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預(yù)知將來(下)
那天,李明都原本沒有想要前往山谷。然而就在磐媧出發(fā)那天的傍晚,部落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久病不起的巫咸走出了房門。他在部落廣場上一個在下午點燃的火堆邊上呆了好一會兒。
火堆燒到那時已經(jīng)只剩下了灰燼,零星的火點像是遺落在地上的星。幾個光屁股到處走的小孩還是第一次見到巫咸,他們好奇地張望著這位古老的、干瘦的像一小塊的蒼白的鐵的身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他的身邊。等到大人們發(fā)現(xiàn)巫咸的時候,他正在和孩子們說話。
“我的媽媽向族里的一位巫師請教過,說我已經(jīng)三歲了,你比我媽媽還老,你幾歲了呀?”
巫咸指著天空中的一顆星星說:
“你們看到那顆星星了嗎?”
“星星……”
孩子們抬起頭,在漫天的繁星中找了好一會兒,才說:
“我看到啦!”
“我也看到啦!”
“我不知道我的歲數(shù)……”巫咸說,“不過我已經(jīng)是第七次看到那顆星星從那一頭走到了這一頭了……”
一個胖乎乎的男孩問到其他的孩子們:
“你們見過那顆星星從那一頭走到這一頭嗎?”
“我沒見過!”
“我也沒見過?!?p> “那你一定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迸帜泻⑥D(zhuǎn)過頭來,裝作嚴(yán)肅的樣子對巫咸說道。嚴(yán)肅的樣子裝了沒多久,他就又好奇地問:
“你這么老,我怎么從來沒有見過你呀,你是誰呀?”
但這老頭沉默不言,久久沒有回復(fù)。雨季的黑夜縱然不下雨,原野上也發(fā)著一層薄薄的水氣,遠(yuǎn)處萬物的輪廓也就因此顯得格外模糊。明月掛在高山的頂上,月光灑滿了他背后的石墻。
不知怎的,他已經(jīng)不大能想起自己的名字了,他只記得他是一個在河畔的部落里的巫師……
調(diào)皮的孩子們等得不耐煩了,趁他不注意的功夫,一個家伙嘗試揪這小老頭下巴的胡子,而另一個則把白天從河邊抓到的癩蛤蟆藏在自己的身后,想要偷偷地癩蛤蟆放在巫咸衣服里的后背中。
大人們嚇得魂飛魄散,三四個連忙向前用暴力制止了孩子的行為,把他們拖走了。
被拖走的時候,那胖壯的男孩猶在大聲問道: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
老頭依舊不聲不響,露著一種沉思的表情。
族長收到人們的通知,匆匆趕到。他問巫咸:
“大巫,有什么事情嗎?”
聽到聲音的巫咸轉(zhuǎn)過了頭,這時的族長才驚奇地看到了巫咸臉上一雙凹陷萎縮的眼球。巫咸恐怕已經(jīng)徹底失明了,并且已經(jīng)失明很久了,但他好像還是什么都看得見,并且就在這樣一張面孔上重新出現(xiàn)了族長熟悉了一輩子的莊嚴(yán)與溫和。
巫咸問道:
“磐媧在哪里?”
“她白天往山谷去了,還要兩三天才能回來。”
巫咸又說:
“……我等不了那么久了,磐巫……磐巫也行,他在哪里?”
“磐巫已經(jīng)休息了,要我去叫他嗎?”
巫咸點了點頭。
族長往磐氏家族的那幾間臨時帳篷走了沒幾步,又回頭看了巫咸一眼。明月仍掛在山頭,從大河的方向吹來了一陣又一陣涼快的風(fēng),巫咸正在往房子里走,石頭壘作的陰影蓋在他蹣跚的腳步上。他看到他干癟的臉頰的輪廓,也看到了掉了一半的銀白色的頭發(fā)。
他止不住地升起一個念頭,巫咸可能真的要死了。
在智人們的傳聞里,那些最偉大的巫能夠預(yù)知自己的死。在很久以前冬天的某個日子,巫咸曾私底下和族長預(yù)言過自己會在冬天結(jié)束以后的某一天死去。
“至于現(xiàn)在,”那時巫咸在擋雪的帳篷里,從容不迫地說道,“我還能活上很久很久。”
在下雨以后,巫咸久病不起以前,他覺得巫咸的預(yù)言失誤了,失誤在沒有死。在巫咸久病不起以后,他覺得巫咸的預(yù)言依舊失誤了,失誤在還沒有死。
不過在那時,人們已經(jīng)意識到那是遲早的事情了。
因此,在磐媧執(zhí)著于星象觀測、那些獸皮紙上山海圖像的解讀還有父母的時候,幾個家族已經(jīng)碰過了頭,就在巫咸的屋子外頭,他們在商討下一個部落巫師的人選。
磐巫沒有參與那場會,磐麥和磐媧的一個弟弟參加了這場會議。
磐媧的弟弟主張磐媧是巫咸的弟子,理應(yīng)由磐媧來繼承部落里的巫師這一職責(zé)。
族長并不喜歡這個意見。他說:
“我是部落里最年長的人,也是巫咸的弟子,比磐媧更有資格,在巫咸升天以后,理應(yīng)由我擔(dān)任巫師。自古從今都是如此的。”
牧力站在一邊瞇著眼睛,刺一樣地說道:
“你要做巫師?誰來做族長呢?”
