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人體組裝工廠
他不是沒有嘗試將周圍看得更清楚一些。然而這一有限的空間全然落于陰影的桎梏之中。僅憑著不知何處來的閃光,是不足以洞識世界的。
他不是沒有嘗試過自己走,但他的身體像是被注入千萬噸的麻藥,也可能是燒了一個難以想象的高燒,那時的他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好像腦袋以外的部分都已經(jīng)消失了,不,就連腦袋也已經(jīng)燒暈眩了。
唯獨這瑩瑩的液體溫暖地像是母親的懷抱,勉強維持著他意識的繼續(xù)。
他只認(rèn)識到現(xiàn)在的自己是這成千上萬個鐵盒子中的一個,正被這浸透液體的傳輸帶送向了前方。在一旁一根柱子傳來像是火車嗚嗚的聲響,而這一節(jié)又一節(jié)的鐵盒子,隨著赫然一聲“咋”,便往著黑暗的山洞前進(jìn)了。
“山洞”是這鋼鐵世界的構(gòu)造之一。
這黑暗山洞的內(nèi)部要比原先的傳輸帶狹窄得多。原本因為并不固定,鐵盒子里的靈魂還有一些微妙的震蕩般的感覺。
現(xiàn)在,這種感覺不見了。
好像山洞的兩旁各有一塊鐵板,鐵板把他壓在了中間,他便以一種近乎理想的勻速直線的形式緩慢地經(jīng)行。
身體的底下仍是傳輸帶。而身體的頂上,可能有一根針,也可能是成千上萬根排成一列的針,每根針都在有間隔地落下。每落下一次,李明都就有一種微弱的電流涌過身體的酥麻的感覺。
這種帶有刺激性的檢查讓他感到不安。奇怪的滴滴聲在這黑暗的世界里響個不停。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那顆被按上的眼睛只能低沉地追尋光的方向。
在穿出“山洞”的瞬間,傳輸帶會有規(guī)律地向下塌一下,再回到原本的水準(zhǔn)線上。而這一段路又變得不同??赡軒资?,也可能有上百束的光線垂直向下,排成柵欄的樣子,點亮了這鮮紅的世界。
他看到每個鐵盒子的上側(cè)都密布了數(shù)不清的針點,這些針點仿佛是按照某種規(guī)律在排列的,而呈現(xiàn)出一種“工”字的形狀。
而那柵欄的光線按照預(yù)先定好的規(guī)律,輕輕地劃過了傳輸帶上的每個鐵盒。
這次的感覺就不再是電流的麻麻了,而更像是鼻孔被猛然戳了一下。
他幾乎沒辦法集中精力思考。前方的傳輸帶已又進(jìn)入了新的階段,而分叉了。
不知是什么規(guī)律,一半的鐵盒子被送向了右側(cè)。另一半的鐵盒子,還有李明都一起被送到了左側(cè)。
他們不是孤獨的,從另外的流水線上送來了另外的不同頂層圖案的鐵盒子們。新的隊伍要比原先更加龐大。
這段路上,液體開始升溫,很快從溫暖變?yōu)榭釤?,再一會兒驟然沸騰。白煙裊裊地填滿了李明都的周身。
他看不到這種白色,但他可以看到霧氣那游離的形態(tài),他還看到這條隊伍的最前方閃爍著紅光。
他好奇地打量著這種紅光,結(jié)果沒想到這條隊伍轟轟烈烈地就沖進(jìn)了紅光里。
“這是一個爐子!
