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歷石
曠野的夜晚格外寂靜。白天的捕食者們已經一一入眠了。群山黑魆魆的,山谷里的風也不大,年輕人的耳邊只聽得到柴火燃燒的噼里啪啦聲,還有極遙遠的地方偶爾傳來的一兩聲狼也似的吠叫。
到了最后,這牢底坐穿鳥的肉,他是一點也沒吃到,全給了別人。
吃飽喝足的兩個婦女斜倚在草垛上,袒著胸膛。兩對原本脹得鼓鼓的乳黃色的兔房已經蔫癟下來,不覺饜足的小孩子們仍然頂在婦女被太陽烤赤的肌膚上,貪婪地吮吸著。不久后,幾個吃不到的嬰孩委屈地哭啼起來,小牙齒咬得兩個人生疼。
能哭能咬其實是個好情況,說明至少還有活下去的力氣的。
她們遲鈍的大腦想。
這兩個婦女還沒有名字。
家庭的系統(tǒng)沒有確立,穩(wěn)定的傳承的姓名的系統(tǒng)在這個部落里也不算存在。但自從上一代遷徙到歷石的周遭后,與其他部落的交往中,這個部落自稱的同時,也被稱為那塊大石頭附近的氏族。類似叫喚多了,也就變成了石氏。如果文縐縐點,或許可以叫做磐氏。
磐是大石頭的意思。
而在部族內部,她們是依靠各自的勞動分工被區(qū)分的。作為雌性,兩個人都是采集者。而在同樣采集者的行列里,她們都有一個互相被叫著很久的“讀音”。這種讀音可能取決于某次勞動中對一種“喂”的呼喊的回應,于是這種呼喊就變成了她們的名字,也可能取決于幼時她們自個兒天天在發(fā)出的某個尖銳的叫聲,比如“ma”、“ba”或“ama”,在未來數千年或一萬年后,它們會略有變化地成為某個語系里某個字的語音,不過在現在,它們所屬于的語系,還沒有文字,也就寫不出來。
這里簡單點。其中一個稍年長,就叫做磐姐。稍年輕的那位,就叫做磐妹好了。
磐姐遇到這種被咬得生疼的情況是有經驗的,她曾經見過族里父母的舉動,起身往自己的窩棚走去。
窩棚里的智人驚詫地問她:
“你們都吃了些什么?你們都被做了些什么?”
磐姐是個迷糊的家伙,她訥訥地回答不出來,只捧起一些干燥的草根。
不好吃的草根是這個部落的緊急備用糧。晚期智人已經有了對植物的區(qū)分。細究種類的話,這應該是一種葛根。
磐姐很快回到了篝火的旁邊,和磐妹一起用石頭磨碎葛根,投入湯里,煮出了一鍋怪顏色的糊糊湯來,兩個人一口一口喂給剩下的孩子。幾個孩子還是很委屈地發(fā)出一點輕微的哭啼的聲音。小嘴巴一邊咂葛根湯,一邊又在往外吐,但總算是在吃一點東西了,那就是能活下去的了。
“你數數看每個孩子的情況?!?p> 磐姐問。
磐妹已經喂得脫力了,呼吸有些急促。她聽了磐姐的話,便恍惚地一個個抱過去。孩子們已經安然入眠了。在垛的角落上,她抱起了最后一個男嬰。
身體是冰冰涼涼的,發(fā)青的小臉上滿是皺紋,一雙呆滯的眼珠子,好似正在詫異地凝視這片陌生又寒冷的曠野。
他沒有哭,也沒有鬧,也再也不會哭,也再也不會鬧了。
李明都這時抱著枯枝敗葉走回來,添進火堆?;鸲言綗酵?,整個山谷的巖石上都閃爍著來自火焰的暗淡的紅光。
在高不可攀的星空之下,磐妹輕輕地舔了舔孩子被映得粉紅的腦殼。這孩子沒有仍然出任何聲音。
磐妹不理解地問道:
“要怎么做?”