族長不喜歡這個語氣。他身強體壯的兒子站在他的身后,危險地看著已經(jīng)年老體衰的牧力。
而那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說話了。
“應(yīng)該要由老人們推選產(chǎn)生吧。”磐麥實在是個天真的家伙,他提出了一個屬于過去的意見,“誰力氣大,誰有德行,誰就做族長。大巫不是那么說過嗎?而且巫師也應(yīng)該是這樣選出的?!?p> “你說得對,磐麥。”
族長欣然贊成了這個意見。
“唯有大家伙都同意了,族長才是真正的族長,巫師才會是真正的巫師?!?p> 這整個融合了的部落里,熊家族的人仍然是最多的,而這最多人的熊家族里,有求于這位族長的人也是最多的。
但巫咸的醒來打破了他的規(guī)劃。巫師的遺囑,是會得到眾人首肯的意見。
“只愿大巫不要留下什么讓人厭煩的遺囑?!?p> 他皺著眉頭感到了難堪,一邊腳步蹣跚地走到了帳篷的門口。
這巫咸的學(xué)徒也已經(jīng)很老了。
李明都在那時剛剛收工,準(zhǔn)備休息了。門外遠(yuǎn)遠(yuǎn)傳來人們的吵鬧,站在門口看熱鬧的磐妹咳了咳嗽,轉(zhuǎn)過頭來對他說:
“巫咸好像醒過來了?!?p> “他好了?”
磐妹沒有回答,族長已經(jīng)到來。他站在門口說:
“磐巫,大巫想要見你一面?!?p> 剛剛坐下的李明都重新緩緩地站起身來,他的一雙眼睛看著族長。而族長則目光游離,在看他腳底下一小簇沒被燒完的從黑土地里重新長出來的野草。
李明都收拾了一下衣服。不定型盤桓在他的脖子旁邊像是一條長長的圍巾。族長往一個聚滿了大人的火堆的方向走了,他則走向了巫的那間有梁的小屋子。
房屋沒有門,這個時代沒有后來嚴(yán)格意義的門,有的是獸皮做成的小簾子。他在簾子旁邊敲了敲,屋子里沒有傳出任何的聲響。李明都掀開簾子,走進(jìn)屋內(nèi)。一縷月光輕悄悄地照在鋪滿干草的床上。彌留之際的巫咸就躺在月光里睜著那雙沒有光澤的被腫起來的眼皮包裹的小眼珠子看著他。
幾只小蟲子在他的身體上慢慢地爬。李明都伸手去抓幾只小蟲,他說:
“我?guī)湍阆磦€澡吧,老人?!?p> 巫咸低聲地說道:
“沒必要,朋友。你能把簾子拉開嗎?這里很悶,很熱,不好……”
李明都把簾子卷到屋頂,涼爽的晚風(fēng)就吹進(jìn)了這充滿了濃重的腐臭味道的室內(nèi)。外面的月光便照滿了一整堵墻,孩子們正在外頭嬉戲奔鬧,大河則在遠(yuǎn)離部落的地方發(fā)出奔騰不息的響。
夜風(fēng)明明寒冷,但巫咸卻感到身體稍微暖和了一點,他顫顫巍巍地從衣服里伸出了自己的手。
這時,李明都才看到巫咸的手里緊緊攫著一小塊有著許多不規(guī)則平面的晶體。
“你還記得這東西嗎?”
