這玉佩是姜家的信物,而蘇大人你,早已將姜家逼上絕路?!?p> 蘇衍聞言,慢慢地松開姜桃的手腕,像是突然被抽盡了全身的力氣般靠在車廂上,“小桃,當(dāng)年的情狀你已知曉,我并沒有選擇。這些年我費盡心思,爬到今天的位置不易,譬如今日才與鄭國議和,我剛剛送走了使臣團,禁軍里還有一堆的事等著我去料理,可我一知道你出宮便忙趕了過來。我知你恨我,也知你姐姐不肯輕易原諒我……我沒想到她當(dāng)年已有了身孕……姐夫所做無一不是為了天下大業(yè),你能不能給姐夫一個補償你們的機會?”
姜桃因是家中老幺,自幼受寵,當(dāng)年的黃毛丫頭,只比草高那么一點點,迎著陽光,天天像個小尾巴似的纏著風(fēng)采卓絕的姐夫?qū)W武、逃學(xué)、長大。姜桃極短暫地想起來小時候的溫馨之事,但又想到風(fēng)雪路上垂死掙扎的、不知所蹤的那些族人,很快將這些畫面摒棄腦后。她垂眸抑住情緒,淡漠道,“蘇大人,請您下車。我和姐姐也有選擇,我們不需要您的補償?!?p> 蘇衍不解道,“為什么?”
姜桃拿回他手中的玉佩,聲音淡地仿佛從很遠(yuǎn)的地方飄過來,“蘇大人,您有今天的地位確實不易,可我們能活到今天也是不易。您莫要再跟我提什么天下大業(yè),我只知道您今日的恩寵、今日的財富、今日的權(quán)力,都是您選擇用我闔家全族的血肉換來的。我一日都不敢忘,也請您不要忘記。這筆賬,我們遲早是要向您討回的?!?p> 姜桃忽然抬起頭來,緊緊盯著蘇衍,淡漠的眼眸之中此刻仿佛燃著兩團火焰,“您既選擇將血脈割斷,將恩義擊碎,將昔日的一切溫情都棄若敝履,就不該再來我面前說什么補償?shù)脑挕H粲心苁秩心囊蝗?,我絕不會心慈手軟?!?p> 蘇衍他怔了怔神,忍不住往前,道,“小桃……妹妹……”
“大人,這邊……”
車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季梁已掀開簾子坐了進(jìn)來,他肩膀?qū)掗?,又生的高大,半個身子擋在姜桃面前,就像幫她隔著蘇衍一般。
季梁拱手,聲音冷硬,“不知蘇大人在此,所為何事?”
蘇衍自然瞧出季梁的不待見,他更不待見季梁,冷哼一聲,“許久不見小桃,不過敘敘舊而已,司馬大人怎么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季梁亦笑,聲音卻是沉得,“敘舊自是無妨,只是在宮門口敘舊一則礙著旁人進(jìn)出,二來豈不耽誤貴人的要緊事兒?蘇大人新掌禁軍,恐怕還是要多學(xué)學(xué)宮中的規(guī)矩?!?p> 蘇衍冷著臉,顯然他也不愿在宮門口鬧出什么事兒。蘇衍將目光落在季梁身后的姜桃身上,“小桃,我走了?!?p> 姜桃抿唇,眼眸之中已凝結(jié)成霜,一直目送著蘇衍掀簾而出,才長出了好一口氣,靠上車廂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背后已經(jīng)全濕了。忽然覺得自己的手腕被人抓住了,季梁正緊皺長眉,抹了點藥膏子往她手腕上的淤青上涂抹,隨后將小原盒依舊放回袖中。
“不會喊人?”季梁不悅道。
姜桃一怔,抹了藥膏子之處涼涼得感覺舒服多了,還遺留著他手掌的溫度。
季梁抬眼看了看呆呆萌萌的姜桃,鳳眼含笑,“你姐姐的回信收著了?”
姜桃點頭,笑道,“收著了,只是不知要如何感謝司馬才好。”
季梁端詳了她片刻,也笑,“那敢情好,這兩日你在宮中倒似養(yǎng)胖了些?!?p> 姜桃抽回了手,瞪他一眼。
季梁笑道,“今天下雪,忽然想喝酒。你若想謝我,不如請我喝一杯?”
姜桃低頭,須臾輕道,“好是好,亥時之前您得送我回宮?!?p> “得嘞?!奔玖狠p笑,向外吩咐道,“去金玉閣。”
車夫應(yīng)聲,馬車緩緩馳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