磐姐說:
“埋了吧?!?p> 她們一起用剩下的那點力氣抱著孩子往外走了幾步。在歷石的旁邊,有一顆凋枯的沒有葉子的樹。這棵樹下干燥的黃土,就是十幾年前,她們掩埋她們父母的地方。
她們就在這里挖了個小土坑。幾根樹枝與這具瘦小的尸體一起被放進坑里,再用土埋上。墳頭旁邊又多了另一座墳頭。風靜靜地吹著巖石里的野草,稀疏的見不到的云氣在空中漂流遮蔽了些許的月光。
從極遙遠的地方又傳來了可能是狼也可能是鬣狗的狺叫聲。
年輕人一開始還不知道,不解地看著磐氏姐妹的行動,等她們挖出土坑,才明白她們要做的事情。原本他還想再乘夜捕獵一次,但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了心思。
而磐姐和磐妹抹了抹臉,又回到了鍋前。
這用雁肉湯還有葛根煮出來的糊糊是不能浪費的。
她們吃撐了也一直在吃,直到把整個鍋底舔得干凈。
這時,李明都一聲不吭地把“鍋”取下來,刷洗干凈后,塞進了機器人的身體里。他指了指這群小孩,又指了指四周的草棚,說:
“好了,你們該把這群小孩帶到你們的屋里去了?!?p> 縱然語言并不互通,但手勢里便蘊藏著驅趕的意義。磐姐和磐妹不敢久留,把孩子們一個個抱回到了窩棚里。
有的孩子已經沒人認領,有的母親還能認出她們的孩子。她們既無抗拒,但也沒有欣喜,只一張臉麻木地接過。饑腸轆轆的夜晚還很漫長,她們只有用睡眠和催眠似的小聲的嘀咕來對抗。山洞里點著幾把火炬,族長與老人始終琢磨不透怪獸的想法。
他們七嘴八舌地談到:
“他們好像不吃我們,而是吃其他的動物?!?p> “可我們也沒有多余的給他吃?!?p> “也許他不需要我們給他吃東西,他是自己捕獵的。”
“他又繞著石頭轉了?!?p> “他什么也沒有帶來……神石沒有效果?!?p> 幾個智人小心翼翼地躲藏在洞穴的邊緣,他們都看到那從石頭里出來的怪人又開始繞著石頭轉了,還不時敲敲打打。
他們與李明都對這塊石頭的認知并不相同。
在他們的想法里,這只是塊從天而降的稀奇石頭。
但李明都清楚,他非常清楚自己曾經見過這塊石頭,縱然這塊石頭現在的樣子已經不再相同了。
“沒想到我們能在這個時代再度見面?!?p> 不定型像舌頭一樣彈在這塊黑色的長方體上,把它表面那些風塵附著的石屑一片片打碎。這塊歷石也就顯得越來越光滑,直顯出一種有光澤的黑,全身在月色下如晶體般通明透徹。上面依舊刻著許多數不清的紋理。
“你能生效嗎?你能把我送回去嗎?”
他把自己的身體貼在石頭上,又反過來用背部貼,又叫機器人貼在石頭上,又三個身體一起貼,說是貼,其實是擠,他幾乎是想擠進這石頭里去。
可是這黑色的長方體始終沒有反應,靜默地像是一片無底的黑暗深淵。它靜靜地站立在原野上,表面倒映著一溜兒清冷的月光。
“難道說要我在這原始社會里來把你送上青天嗎?”
可是二十億年前他遇到了火星人,現在他還能遇到個史前文明幫助他嗎?