他問道。
“我當(dāng)然記得。”
李明都扭過臉去,幾乎不想看現(xiàn)在的巫咸。他說:
“想當(dāng)年,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站在原來的熊部落的土臺上,我在壕溝的外頭,你的幾個人迎著夕陽向我走來,我遠(yuǎn)遠(yuǎn)地、你知道,我有望遠(yuǎn)的能力,我就看到了你手里的這塊晶體,慢悠悠地飄蕩在空中。我知道那是一種巫術(shù),與巫禮所有的那塊晶體都是貨真價實的巫術(shù)……”
“是這樣的……是這樣的……”
老人的面孔上露出了一點笑容。他低聲地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
“現(xiàn)在、你過來、看看……用這塊晶體來看我……你看到了什么……”
巫咸仍緊緊攫著這塊晶體。李明都猶豫地看著他,巫咸又催促了一聲。他才走上前去,低下自己的身子,把自己的左眼湊到了晶體的前方。
皎潔的月光從外頭一直照耀在這塊古老的晶體上,而晶體的表面便折射著不同的銀白色的光。就在眼珠子對上其中一個晶面的瞬間,他看到了一具已經(jīng)僵硬的沒有生氣的尸體正在一條寬敞的大河上向下漂流。已經(jīng)爛掉的腦袋露出了骨頭,清冽的浪花碰到了他的肩膀,而小小的塘鱧,不知道人過去的偉大,只一個勁兒地咬著他的指頭。
李明都猛地抬起頭,借著月光,他重新看到了一個巫咸,一個奄奄一息的但還不是尸體的巫咸。他仍然躺在草床上,睜著那雙眼珠子,靜悄悄地瞧著他。
“你看到了什么?”
“我……”
李明都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描述。
“直說無妨,在那里面,你應(yīng)該看到了我?!?p> “如果我看到了你,那么,我看到了你的死?!?p> 巫咸喘著粗氣問道:
“是在河水上慢慢地漂流嗎?”
“是的?!?p> “那沒錯了,那就是我的想法……”
巫咸嘗試做出一個笑容。
“你現(xiàn)在想死的事情是不是太早了……”
“不!”誰知巫咸極力睜大了眼睛,胸膛像漏了風(fēng)一樣起伏著,而大聲打斷了他的話語,“已經(jīng)快到時間了!我是該死了!在冬天結(jié)束的時候,我就該死了……但我還想,想見到大家,還有我能夠回到這里來,所以努力地讓自己多活一會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夠啦……夠了。”
“你別用力,你輕聲一點……”
“別聊那些了,聊聊這巫術(shù)吧。這是巫師代代相傳的秘密……”
巫咸越說聲音越微弱,直至幾乎不可聽聞。李明都聽見磐媧的名字,巫咸可能原本想要告訴磐媧,但磐媧不在了,他也得找一個人托付,于是找到了他。
他一時心亂如麻,只勉強打起精神,說出自己曾經(jīng)的猜測:
“這塊晶體的能力是看到未來嗎?你就是憑著這塊晶體,在當(dāng)初遇見了我的靠近,是嗎?……所以叫人用火光照我,來嚇退我,是嗎?”
李明都對這個晶體的功能不是一無所知的。
他說得很慢,巫咸每個字都聽清楚了。
老人沒有力氣的點頭,只是上下嘴唇一碰,說:
“是的?!?p> 接著,他說:
“這就是……望氣之術(shù),也是人們說、說我能活死人的真相。因為有的人不是死,而是假死,我看到了人的假死,所以才有辦法讓假死的人、有方法活下來。”
“那天數(shù)呢?是因為你看到的未來都是注定的嗎?”
“不是注定的?!?p> 他說:
“隨著你的舉動不同……鏡子里的景象會發(fā)生變化……因此,我是按照我看到的最好的結(jié)果來行事的?!?p> “我明白了……”
李明都點了點頭,不忍再看巫咸如今的模樣,只說道:
“你該休息了,吃點東西吧,我去叫熊羋。這事情不重要……等你身子好一點,再說罷?!?p> “不,你不明白?!?p> 清冷的月光照在這老頭沒有任何一點血色的嘴唇上。他緊緊攫著這塊晶體,身子幾乎坐了起來,他嚴(yán)厲地說道:
“你不知道我到底看到了多少東西?,F(xiàn)在,你給我站在這里好好聽著!”
