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女官軼事(十三)
燕王最后看了地上的楚勝一眼,閉了眼睛,沉聲吩咐道,“擬旨,大公子貶為庶人,徙居北境,永世不得回京?!?p> 終究是留了大公子一命,不將兒子趕盡殺絕,不將自己逼上絕路,總算是對九泉之下的發(fā)妻有了交待。
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反正日子還久,來日方長。
至于帶兵逼宮的蘇衍,燕王也念在小二的份上,法外開恩,沒有將他定下死罪。北境充軍,后代永為庶人,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賜。
既然二人已于此役結(jié)下死仇,就讓這兩個人去北境斗個不死不休罷。
這是燕王可以有的,也是最后的仁慈。
大公子和蘇衍全無抵抗得被赤煉衛(wèi)脫去官袍,一刻不留得拖了下去。
燕王站起身,宣布退朝。
當(dāng)他直起雄偉高聳的身軀俯瞰朝堂,有一瞬間得晃神,這滿朝的文武百官俱是剩下些生面孔了??此麄冋\惶誠恐得向自己折下腰肢,他仿佛聽見了他們內(nèi)心的戰(zhàn)栗,也看見了他們鬢邊的汗滴。他心中不禁升騰起一股隱秘的雀躍和興奮,比之當(dāng)年在這個地方一劍砍下晉王的頭顱還要暢快淋漓。
這里終于是徹徹底底的他的天下了!
姜桃聽聞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儀靈宮中陪著侍藥。
昭妃體弱,此番跟著燕王七拐八繞得在逼宮里折騰,連日沒有歇息好,再加上驚聞東雪之噩耗。在地宮中惶恐強撐到現(xiàn)在,人一旦安定下來,舊疾便全部被勾了出來。
燕王不放心,派宮中醫(yī)人排著三班看顧,連帶著容妃也一并喝了不少藥進肚子里。
此刻,姬燚半臥在床上,面如金紙,腹部微微隆起,整個人如同紙片一般,看著比初來之時倒是更瘦了。但也可能是有孕使然,眉眼間不似此前那么尖利,來時刻意隱忍的那股勁也不見了,面上只剩下全然的平和。
她選擇了一條最難的權(quán)力之路,除卻榮華富貴、仇恨執(zhí)念,還有家族榮耀、皇權(quán)霸業(yè)。歸根到底,這只是一個即將為人母的女人;歸根到底,她不過是希望能有一段幸福的婚姻,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家庭,從此得享親情,相夫教子。
如今這條路似乎也走通了,她將一切也都想通了,所以目下是自然的平和。誰生誰死都已不重要了,只要腹中的孩子還健壯得活著,她便有理由好好活著……姜桃也希望她好好活著。
“陛下說,晚間有空再來看一眼娘娘。請娘娘不必等著,自行安歇便好?!睂m人低眉順目得稟奏道。
少了一個司徒,又繞上一堆近臣連坐,燕王變得異常繁忙了起來。
但這是他要的吧?花了這么多的心思費盡力氣鋪平的這條道路,任重而道遠。
姬燚吩咐宮人將燕王之賞收好,自行將軟枕放平了些,順勢躺倒下去,頓時覺得心里安定不少。
“隨侯已向陛下正式提親,陛下口上已應(yīng)準了,說了預(yù)備三日后的和約大典上一并賜下恩旨,好事成雙。特來恭喜娘娘!”宮人繼續(xù)低聲稟道。
姬燚點了點頭。
真好,如今哥哥苦盡甘來,親事上也心想事成。雖不知父親心意究竟如何,但看這次南凌也一并前來,可見自己沒有做到的,哥哥做到了。
只是南凌,可惜了南凌。陰差陽錯之間,結(jié)果變成了沒有結(jié)果,也好,也是一種結(jié)果。
天高路遠,當(dāng)時一別,就是一生。
該當(dāng)讓南凌將南晴和東雪都送回故國去,思及此,姬燚神色不免松散了幾分。
姜桃原本對姬燚有些擔(dān)心,南將軍來了,她怕公主想不開,但此時此刻看著姬燚如此平和的模樣,她忽然就放下了心。她知道,她的公主一向最心志堅毅。
姜桃想起了蘇衍,充軍流放,是僅次于死刑的重刑,即便十年之后能回來,于蘇家而言也會是無法抹去的恥辱。燕王看在公主和二公子的面上,只是褫奪了蘇妃的封號,一應(yīng)用度也仍和以前一樣,但到底是大不如前了。日后二公子重返嶺南,公主下嫁隨侯,蘇曼在宮中縱然能茍且度日,但她得罪的人太多,路卻也并不會好走。
她的大仇,季梁的大仇,至此,算是都報了罷!