李明都再度失望了。他不再繞圈打碎那點剩下的石屑,也不再嘗試擠進石頭里,而是背靠著這塊石頭,順著石頭下滑,坐倒在地上。
然后仰著頭,雙眼久久凝視著頭頂熟悉又陌生的星宇。
萬籟俱寂,寬闊的銀河垂落在空曠的原野之上,像極了一條劃過了天空的冷冽的河流。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時候,這個小小的部族再度派出了采集和狩獵的隊伍。原始人的活動范圍不比能飛的機器人龐大。部落附近的土地,凡是能吃的已經被他們采集得差不多的了。至于狩獵的行徑也是一無所獲——他們根本找不到合適的目標。
族長詢問了老人們,老人們說沒有降雨,草也長不活,必須得走了。
部落里的人早有準備,只花了一天就把所有東西收拾妥當。原始人的財產說來復雜,實則簡陋,無非是過去狩獵剝下來的獸皮、收集保存的草根、一些像是石斧的石器、一些像是木棍的木器,還有他們用來打磨石器與木器的小石頭。
這些東西被裝進他們用獸皮做成的袋子,總共不到一百個成年人,裝出了十多個大袋子。沒法帶走的東西則被他們掃進了那個山洞里。
也許在數年或數十年后他們還會回到這里,但那也已經是數十年的事情了。
等到外出搜尋火石的隊伍回來后,遷移的準備已經悉數做完。人們把大袋子一個個背起來,一個勇士煩躁地說道:
“聽說其他的部落的人用魔法驅使野獸背東西?!?p> 族長吃了一驚:
“那真是了不起的事情了……可惜神石并不保佑我們……”
智人們做了最后一次檢查,接著隨著族長的一聲呼喊,他們開始排成一隊沿山谷的小道往外走,在這支隊伍里男人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和最后面,而懷孕的婦女則走在最中央。少少一兩個嬰兒被他們攜帶在女人獸皮的衣服里。
隊伍走的時候,李明都聽到了一陣鬧哄哄的像是爭吵一樣的聲響。
但爭吵的聲響只片刻就淹沒在令人窒息的悶熱空氣里,腳步聲在腳步聲中遠去。
他們并沒有前往曠野的方向,這可能是因為曠野是危險的。智人的隊伍沿著山谷邊上的小坡往山那頭的方向走。在走的時候,幾個人遙遙地望了那個山洞,也望了他們曾經居住的窩棚,望了神石,也望了埋葬者他們先輩的那顆大樹底下的墳丘。
大風吹著黃土,沙沙作響的聲音很快掩蓋了人類的腳步聲,還有鳥兒偶然的鳴囀。在土里爬來爬去的老鼠發(fā)出吱吱的響叫,蜥蜴剛剛走到巖石上,看到直立猿猴的行走,又連忙逃走了去。
這兩天,李明都沒有太多動作。他靜靜地看著這群人離開了山谷,心想自己可能也該離開了。
和石頭一起呆在這里不可能找到結果。要是和石頭一起走,沒準真能像二十億年以前見到外星文明或史前文明。
他還記得黑天大師的那句話——
“你相信史前文明嗎?”
“管它是真是假,我現在都得信?!?p> 他自言自語道,把那塊石頭翻出了地表。鐵鏈條前兩天已經做好了,他準備故技重施用鐵鏈條綁住這塊石頭,然后走遍這個生靈的世界尋求可能存在的方法。
只是隨后,他做了在這一次的穿越中,他可能是最后悔的一件事情。
當時,他對這群晚期智人的村莊感到了好奇。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因此,在捆好石頭后,這雙來自未來人的黑漆漆的眼睛就看向了這群晚期智人們的洞穴,還有他們已經推倒的草葉窩棚。
在窩棚與窩棚之間,散落著像是獸皮、石片、草根、種子、落滿了蠅蟲的骨頭等各種各樣的東西。
他煞是好奇地把這些殘破的獸皮、石片、草根、種子、落滿了蠅蟲的骨頭一個個看過去,有時還撿起來往著天空一拋。在莽荒世界探險的感覺一時竟叫他感到了點快活。
不知不覺,他已經走到了那族長和老人們所居住的山洞的跟前。
“里面會不會有壁畫,像是人和猛犸象的大戰(zhàn)……又會不會有更巨大的生物的骨頭?”
年輕人一邊暢想,一邊繼續(xù)往前走。就在他的手靠在山洞的邊沿時,他聽到了一種熟悉的像是出不來氣似的哭聲。
那時候,太陽已經升到了天的最高處,整個黃土的曠野上,只有幾種茅草、蒿草和淺黃色的半日花還沒有被日光曬死。熱風呼呼地在黃沙中飛馳,帶著黃土火燒一樣吹在正直的年輕人的脖子上。
他的腳步倏地放慢了,一只胳膊漸漸地抬到半空,掐住了自己的下巴,好像是叫自己往后走一樣。
但那種哭聲正在變弱,越變越弱。
“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他撥開了掩蓋洞穴的草叢,洞穴濃重的陰影投在他僵硬的身體上。他走進洞穴,機器的身體跟在他的身后,照亮了這狹隘的谷地。
在山洞朦朧的陰影里,他看到了正正好好十三個孩子,比之前要少了兩三個。那兩三個可能是身體素質不錯被帶走了。
剩下的就在這里,有的還能出氣,在哭。有的氣息已經微弱下來,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