這時,他躺在床上,望著外面的月光,靜靜地講了起來:
“這塊石頭,你知道,是上一代的巫交給我的,在交給我以前,他對我和巫禮說有他只有兩種術(shù),一種術(shù)是亂的術(shù),一種術(shù)是治的術(shù)。后來的結(jié)果,你也知道了……”
巫禮選擇了前者,巫咸選擇了后者。然后,他就研究了這東西一輩子。從晶體里所能看到的景象是斷斷續(xù)續(xù)的,縱然會照出場景,但想要分辨具體的時間和地點也是極為困難的。因此,巫咸從別的部落里聽說了關(guān)于星星的運行后,就決意依靠天空中的眾神的模樣,來確定夜間的景象。
“白天的世界藏在太陽永恒的光芒中,但夜晚的世界……總是能看得很清晰……星星會指引我的方向。憑著這一點,我分辨了許多許多的事情。我既預(yù)見了你和磐麥一起從荒野上走來,也看到了巫禮在夜晚向部落的突襲。你還記得上一代的族長,帶著許多的人在一片山谷里捕捉野馬嗎?我當(dāng)時沒有去,因為我知道他們是會成功的……還有,還有回來,我也看到了我們會回來,回到一片大河的邊上。但我依然很害怕……”
害怕某一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所看到的晶體中折射出來的景象忽然不再相同。
這樣的事情在以前出現(xiàn)過。
出現(xiàn)的那一次,巫咸原本以為巫禮可以活下去,但新的景象中天空飄起了白色的飛絮,而巫禮的血液向著天空飛起,灑到了雪花之上。
“它沒有辦法看清細(xì)節(jié)嗎?”
“不知道……”巫咸說,“但每時每刻看到的景象經(jīng)常是不一樣的……因此,在我人生的前半輩子,一直活在可怕的擔(dān)憂之中,而到了后半輩子,我理解到我不該把它當(dāng)做預(yù)知未來的機器,而是當(dāng)做獲取‘知識’的機器。憑著這個思路,我得知了大澤,得知了大澤里的無數(shù)的部落,得知了海,也得知了在我們的大地之外還有其他的大地。你絕對無法相信……其實我們所居住的大地它不是平坦一塊的……”
老頭抬起頭,那雙失明的眼睛轉(zhuǎn)向了簾幕以外的月亮。高不可攀的星光在月光的四周,靜靜地凝視著地上的凡人們。
“我們居住的大地是一連串彼此重疊又彼此離散,并且沒有任何一點是連續(xù)的球體?!?p> 他莊重地戰(zhàn)栗地宣布道:
“而那漂浮天上的神靈們和背負(fù)大地的神靈是相似的,它們也都是一連串彼此相連的球體,它們漂浮在填滿了黑暗的空中,像是漂浮在大河上的一個個圓形的孔狀的影子。影子忽然出現(xiàn)又消失,既是永恒的,又只在一剎那之間……”
李明都完全不能理解巫咸所說的話,他驚異地問道:
“這是什么意思?你是從哪里看到的?”
巫咸的面貌出奇得平靜:
“如果以后,你們會使用這塊晶體,那你們會發(fā)現(xiàn)這東西能看一切。我是從無限小的塵埃的運動看到的。在掌握了特定的角度以后……用這塊晶體去看那些不會動的很小的東西,也能看到他們的未來。有一些塵埃,我不知道它們是不是塵埃,它們像是空間中說不清有多小的一點,一直從地面上飄到了比天空更加遙遠(yuǎn)的地方,在黑暗中獨自流浪,它們經(jīng)常會突然消失,又突然浮現(xiàn)。我就是在那時見到的。比你來訪要早得多的一段日子里,我格外癡迷這種游戲……從那以后,我從不同的投影中所能看到的東西就越來越多。”
“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我看到的東西,我不知道我該怎么和你講。你能相信我看到了這種東西嗎?但那時,我還不認(rèn)識你,你也不認(rèn)識我……”他指著李明都脖子上銀白色的不定型,說,“這被你盤在身上的蛇,像是人一樣居住在用特別的石頭壘作的巢穴里,在大地上建造了一座通天的高塔,一根絲弦連接了地面與月亮上的海洋。那時,我才知道月亮上原來也有宮殿,清冷的宮殿里空無一人,好像早已失去了它的主人……”
“你……”
難道看見了三億年后的世界嗎?