迷迷糊糊的意識在這時猝然發(fā)想。
“別,別把我燒掉?!?p> 液體更加猛烈地蒸發(fā),神秘的水霧填充了整個爐子。傳輸帶繼續(xù)向前,李明都沒有辦法看到任何東西,只在白茫茫的霧氣間,被來回地震蕩。帶著液體的濃霧沒過了鐵盒子們身軀的每一個地方。
等到他出來時,他身體的表面已覆蓋了一層薄薄的膜。這層膜是由于氣霧被吸附在鐵盒子的表面而形成的,厚度可能只有數(shù)納米。
叫他幾乎不能思考的高燒在這時停止了。
一種冰敷似的感覺讓他感到痛快。
接下來的傳輸帶就不再填有液體,它變成了一條長長的隧道,再見不到外界的景象。前方吹來了帶有暖意的風(fēng),風(fēng)輕輕地帶走了殘留在鐵盒子身上最后一點有機的溶液。
嗚嗚的或者嘀嘀的聲音都開始遠(yuǎn)去。
而一種冰涼的干燥的像是毛巾似的東西蓋在了每個鐵盒子的上方。但這肯定不是毛巾,因為毛巾不會那么薄,薄得像是一層紙。
隨著毛巾的落下,痛快的感覺上升為舒服的感覺,好似喝醉了酒。
可就在這時,道路再度分岔。
又有一半的鐵盒子被分向了左右兩側(cè)。大流則浩浩湯湯地沖向了中央的曲道。曲道不平,像是某種過山車的游戲,扭過來即往上走了。
“歷書現(xiàn)象又發(fā)生了嗎?我現(xiàn)在在哪里……?我好像不是人體了……”
混亂的記憶像是解不開的亂麻,纏在一個逐漸清醒過來的人的意識上。可還沒等他細(xì)想,上方落下了一個巨大的模具,把他套在了中央。
李明都的眼前頓時一黑。
原本,李明都以為這是一種天降的牢籠,但只一瞬間,那安裝在他身上的可以看見外界的眼睛輕松地伸展到了模具的外側(cè),又或者這把鐵箱子裝進(jìn)去的模具早已預(yù)留了那能看到外側(cè)的眼洞。
而那些頭頂被蝕刻下的紋路,正巧就貼合了模具內(nèi)側(cè)約有三分之一的紋理。而針孔般的紋路所對的模具的另一側(cè)則預(yù)留了數(shù)不清的接口。
他們已經(jīng)脫離了傳輸帶。
李明都看到現(xiàn)在拽著他們前行的乃是高空中的吊鉤。
一排排的吊鉤,與一排排模具裝上了一個個鐵箱子,在空中成列游蕩。不時,空中某個像是釣竿一樣的東西,會把一根線甩到模具的頭頂。
這時,李明都的腦海里閃過了一個問題:
“34957加70764等于多少?”
他以一種原本沒有的計算上的靈敏脫口而出:
“105721。”
新的問題接踵而至:
“你看到了些什么?(你的身邊是什么?)”
也許是頭腦簡單救了這時候的他,他沒有多想,只在想那些鮮艷的紅光,不停閃爍的指示燈,還有液體、白霧、傳送帶,與那些和現(xiàn)在的他一模一樣的鐵箱子們。
釣竿對這個答案感到了滿意,它勾上來的線纜連著模具帶著李明都飛起。不知為何,在那時,他沒有多少驚恐——
可能是他已經(jīng)意識到他不會因此而死。
也可能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除了轉(zhuǎn)動自己的眼睛。
眼睛轉(zhuǎn)動的角度是有限的,他只能看到左右兩旁,有數(shù)不清的鐵箱子正隨著他一起被拉向鐵色的天穹。
天穹之中有一個圓形的通道。
而他們原本所在的地方,則是一片閃著燈光的深淵。
巨大的飛輪,古怪的圓蓋,或者像是金屬制造的柱子,在這里鱗次櫛比,猶如一片鋼鐵的森林??臻g邊緣的大口還在不停地吐出一個又一個像是他們原先一樣的鐵箱子。無數(shù)的鐵箱子隨著傳輸帶或吊鉤一起轉(zhuǎn)移,直到了那些閃爍著鮮艷紅光的洞口。
嗚嗚的聲音像是空氣在壓縮,滴滴的聲音像是機器在指示。錘子與吊針一起悶響,而沸騰起來的液體,在巨大的圓球中彼此擠壓,順著一條導(dǎo)氣管通往了不可知的上方,猶如機器正在呼吸。
而這群被釣起的鐵箱子們,是被擇選出來的合格品。
通過圓形的隧道,合格品們來到了上層的傳輸帶。
傳輸帶在眼前好似無限一般地延展開來。遠(yuǎn)處的裝置像是一座座高昂的山。而傳輸帶就是一條條通往群山的小徑。
而他們的第一站是更換自己的眼睛。
原本的電子眼是用于掃描的過渡用具,用處是確認(rèn)鐵盒子的“初始狀態(tài)”、“初始的工作的情況”和“紋路的形成情況”。對于準(zhǔn)備長期存在的鐵盒子們來說,這些次等品已是不必要的,于是一一被摘下了。
李明都不明白情況,也沒法做任何事,只任由像是針管一樣的東西,輕輕地取下了。
接著,新的眼睛被裝到了模具上。
世界陡然清晰。
原本鮮紅一片的人間,如今被補全了色彩。黑煙、白霧,乳黃色的液體,巍峨的青色的機器,淡藍(lán)色的線纜以及那點點綠色的指示燈光,一一從世界中出現(xiàn)了、重生了。
