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中央
有了下步的臺階,李明都便自然而然地克服了某種橫在他心里的障礙。若是再加上梔子的懇求,還有其他不定型的婉言相勸,他便輕易能夠“不得已地”來到克里希那大師的面前二度懺悔。
所謂死要面子活受罪,非如此,是不能讓步的。
他一邊唾棄自己,一邊心想自己必須要改變現(xiàn)狀,重歸不定型的社會了。
這人在克利希那大師面前發(fā)表了長篇大論的悔過:
“……總而言之,經(jīng)過地面一行,我對第三中央的主旨有了更加深刻的認知。諸位大師曾經(jīng)教誨道,我族若要繼續(xù)在這片大地上安穩(wěn)地生存下去,就必須群策集力,團結(jié)一致。這是我族每個個體都應該明白的責任與義務??上г镜奈覍Φ谌醒氲恼J知流于膚淺,并不放在心上,一遇到困難便想退卻,消極怠工,破壞了第三中央的紀律,如今想來真讓我懊惱不已、慚愧萬分。現(xiàn)在我已醒悟,只想要繼續(xù)參與第三中央的計劃,恪守己職,好清洗自己過去背節(jié)的罪過,也為第三中央的事業(yè)添磚加瓦?!?p> 大師是對委員會中一部分德高望重的不定型的尊稱。克里希那大師在建筑群中地位崇高,乃是說一不二的領袖。
大師對于李明都一本正經(jīng)的自我懺悔有些疑惑。他很少見到一般的不定型會說那么多的話。
李明都看到有其他的不定型正沿著另一條甬道向大師靠近。大師與那不定型的身體輕輕接觸在一起,兩者褶皺的灰度不同,靠在一起的時候,皮膚表面成百上千的觸須輕輕地勾纏,像是蛆蟲抱成了一團。
這是其他不定型正在向克里希那大師匯報局部的進展。
不消片刻,他們溝通完了,那一不定型離去,克里希那大師的體表觸須則轉(zhuǎn)過來,指向了李明都。他說:
“這是件好事,你就回到金屬分泌的隊伍里去吧?!?p> 梔子高興地拍打起自己的觸須。
李明都一聲不吭,只伏在地上緩緩地向后退。
不定型的社會已產(chǎn)生高度的勞動分工。所謂的金屬分泌就是此前李明都看到的利用不定型的身體本身所具備的生物化學的原理,攝食礦石,然后在體內(nèi)分泌出純?nèi)坏慕饘賮怼?p> 他很快就知道他或他的原身原來為什么背棄了這一工作了。
那就是無聊。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動不動地接受從外界運輸來的礦石,然后將礦石攝入自己的體內(nèi)。粗硬的礦石對于不定型的身體來說,也不可能下咽與徹底消化,相反,礦石與內(nèi)部柔軟臟器的摩擦會導致一種細微但不絕的瘙癢與疼痛,猶如人長了痔瘡。
但這份工作的要義就在于絕不能把礦石吐出去,而要繼續(xù)像人把一口濃痰含在嘴里一樣把礦石含在體內(nèi)。如果可以,還要盡可能地用體液對礦石進行反復的清洗。等到其中的雜質(zhì)被體液里的生物酶搬走,等待金屬的純化,等到質(zhì)地合格后才能吐出,然后、然后就是接受下一批被運載過來的金屬。
沒做兩天,李明都活躍的精神就頗有些無法忍受,他感覺自己像是語文書里的河蚌,正在用一輩子在牢房里磨礪珍珠。
他和其他不定型溝通了下,單純的不定型大多沒有類似于他的想法。有些不定型對這種勞動已經(jīng)著迷了。他們想盡辦法想要把“磨礪珍珠”的活動做得更好些,更巧妙些……譬如說比別人更快,譬如說如何“磨礪”才能讓“珍珠”的品質(zhì)比別人更好。
李明都無法理解他們的熱枕,只覺得這里的空氣叫他窒息。
在這里不會發(fā)生任何意料之外的事情,他好像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老死的未來。而在這死亡的未來面前,他所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一件重復的事情,就像莊稼漢種五十年的地,他覺得他無法忍受這點。
“該死的人類的思想又在誘惑我做出超過我自己的事情了?!?p> 焦躁不安的靈魂一邊表面抱怨,一邊又心想他確實不能繼續(xù)這樣下去了,他得找點變通的手法……就像……就像在獲得人類記憶前的他所做的那樣。
不過那時,他的做法太過低劣,只不過逃兵一樣的拒絕合作,那樣肯定是行不通的。
“但到底該怎么做?”