李明都張著嘴巴,想問卻問不出來。
他知道追問是沒有結(jié)果的,巫咸自己都無法理解自己所看到的景象。而那些景象是斷斷續(xù)續(xù)地來到那顆晶體里,巫咸看到的只是一個片段。
巫咸沉沉地喘了一口氣,明明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什么都見不到,過去那些早已遺忘的片段般的記憶如今卻如同沒被遺忘般不停地涌起了。
“這個景象,我是從大地中的一種植物里看到的,當(dāng)時,我嚇了一跳,那真的是未來的景象嗎?它是精靈還是妖怪,對我們有利還是有害……我不知道,老人們的傳聞里,妖怪總是強大的。很久以后,我才敢再次拿起晶體觀察一朵花。那時,我看到了這朵花的種子,這朵花的未來、未來的未來的一顆種子正在忍受天空中數(shù)十顆閃耀的太陽的虐待。我不僅看過花,也看過別的東西,我只能零星和你說一點我印象很深的場景,當(dāng)我觀察流水的時候,我看到一塊寒冰正沿著縹緲虛無的氣流散入永恒的黑暗。當(dāng)我嘗試見一塊石頭時,我見到那塊石頭被巨大的比你那位壯實的同伴更可怕的力士扔進(jìn)了燃燒著永恒紅光的火爐之中。我用它見過骨頭,這塊骨頭像是石頭一樣沉在深沉的黑暗中,一種長著翅膀的長條的像是蛇一樣的動物,從深不可見的地里把它拾起,將其扔向了位處天空的陽光燦爛的宮殿。我還曾經(jīng)用它見過雪,融化的積雪,在未來的某一天會重新變成冰塊和其他無數(shù)的碎冰漂浮在遙遠(yuǎn)的太空之中。在它們的身旁,是在一顆青色的無限龐大的星星那濃厚的天空之上,兩顆草綠色的星星發(fā)生了碰撞。”
“我用它見自己的帳篷,見到組成帳篷的獸皮在未來的某一天,會變成一連串無限的分開來的東西永世不得聚集,但它們的背景卻是一片沒有任何光的天空。我見過稻殼,幾片稻殼化作的石頭被保存在一個我說不出它有多精致的像是水晶一樣的容器之中,而那容器曾被一個我的視角所看不到的東西帶著在大地上行走。在那大地的上方,我見到了兩顆彼此繞著旋轉(zhuǎn)的太陽。最瘋狂的一次,我用它見了在地上燃燒著的火焰。我知道火焰的未來只是熄滅,但我卻看到一股子氣體,它們被一種遍布大地的紫色的植物變成了另一種顏色的氣體,這種氣體竄入了大地的深處,然后消失不見了。那時的天空是一顆龐大的紅色的火球,它比我見到的所有火焰都要明亮……還有一件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的事情,朋友,我還用它見了你所制造的那些石頭。”
李明都抬起頭,不可思議地問道:
“它們怎么了?”
“我見過兩次,兩次的結(jié)果都不相同?!蔽紫痰淖齑郊t潤,好像恢復(fù)了一點生命的力量,他夢幻一般地講道,“一次它們是被長著鳥嘴的動物從地里刨了出來,而另一次,它忍受了一場不可思議的從天而降的星星的撞擊,發(fā)紅發(fā)熱,消失在一大片巨大的坑的地底,融化成了水?!?p> “……我知道……我明白……”李明都喃喃地說道,“這些都不重要……”
巫咸的身體好像好了一些,他好像沒有在聽李明都的話,只是急促地繼續(xù)說道:
“我也在看我們的未來,看部落的未來。但想要看到這樣的未來也很難,我只能通過有些有人的、有人在的景象來尋找。而且你知道,過去所看到的未來是不準(zhǔn)確的,只有現(xiàn)在的、最近的看到的未來才是準(zhǔn)確的,但我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對不起,我什么都看不見了,我看不見了……所以我只能說我曾經(jīng)見到過的……我把那些景象嘗試組織為我所看到的連續(xù)的未來……”
老人的眼角邊上流下了晶瑩的淚珠。
李明都全身顫抖了一下,他在巫咸的床前替巫咸擦掉了臉上的涕淚:
“沒事的,你說吧,你說吧,我都在聽?!?p> “謝謝你,朋友……”
