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動物的雨
然后,雨又下大了。
平靜的水面涌起了波濤,一連串的漣漪把長久以來的沉積與分層攪了個徹底的渾濁。底下的瀝青被翻到頂上,巨洞景觀是由于物質(zhì)分層而形成的,在物質(zhì)洶涌澎湃之時也就一霎毀滅而不復(fù)能見了。
先前還倒映在水中的雪白色巨星和它一連串似近又遠(yuǎn)的衛(wèi)星已落到了地平線與湖岸線的另一側(cè),東方那顆最大的淺青色的月亮早些時候剛剛上升到浩瀚的天空之頂,在遙遠(yuǎn)烏云的縫隙里出沒了片刻,便消失在綿綿不絕的風(fēng)云雨霧中??罩械暮酉逻M(jìn)了地上的海,橫著豎著,萬物都灰蒙蒙一片。
那股被古素洗出來的極似瀝青的流體也在雨中河中漸漸被稀釋開來。長腳的魚們不能忍受石油的污染。一只像是蜥蜴的從岸邊的水洞里匆忙爬出,長長的腦袋撞到了李明都的腳底。
李明都拎起它的后頸,半米長的身子在空中搖來晃去,小長腳踢中了李明都的胸膛。于是不定型彈出,一把捆住了它的手腳。李明都心想這可能是某種古鱷類,也就是鱷魚在數(shù)億年前的遠(yuǎn)親。
“應(yīng)該有個幾斤肉,今天的晚飯有著落了?!?p> 天是又潮又冷,回到樹屋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火。0386總用來放熱取暖未免顯得大材小用,它的機器手那合金材料可是能充當(dāng)燒烤架的。陸鱷掙扎了一路,等切開個口子放血半晌后就一動不動了。很快,炊煙裊裊,依偎西窗,在這蠻荒的古林里斜斜地上升到了天際。
外面是風(fēng)吹雨打,里面是火光搖曳。
屋子很快暖和了起來。不定形怕熱,遠(yuǎn)離火盆,靠在窗櫳邊上。因為有光,也就有被吸引的蟲子不慎撲落到這軟體動物的表面,然后被咂咂幾下吞入腹中。于是兩個生物的肚子都能填飽。
河水流淌的聲音在夜間經(jīng)久不絕。在雨稍小一點的時候,林間傳出一陣窸窣的聲響,四五只多尾巴的蜥形動物從林子里小心翼翼地鉆了出來,舔了舔留在泥地里還沒被雨刷盡的鱷血。
樹屋忽的搖晃了一下,李明都便從一場美夢中驚醒,眨眨眼,窗外依舊是連綿的雨聲,手里的蓑衣還沒編好。他意識到自己吃完后小睡了片刻?;鹣?,需要取點干凈的柴。
盡管雨水連綿不絕,但長得粗壯的木頭,材質(zhì)合適的話,外層濕透了,內(nèi)層也有些是干燥的。先前李明都劈下來的木頭,他就留了一部分干燥的木芯存在樹屋內(nèi)。他放下蓑衣,來到窗邊,在密密的雨中聽到了那微不可察的窸窣聲。
他走到門口,循聲俯視,只見底下有幾雙綠幽幽的眼睛。
蜥形獸的眼睛在漫漫的黑夜中格外明亮,急促的雨點打濕了它們的毛皮。一張張血盆大口正咬在木桿的邊緣,里面流出了腥臭的口水。尖銳的牙齒在磨蹭脆弱的建筑,那種古怪的液體似的尾巴在拍打大樹。樹干每動一下,樹葉上的雨水就更猛烈地墜落到地上。
它們尋著血與肉的味道,想要爬上木樁。
人不怕這群古老的蜥形野獸,但剛建的木屋會被折毀。
李明都取槍連續(xù)往下射擊。地面上瞬間綻放出四五朵雪花。四五只蜥形野獸嗷地一聲往四處散去。血水混在大雨中同先前的氣味一起被沖去。槍械有彈藥的限制,彈匣用完后,李明都把槍械一扔,跳下房屋要做檢查。果然還有一只老虎大小的蜥形獸正隱藏在陰影中,還在屋子底下小心徘徊,見人下來就猛地向前一撲。
機械身與不定形身都在樓上,人身就地打滾,往左轉(zhuǎn)移。蜥形獸餓極了兇性大發(fā),借著風(fēng)勢雨勢,一條粗壯的尾巴追著橫掃過來。
尾巴打不中地上靈活轉(zhuǎn)移的人,但能打中支撐這懸空樹屋的木樁。樹屋猛地震動了下,從上面落下了一大片雨。雨水不停地打在人身與野獸的身上。
饑腸轆轆的野獸左右沖突。李明都不想他繼續(xù)破壞樹屋,意識轉(zhuǎn)移,不定形身立從窗邊躥下,身子的一頭勾著那側(cè)的大樹,身子的這一頭纏到蜥形獸怪異的尾巴。蜥形獸大叫一聲,那幾條水母須似的尾巴滲出大量粘液。液體隨風(fēng)揮發(fā),飄出一股怪異的味道。
人聞著是惡臭,但不定型聞著,卻像嗅到了美酒的香氣,居然和那些被食人花吸引的小蟲一樣生出貪戀的欲望。李明都意識到不定型的味覺格外喜歡這種粘液,這時情急,他不想和自己的食欲做斗爭,就先行轉(zhuǎn)移到機械身中。
機械身的力量也是最強的。
只是意識剛剛從不定形身中離開,不定形身便在喝醉似的滿足感中本能一松,蜥形獸尾巴被解放,四肢同時發(fā)力,就往李明都人身撲來。李明都意識這時正在機械身中,機械身剛剛翻身落到地上,一時不察,眼瞧著慢了一拍,肉身不免要受點創(chuàng)傷。
就在此時,不知哪里飛出的石頭砸中了蜥形獸的身體。蜥形獸的動作一頓,便被機械身趁空按住,然后拳頭就對著它腦殼砸下去。
蜥形獸的腦殼頓時開花。再砸?guī)紫?,血和腦漿流了一地,四肢一躺,已經(jīng)是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
機器把這尸體往地上一扔。意識轉(zhuǎn)移,人身扶著木桿站起,看向叢林,見到了幾雙怯生生的眼睛,正是那群類人的有鱗動物。
李明都叫了聲好,朝他們點了點頭。他們卻往林間散開了。李明都也不管,攀上樹藤,堆起柴火,點起火焰。
火光在樹屋里閃爍了下。很快,整個屋子還有屋底都盈滿了熱氣。
第二天一早,雨稍微小了點,他從窗戶外探頭看,果然樹屋底下的尸體已經(jīng)不見了。再晚一點的時候,他看到有幾個有鱗動物在樹屋的底下避雨,而水就像是珠簾一樣從木檐邊上濺落到地上。
一個熟悉的有鱗動物看到精怪探出了頭,不知畏懼地喝喊道:
“咕咕咕簌,鳴嘟!”