他想。
一周后,阿美西亞的不定型隊伍迎來了一件盛事,梔子告訴李明都是前往赤道的黑天大師領著他的隊伍回到了阿美西亞。
黑天大師回到阿美西亞后會為眾多有志的不定型上關(guān)于生物起源的課程。這一課程包含了他在第一中央聽聞的最新成果。為了保證所有的不定型都有聽課的機會,將會臨時采取六班倒的管理。
梔子強迫他和她一起聽課。他也想多聽聽不定型社會成果和他所擁有的人類記憶里的生物學成果有什么差別。
課堂處在晶體立體迷宮的某個中央結(jié)點。數(shù)百條由透明晶體鑄造的道路在這里相通為一。超過一千的不定型蠕動著自己的身軀,從各個道路上向中集合,粘液擦亮了地板。
“座位是排好的?!?p> 梔子說。
所謂的座位是在晶體上所留下的一系列均勻分布的具備特定信息素味道的點。梔子拉著李明都坐在其中一條晶體道路的中央。這條晶體道路狹窄,他們左右一坐,剛好把路堵死了。
但他們的身后還有其他往前走的不定型。
“請讓一下路?!?p> 李明都聞到那個不定型的味道像是百合花。他就是梔子所說過的做出了大作業(yè)答案的不定型。
百合蠕動著自己的身軀,對李明都的存在有些詫異:
“我聽說你違反了戒律,應該是被驅(qū)逐了,怎的還有臉來到黑天大師的座前,聽聞第三中央的講話?”
梔子一邊讓路,一邊不太高興地解釋道:
“你去大赤道了,所以不了解。風信子已經(jīng)知錯了,克里希那大師作主已經(jīng)原諒了風信子?!?p> 李明都自己的氣味接近于他印象中的風信子。
“原來如此?!卑俸下勓?,輕蔑地說道,“我還以為你是個有自己想法的人,現(xiàn)在想來,和其他不定型也屬一類。”
他穿過梔子和李明都的位置,來到了最接近黑天大師的一個空位來。
黑天大師就在數(shù)十座樓梯與幾百條小道通達的中央,等到眾人齊聚后,便幽幽醒轉(zhuǎn),身上的觸須張揚得像是海膽的尖刺。
它說:
“到時間了。這次所要講述的話題與我們的起源有關(guān),是你們這些孩子們很喜歡的話題?!?p> 上千個不定型都蜷成了一小團,像是一個個小刺猬團子。座位的排布是擁擠的,它使得臨近的不定型身體與身體緊緊相挨,觸須與觸須也會分出數(shù)根勾纏在一起。依靠這種方式,不定型們宛如并聯(lián)起來的電路,同時連上了黑天大師。
而黑天大師利用觸須,可以傳遞一些有限的圖像信息,這是不定型天生的能力之一。
李明都感到自己的意識一沉,便與眾人共同看到了一片灰暗的海底景象。黑天大師便從不定型生物學的發(fā)展開始講,他沒有直接提不定型們的先祖,而是先開始講化石,講的是第一中央對于系統(tǒng)分類學的建設過程。
所謂的系統(tǒng)分類學即是研究物種的演化歷史以及物種與其他物種之間關(guān)系的學科。
這門學科的發(fā)展需要大量的化石證據(jù)。只有誕生最早、人員最多的第一中央才具有能力完成這一壯舉。志不在此的第三中央只從第一中央那里得到了一系列相關(guān)的結(jié)論。
他也向不定型解釋化石與動物的概念,解釋這些以不同形式存在于地層中的古代生物的殘留是如何形成的,也解釋這些化石具有的許多作用,也告知了諸多不定型,假設發(fā)現(xiàn)了化石便要及時上報。
“可惜的是地底的化石存在兩段空缺時期。根據(jù)第一中央的文件,第一段空缺時期發(fā)生在七億年前,持續(xù)了兩千萬年。第二段空缺時期則發(fā)生在三億五千萬年前,持續(xù)了一千萬年。在這兩段空缺時期中,缺乏足夠的陸地化石記錄,不能判定生物演進的歷史,只能大致猜測當時的情況。所以啊,我們的譜系在這里也有兩個小小的疑惑。”
黑天大師一邊說,一邊展現(xiàn)了更多的圖像。這些圖像乃是第一中央傳遞給他的。
大多數(shù)的化石都形成在近一億年間。一億年前的化石,不定型發(fā)掘出來的數(shù)量很少。接著,他就著這些圖像終于開始講起不定型們的先祖了。
“如果其他幾位大師講課講得勤快的話,你們應該也知道我們可以追溯的先祖乃是出現(xiàn)三十萬年前的早期不定型類。他們的化石發(fā)現(xiàn)在東大陸冠狀山脈的硅鎂玄武巖層。那些早期不定型類與現(xiàn)代的我們已經(jīng)非常相似,不過他們的身體與我們?nèi)缃竦膱A潤相比,更為扁長,像一個管子。這種管子的形狀其實并不適合陸地,而是為了海底增大自己與噴流接觸的表面積……是的,是的,我們的先祖也有先祖,這些先祖就不是生活在陸地上的,而是生活在海底的了。約是七百萬年前,我們的先祖從中央大洋的底部走出。當時,這支隊伍不像我們現(xiàn)在人數(shù)眾多,而只有區(qū)區(qū)一千位罷了。那時候的海洋恐怕出了一件可怖的災難,驅(qū)趕了我們的先祖,迫使他們登上了陸地?!?p> “但這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呀?大師?!?p> 梔子和其他好奇的不定型一起大聲地問道。
“這說來就復雜了呀,孩子們。在你們小時候,第一中央已經(jīng)繪制了我們的基因序列圖?;蛐蛄袌D不僅包含了我們?nèi)康幕颍舶宋覀兯赖膭游锖突娜炕?。那我們是不是就能得出不同生物彼此基因的相似程度呢?”黑天大師講道,“依靠這種相似程度,是不是就能確定某種親緣的譜系呢?”