這張消瘦的衰老的面孔隨之重新變得平靜,再度轉(zhuǎn)向了簾幕外的天空??v然不能確切地看到景象,但他的眼睛還能感受到的光所帶來的微弱的刺激,于是他就一直在尋覓那遙不可及的光亮。
“在我死了以后,我們一起看護的這個部落會逐漸發(fā)展壯大。居住在這里的人會越來越多。過去的人總是很少的,但這里的人會逐漸多到百,數(shù)個百,數(shù)十個百的程度。而這里的房屋會越造越多,所有的人都不必風(fēng)餐露宿,所有人都有地方遮風(fēng)擋雨。到了那時,人們已經(jīng)在不需要遷徙,再不需要到處尋找食物,也不必走上一條危險的世界的旅途。他們在大河的兩邊,灌溉著一望無際的田野。田野上長著金燦燦的稻子。風(fēng)一吹,稻香便飄滿了人間。人們從田地里收割初熟的果實,又在田地里播種來年的種子,饑餓將從此遠(yuǎn)離我們……”
“到了那時,地上會建滿了房屋,再也不會有人風(fēng)餐露宿,再也不會被雪埋沒,到處都是遮風(fēng)擋雨的場所,人們會分散開來居住。他們發(fā)明了一套長幼有序的準(zhǔn)則,我看到了孩子認(rèn)得出他們的父母,而父母也認(rèn)得出他們的孩子。我看到這些孩子,和他們的父母,還有父母的父母會居住一個屋子,男人在耕田,而女人再用一種復(fù)雜的手藝織作麻布,孩子們也能得到照顧和成長,我看到所有人都有衣服穿,冬天也再不會感到徹骨的寒冷。一座座輝煌的城市會在河邊拔地而起,他們會彼此交通,交換彼此沒有的東西,于是每一個日子都變得有滋有味。”
“到了那時,磐媧已經(jīng)長得和你差不多大了。她因為確定了耕作的時機而得到了人們的尊重,成為了河邊最偉大的巫師。但是好景不長,掌管水的神明勃然大怒,洪水會越來越多,從遙遠(yuǎn)的群山發(fā)源而來,淹沒了我們大片大片長滿了莊稼的土地,無數(shù)的稻子谷子啊被大水摧毀,人們不能安居樂業(yè),于是年長的磐媧和其他數(shù)不清的人們開始尋找治理洪水的方法,這一找就是一輩子。直到我們部落里最小的那個孩子成了那時部落里最年長的婦人,帶著她的孩子們一起參加了磐媧的葬禮。他們在墳丘前哭泣,而磐媧就是最后知道我的名字還有你的名字的人。像我們這樣在大地上游走的部落注定不會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現(xiàn)了?!?p> “我看到洪水的災(zāi)難沒有完結(jié),人們再度開始流離失所。因為天候的變化,從遙遠(yuǎn)的北方,有不耕作的部落南下,向我們發(fā)起了進(jìn)攻,而在大河的兩邊,我們無數(shù)耕作的部落也在彼此爭奪僅剩的糧草。我看到我們建立起來的城市毀于一旦,大火燃燒了三天三夜,直到一切變?yōu)榛覡a。但你不用擔(dān)心,我還看到這里的居民與另外的部落聯(lián)合,成功奮起地反抗北方的入侵者和我們自己的野蠻的好斗者們。我看到在若干年以后,他們重新回到了這片古老的土地上。他們在這里重新建立了家園,重新建造了堅固的好的房屋。他們在這里一起商議著對抗每年泛濫的洪水的方法。我看到磐媧的后代,后代的后代,一個長得很好看的了不起的年輕人站在人們的面前提出了他的建議。他在地上挖掘了漫長的水道,將積水重新導(dǎo)入了江河。我看到洪水不再肆意地淹沒我們金黃色的田野?!?p> “這真好……”
“美好的畫面落在我的眼前,可我不知怎的,心里總是、總是會戰(zhàn)栗地生出更多對于未來的恐懼,任何生活中的喜悅總在暗中等待人付出獲得它的代價。在后來的日子里,我抓著那塊石頭想要看見更多,最好,最好就是能知道以后會發(fā)生的一切!石頭里出現(xiàn)了更多的景象……”巫咸的眼珠子仍然朝著外面,在眼珠子的旁邊流下了一行清淚。在火堆的旁邊,族長和其他的成年人們正說著他們的悄悄話,不時遠(yuǎn)遠(yuǎn)地望向巫的房間一眼,“我看到人們再也不會一起共享他們的糧食,再也不會一起圍著火堆唱歌跳舞。我看到土地變成了一種可以交易的像是貝殼一樣的物品,土地不再屬于每一個人,而只屬于一部分人。