姜桃站在姬燚身邊,用手幫她掖了掖被子。
姬燚按住她的手,輕輕攥在了手心里,心領(lǐng)神會得垂眸看著她笑道,“回家一次罷。”
姜桃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她許久沒見姐姐和虎子了,該讓他們都知道自己很好、大仇得報。
她現(xiàn)在覺得這世間再沒有什么詞語比回家還要溫暖。
姬燚忽然逗趣道,“只是苦了司馬大人。”
姜桃不解得瞪圓了眼睛,“他苦什么?”
“相思之苦唄?!?p> 姜桃不禁羞紅了臉。
他會思念她嗎?
不知怎地,她已經(jīng)開始有些思念他了。
大燕十二年六月,上封隨侯為隨王,尚公主,賜金銀宅邸,就藩隨境。
次年一月,上三子、四子降生,單名明、德。
燕王勵精圖治,四夷定,四海平,四方來朝,萬國賓服。
大燕雄渾的山嶺在天際起伏連綿漸漸遠去,姜桃奉旨跟著姬焱大軍返回大隨之地,車馬碾著道上塵土飛揚,行將進入隨境。
“姜女官?!蓖饷媸倘撕鰡?。
姜桃揭簾,“怎么了?”
侍人打馬車前,低聲說,“赤煉衛(wèi)兵馬跟來了?!?p> 姜桃透過窗格往后望,果然看見一隊兵馬拽著塵煙跟在后面,約有十?dāng)?shù)人,看起來就像是在追他們。
為首的人著緋紅大氅,老遠看不清神情,但也能大概看得出他一雙鷹隼般的眼睛緊盯著這里。
姜桃循聲伸手揭開車簾,“停車。”
車馬驟停。
她終于看清,前方疾馳而來的男人,赤衣烈馬,凜冽如刀出鞘。
塵煙漫舞,除了風(fēng)聲和馬嘶聲,只余如雷馬蹄聲。
季梁策馬而至,一扯韁,在車前停下。
姜桃抬頭看他。
他也在看她,眼神幽幽深深落在她臉上,嘴角微提,好幾眼,才開口。
“小女官,你跑什么?”
姜桃瞄了瞄他,干笑道,“大人怎么來了?”
說完沒聽到動靜,她抬頭,看見季梁勾唇在笑,眼里斂著屋里暗暗的燈火,“你說本官來干什么?!?p> 他俯下身,湊到她耳邊,輕道,“來要一個答案。”
姜桃感到自己耳尖燒著了。
她等著他開口,他卻遲遲不說話了,厚重的喘息一聲一聲噴涌在她耳邊。
姜桃低下頭,“好的。”
季梁唇揚起,挑眉笑了,“你知道本官要問什么,就隨便答應(yīng)?”
“不論大人問什么,就是這個答案。”姜桃凝目,面前年輕男人的五官笑開了,如精雕細琢般俊雅無雙,“我得先回家一趟,見完姐姐便回來找大人?!?p> 季梁再開口,聲音有些疲憊低啞,“為何不早說,本官追了一天一夜?!?p> “我想著,總是要回來的?!苯姨ь^,輕聲問。
季梁緩緩站直,笑入眼里,神情無比認真道,“好,那本官就等你回來?!?p> 姜桃輕輕嗯一聲。
季梁再次俯下身,狠聲道,“一月,只一月為期。”
姜桃仰頭,問道,“若一月未歸呢?”
季梁握住她手腕,一把拉到跟前,低頭看著她,聲低在喉中,“帶兵入隨都,問隨王要人?!?p> 最后幾個字幾乎一字一字是擠出牙關(guān)的。
“本官要求娶你,小女官?!彼曇舻偷弥挥斜舜丝陕?,卻冷靜誠懇,“回頭再見?!?p> 姜桃沖著他彎眼而笑,“嗯?!?p> 季梁松開手,退開,最后看她一眼,轉(zhuǎn)身策馬。
姜桃看過去時,已見他遠去,她握著被他抓著手腕,提著的心還未平。
山林間風(fēng)輕搖枝,當(dāng)時相見早關(guān)情。
小女官的故事就寫到這里,愿真情和安寧一樣被山川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