這種視覺比起他印象里的人類的視覺更加豐富。他突然意識到他可能看到了紅外線與紫外線。
而傳輸帶仍然沒有停。
下一站是為這群鐵盒子們裝上能源塊。
那是比他們的身體更大得多的氣球一樣的東西。它的形狀接近于圓,但上部扁平,而下部尖銳。
它的正前方用透明可發(fā)光的材料印著一個六葉型的風(fēng)扇符號。
李明都感到自己被翻轉(zhuǎn)了過來。
原來那面有蝕刻的地方不是他的上方,而理應(yīng)是他的下方。但他沒有立刻被裝到氣球上。
他看到氣球們排成了一列。
包裹他的模具會輕輕地與氣球上方的接口發(fā)生接觸。
新的計算問題涌到了李明都的腦海里。
他剛一遲鈍,大約花了一秒鐘才解出。這個“氣球”就予以嚴(yán)格的回復(fù):
“否定。該主頭腦的算力差于上任主頭腦。”
好吧。
他好像被嫌棄了。
空中傳送帶繼續(xù)向前,把他的模具,輕輕地貼在另一個“氣球”上。
這次連問題都沒有了。
這個氣球直接就是一個不滿意:
“否定。該主頭腦的‘氣味’與前任主頭腦不吻合?!?p> 好像這些氣球原本有其他的鐵盒子在腦袋上,但不知為何,它們又被送到了這兒。并且,他們也在傳輸帶上。
兩條傳輸帶彼此并行錯過。
不知道為什么,一路上的氣球紛紛拒絕李明都。
但傳輸帶繼續(xù)向前。邊緣鍍上的標(biāo)識色從紅色逐漸變成了藍(lán)色。在藍(lán)色的段里的氣球看上去要比其他的氣球更加嶄新。
機械手把他輕輕地放在一個氣球上。
那個氣球尚且是空白一片的紙張,與他一樣,甚至可能比他對這個世界更加一無所知。
她沒有傳來問題,也沒有給出評價或滿不滿意,這張單純天真的白紙在信息的交互中,只傳來一句毫不掩飾好奇的問詢:
“我是‘心’。頭腦就是你了嗎?”
李明都不知道這是出于主動的意識,還是單純的某種信號的問詢。后者就像電子設(shè)備的某些協(xié)議。
協(xié)議也會問詢來訪的設(shè)備是不是合法的。如果不合法,就不允許訪問。
被潮水推著向前的人想了想,說:
“好像你答應(yīng)的話,那就是我了。”
“你是第一次尋‘心’嗎?”
李明都誠實地說道:
“是的,我剛剛從底下出來。”
這顆“心”好像很高興,她說:
“太好了,我也是第一次……那就是你了!”
抓住兩個設(shè)備的機械手傳來了確認(rèn)的信息流。兩方確認(rèn)過后,李明都所寄托的鐵盒子就被按在了氣球的上方。
比起之前的嘗試性的接觸,這一次的接觸傳來了徹骨的疼痛。兩方的蝕刻默默地摸索著彼此的出路,始終不得進(jìn)入,而彼此相磨,最后是一種野蠻的力量把他們壓在了一起,然后強猛地、不由分說地進(jìn)入了彼此的身體。
結(jié)合的瞬間,鋼鐵的機器一陣震顫。復(fù)雜的紋理一點不差地合在了一起。密密麻麻的刺針扎在了預(yù)先留好的針孔上。
短暫的痛苦在這時結(jié)束,成為了未來直至損毀為止的常態(tài)。一種新知覺的驟然的火焰,從底下的身體里傳到了頂上的身體,非同凡響的充盈感在零部件之間流動。
最開始,他是發(fā)高燒的狀態(tài),后來是剛睡醒模糊不清的狀態(tài),而現(xiàn)在則仿佛重生了,重新成為了一個生命。那點影響他思考的溫度全部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的靈魂得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安靜。
后來他才知道,這是“心”所具有的降溫散熱的功能,它維持了整體的平穩(wěn)運行。
李明都還想再和這顆“心”說點什么話,結(jié)果惘惘然找不到信息的交互入口。這或許就像是小孩子在對著自己的手和腳問詢,其實是一個沒有道理的舉動。
“心”在結(jié)合后便已沉寂下去,不再言語,仿佛完全沒有意識。
鐵盒子落到了氣球上。整體的形狀便有點像是一根蘿卜。鐵氣球是蘿卜的肉。而鐵盒子則是蘿卜沒被剃掉的根。
這根鐵蘿卜,被機械手投向了另一條傳輸帶。
而這條傳輸帶分成了六條,而這六條路在后面又有分叉。層層的分叉,像是樹狀圖一樣伸向了遙不可見的隔墻的背后。不同的傳輸帶可能代表了不同的組裝方式。
這一切好像都是已被決定的。但直到被送到道路上,他才看到一些看上去是剛剛洗新的鐵蘿卜們似乎在自己選擇通路。
再一會兒,吊著李明都的鉤子,強行把他轉(zhuǎn)向前方,那模具上的小眼睛就再難看到周邊其他路徑上的機械。
只能見到前方的空中,吊著一個人形的骨架。
有明顯的雙手與雙腳的結(jié)構(gòu)。
合金在空中閃著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