我看到人們因為劃定各自的土地而感到欣喜,他們各自收各自的,并將各自的糧食與職位都留給他們自己的孩子。而他們自己的孩子復(fù)只留給他們自己的孩子。我看到那好看的年輕人成為部落的族長,他的孩子是部落的下一代族長,他的孩子的孩子則是下一代的下一代的族長……我看到他們建立了宮殿,看到他們享有著其他所有他們曾經(jīng)的弟兄不曾有過的奢華的享受。我看到了大量的人失去了他們的土地,我看到了保護不再是理所當(dāng)然的道理,看到了那輝煌之至的數(shù)不清有多少人和多少糧食的部落啊,每個人的耕作都要上交一部分,才能獲得部落的保護。我看到了得到的人欣喜,我也看到了失去的人的憤怒……”
“我看到了那年輕人的后代被他們曾經(jīng)的弟兄放逐到荒涼的山上。我看到他過去的過去的弟兄們的孩子建立起了一個全新的國家,這個國家的起源是為了消滅暴虐的統(tǒng)治,但他們又重新走向了這條統(tǒng)治的道路。我看到那反抗者的后代沉迷所有人都沒有過的享受,荒廢了自己的生命。我看到了熊熊的火焰在地上燃燒,重新摧毀了我們的土地。我看到了一個新的國家再度被建起。不久以后,北方的部落重新南下,我見到了人們建立了一條蜿蜒連綿,像山一樣高大的城墻,來阻擋他們的進(jìn)攻。但我也看到了在這座城墻下活活累死的人……”
“我看到了毀滅。在這一連串無數(shù)的數(shù)不清的被毀滅的統(tǒng)治者的后頭,還有新的統(tǒng)治者從過去的統(tǒng)治者的尸體上起身,從那無盡的深淵中重新升起,我看到了酷刑,那些我無法想象的殘忍的刑法,剝?nèi)ト说亩洌瑒內(nèi)ト说谋亲?,剝?nèi)ト说钠鞴伲谒麄兊纳砩洗蛳吕佑?,以剝?nèi)ト说淖饑?yán),讓人粉身碎骨,讓人受盡折磨。我再度看到了反抗,也看到了遺忘,人們不再以磐、不再以牧、不再用熊的名字,他們彼此之間都用上了一個全新的給大家一起使用的名字。一個新的光輝燦爛的名字,那個名字叫做漢。我看到了一段美好的興盛?!?p> “然后,我看到了死亡,看到了人們把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叫做戰(zhàn)爭。我再次看到了那些不耕作土地的民族重新南下,將我們的土地再次再次付之一炬,我看到了漫長的無數(shù)的世紀(jì)里,人們再度流離失所,為了重新找到家園,而再度流離失所,他們遭受著煉獄般的折磨、遭受著來自彼此相似的人們的羞辱,在遠(yuǎn)勝于我們所承受的苦難中艱難地煎熬著。我看到了那些好的該種東西的田地荒廢而無人使用,我看到種地的人自己卻不能吃飽,我看到了饑餓與寒冷,這對兄弟把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的孩子讓他們重新回到了我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我看到了遙遠(yuǎn)的部落在殘忍的人的手里的滅亡,看到從遙遠(yuǎn)地方過來的人將我們種地的人統(tǒng)治,叫他們上交他們辛勞一輩子的所得。我看到了石頭,在遙遠(yuǎn)的未來,會有巨大的石頭飛在空中隆隆作響,也在地上爬行,就是這種東西,榨干了大地上數(shù)不清的部族的無數(shù)的人的鮮血,用他們的鮮血澆灌出了美妙的可供一部分人享受的東西。那些東西既不能吃,也不能穿,它不能用來種地,也不能用來開辟土地,只能讓人骨瘦如柴,但他們競相追求,妻離子散……”
“我再度看到了反抗,看到了從各地涌起的光輝的反抗者們,前赴后繼地對抗這綿延不知多少時代的罪惡。我看到了鮮血,斗爭、損害和侮辱,看到了比我一生所見過的人還要多得多的人用數(shù)不清的鮮血在數(shù)不清的可怕的把人攪碎的戰(zhàn)爭中彼此毀滅。我看到了勝利與榮耀,看到了彼此之間的互相支撐,看到了他們走過了比我們更危險更可怕的不知多少漫長的旅途,而那樣的旅程,我一直希望大家不要再走了……以后,我們能不走嗎?”