小團子們恍然大悟。
“這種親緣譜系不僅包含不同地區(qū)的我族的區(qū)別,也包含了我們與其他動物的區(qū)別。這種區(qū)別自然而然地就能得出一種變化的順序來。譬如說,若是存在一條我們都擁有的沒有變化過的基因,那它的歸屬是誰,那這個誰不就一定與我們有關(guān)了嗎?”
“可是,可是,大師,第一中央又憑什么判斷我們的先祖,局限于一千這一數(shù)量中呢?”
黑天大師從容不迫地解釋道:
“這就是另一項成果了,其他大師和你們講過基因突變嗎?”
“講過!”
約有一半的不定型齊聲回答道。另一半包括李明都在內(nèi),出自各種理由默不作聲。
黑天大師就繼續(xù)說:
“所謂的遺傳突變是具有一定概率的。時間越多,基因突變就越多。動物的數(shù)量越多,基因突變也越多。這個概率在一系列相似的生物中,是一個較為平均的數(shù)值,第一中央稱之為基因突變的速率。這個速率既可以與化石時間互相驗證,也可以倒推我們的先祖每代平均分裂了幾次,才有這樣遺傳變異的速率,這不就算出了人數(shù)嗎?”
黑天大師的授課持續(xù)了很久,他沒有停留在七百萬年前走出大洋的陸生管蟲上,而徑直繼續(xù)前推,將眾多的不定型帶往遙遠的古代。
李明都看到不定型的先祖的圖像越變越纖長,越變越古老,從陸地上回到了海中,最后來到了海底火山口附近。在一片發(fā)著明光的熱液涌泉中,無數(shù)的巨型管蟲像是水草與羽毛一樣正在輕輕搖曳。
“可是,知道這些對我們現(xiàn)在又有什么益處呢?”
李明都不解地問道。
而這一問,便叫所有的不定型驚詫地沉默下來。黑天大師龐大的軀體在晶體光源的照耀下亮度驚人。李明都看不到顏色,因此,只能看到一片炫目的灰白。
大師平靜地說道:
“孩子,了解我們的與動物們的過去,也是在預測我們的將來?!?p> 李明都心里不服氣,但知道自己又要觸霉頭了,在梔子的催促下,他連忙說道:
“我,我明白了!”
黑天大師并不會計較這點,他徑直繼續(xù)開始講課。這次的課程很久,但李明都卻越聽越不是滋味,他心想這些可能是極重要的。但其中既沒有任何他熟悉的物種能讓他安心,他也不覺得這一門課對改變自己的處境有任何幫助。
末了,黑天大師還布置了一份作業(yè),叫他們在閑暇時間按照給定的物質(zhì)的數(shù)據(jù)計算他們的先祖在氧化定量的不同物質(zhì)時能產(chǎn)生的ATP分子的數(shù)量。
焦躁不安的靈魂自然絕不會做,他憤憤不平地回到那遠離金屬和晶體的巖土層中的小洞里,深感自己又浪費了許多時間。
他想要休息一會兒,再思考自己在這個社會中要做出怎樣驚人的舉動才能讓自己從重復的勞動中得以解脫。但剛剛進屋,他就聞到了一股類似石楠花般的臭味。
這不定型驅(qū)動了自己的柔軟的身體,扒開了土層,從一塊巖石上聞到了明確的復雜的信息素的殘留。
這氣味里包含的內(nèi)容大致是:第四中央在等待你……你為何回到第三中央?
李明都渾身一震,拖著疲憊的身子,匆匆出門。他沒有去金屬建筑,而是回顧更廣闊浩渺的巖土大地。在巖土之中,充滿了不定型歷代挖掘出來的縫隙和小路。其中有一條歪歪斜斜的偏門小路,被留下了氣味。
在那小道的盡頭,一個熟悉的又陌生的不定型正在那兒等著他。
直到這時,他才又想起來一些不定型的記憶。在那幾段記憶里,“他”并不是單純地逆反,而是受到了其他人的引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