“然后我再度看到了興盛,我看到了老年人可以自然地活到一生的結(jié)束,而不是死于疾病與武器的折磨。孩子的夭折也越變越少,他們總是能夠順利地成長,再不會在很小的時候生病就一命嗚呼,我看到每一個孩子都能獲得比巫更多的知識,我看到殘疾的人、生病的人,很小的時候失去了父母的人或者在年長的時候失去了孩子的人都不會陷入到孤獨的境地,他們都得到了贍養(yǎng),再不是孤苦伶仃的?!?p> “在這之后,我看到人們企圖攀及到星星的高度,其中的一些人許諾帶給其他所有人更好的明天。我看到人們一起到達(dá)了頂端……又看到人們共同建造的高塔被無情地推倒,我看到過去時代的種種信念在新的時代蕩然無存,我看到所有過去時代的信仰都已灰飛煙滅。我看到未來的人們不再饑餓,也不再寒冷,我看到他們居住在一個安逸的簡單的空間里。那是我多么朝思暮想的想要讓大家都過上的生活呀……但為什么,我看到他們并不歡聲笑語,我看到好人受罪,而惡人享福,我看到了連綿數(shù)千年不曾消失過的罪惡在嶄新的時代繼續(xù)以新的面貌存在,并侮辱著人。我看到世界在火焰之中熔煉,我看到了人們爭先恐后地飛到了天空,我看到他們離開了我們居住了不知多少世紀(jì)的土地,看到了他們的拋棄……然后在這片大地之上,我再也沒看到過像我們一樣的人了?!?p> 那雙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里淌下了兩行清淚。老人的身子蜷縮了起來,躺在床上低沉、暗啞地呼喚一樣地說道:
“我的好孩子們呀……你們都去了哪里呀……”
就在那時,他松開了像是動物爪子一樣的手,于是晶體便離開了人的控制,慢悠悠地漂在空中,好像星星漂浮在寂靜的黑暗的宇宙里。
李明都全身顫抖一下,一種莫名其妙的悲傷和恐怖襲上了他的心頭,他急忙按住巫咸的身體,對他說:
“別哭了,別說話了,你受不了這樣的折磨。你還有什么事情嗎?告訴我吧,我來幫你做,我來幫你做……”
巫咸從自己的草床底下拿出了疊得整整齊齊的獸皮紙,他哽咽地說道:
“這是前些日子,我寫下來的。你能把它交給磐媧嗎?”
“我會的,我會的。我會把磐媧帶回來,然后把所有你的事情和你看到的東西都告訴她。你還有,還有什么事情嗎?”
巫咸說:
“能把我扶到我的小車上,就是我在下雨的時候一直睡的那張有篷子的草車……”
李明都走上去,幾聲呼喊,從各個帳篷或屋子里陸續(xù)走出了一些大人。他們連忙牽來了牛車,接著手忙腳亂地把身子骨萎縮得像一塊葡萄干的巫咸扶了上去。
一個年輕人趕著牛,好奇地張望著這個大家說是巫的家伙,他說:
“要去哪里呀,老頭?”
他說:
“帶我去河邊?!?p> 年輕人用鞭子抽打了被馴服的牛,牛痛苦地叫了一聲,然后慢悠悠地上路了。巫咸聽到了不幸的牛沉重的喘叫聲,淚水忍不住地往下淌。
那時候的天空已蒙蒙亮。草原的上方升起了一片白茫茫的霧靄,白晝與黑夜在人們的頭頂做著永無休止的斗爭。黑夜緊緊擁抱著大地絕不放手,陽光則在黑夜的前頭艱難地掙扎著。
在這蒼茫的曙色中,李明都匆匆忙忙地上路了。在出發(fā)前他還抱著希望能讓磐媧再見巫咸第二面。幾個大人則帶著他們的孩子遠(yuǎn)遠(yuǎn)地吊在牛車的后頭,小心翼翼地看著巫咸的遠(yuǎn)去。
天將黎明。但他卻越來越睜不開眼睛。他在牛的叫聲之中拼命撐著,想要再度抬起頭來,他好像又看到了那片他在晶體中所見到過的金燦燦的田野,看到了幾個年輕的好看的孩子們騎著牛車在田野的小徑與小路上快樂地走著,也聽見了他們在原野上一起歡快唱起的歌聲,風(fēng)一吹,稻香便飄滿了大河的兩岸。
他的臉上泛起了一陣潮紅的暈,一輪絕大的太陽正在金色的天空中冉冉上升,奔流不息的河水在燦爛奪目的陽光下閃著粼粼的波光。他好像看到了他的老師,也看到了在那永無止境的漂流中死去的同伴們,他看到了當(dāng)初遠(yuǎn)離部落的磐姐在一輪紅日的前方回過了頭。
他也看到了巫禮。巫禮在一片吃人的大雪里,站在石墻的前頭,憂愁地凝視著他。
“兄弟,你來了。”
“我來了?!?p> 他鎮(zhèn)定地說道。
然后,在后方的人們的驚駭?shù)哪抗庀?,巫咸跌跌撞撞地摔下了牛車。在摔向那永恒奔騰的大河的一瞬,他又看到了昨夜被養(yǎng)得胖胖的好孩子。
那孩子在大人的懷里,張著驚訝的小口,好像還在問那昨天他沒有回答的問題:
“老頭,你這么老,我怎么從來沒有見過你呀,你是誰呀?”
他說:
“孩子,我是過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