其他的有鱗動物被她嚇得膽戰(zhàn)心驚,匆忙鉆入林間。
李明都瞥了那家伙一眼,沒有追他們,也沒有嘗試交流,只是繼續(xù)伐木采葉、收集食物,修補樹屋。
三番五次下來,這群有鱗動物們或許逐漸意識到李明都的平和,經(jīng)常在雨下大時,兩三只一起躲在大樹的葉子或樹屋的小樓下,享受光與熱。
就這樣,兩種不同的生命平安無事地相處了很長一段時間。
這段時間有多久,就像過去在雪白地球,在巨構(gòu)中,或木星中一樣,李明都逐漸失去了感知。
群星混沌的天色里,日月與時間的法則都會被動物們遺忘。
機器在二十二世紀(jì)校準(zhǔn)過時鐘。然而任何時鐘基于其原理,都會受到干擾。
古代粗獷的單擺計時法受到的重力大小不同,走過的時間也不一樣?,F(xiàn)代一般民用的電子計時方式,是基于電磁震蕩的原理,和單擺相似,只不過變成了電磁在周而復(fù)始的振動,同樣會受到干擾。哪怕是最精密的原子鐘,地球上與地外衛(wèi)星上所走過的時間也會不一樣,這也是引力的影響,屬于相對論效應(yīng)的一種。
“從這點講,其實不是干擾,或者時間的本質(zhì)就是不能測準(zhǔn)的。時間就是測不準(zhǔn)的東西。”
在失去感知的時間中,李明都往往會浮游在對往事與知識的回憶中。
這些知識自然不是他在學(xué)校里記下來的,而是基地時期秋陰在通識課程中講到的。也直到秋陰開始講,他才想起來單擺或者電子鐘、原子鐘都是學(xué)校里介紹過的東西,只是他忘記了。
不同時期、不同地點與不同情況下獲取時間的手段都不一樣。而知道時間,就知道晝夜變化,知道冷熱循環(huán),不說其他方面,對于生存就已經(jīng)是緊要的事情。
“古代的人們篤信一種永恒不變的時間,時間是均勻流逝的,是神明或者天帝用來度量世界的力量?!彼€記得秋陰還說過,“但從現(xiàn)代物理學(xué)的眼光來說,時間只是用來描述物理過程的參量,它處處都可以不一樣。若是你能光速旅行了……按照愛因斯坦的理論,在你繞一圈回到地球后,你度過了一個月,你留在地球的家人還有地球卻都會度過不知道百年千年的時間,或許已經(jīng)老死了。速度越接近光速,這種時差就越大。這就是著名的雙生子佯謬。”
“佯謬是……錯誤的謬論?就是說它是真理?”
“真理誰也不知道呀!但佯謬你解釋得不錯,正意為看上去是錯的其實是對的現(xiàn)象。1971年,四臺銫原子鐘的環(huán)球飛行,證明了雙生子佯謬現(xiàn)象的客觀存在。到了現(xiàn)代,我們無時無刻不在使用的‘衛(wèi)星’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需要考慮到相對論效應(yīng)的影響,需要將地面與衛(wèi)星軌道上時鐘走數(shù)的差異納入考量?!?p> 對于這段談話,李明都的印象很深。
因為秋陰接著還講道:
“許多我們認(rèn)為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其實反而是更接近于真理的宇宙的準(zhǔn)則,許多反常的現(xiàn)象便是對這些宇宙真理的直接證實……我們背后的參謀團(tuán)們一直在想,你的事情是不是也證明了什么。明都,你自己有想到什么嗎?”
那時候,他什么也沒想到。
不過月球上醫(yī)生說過的很多話,喚起了他對這段記憶的回憶。
按照機器來自二十二世紀(jì)的鐘表,從他見到這個世界起,雨已經(jīng)下了三十二天。
在第三十三天的凌晨,叢林還在下雨,雨勢還在變大,水從木板的縫隙里打在了他的背上。李明都被越來越大的雨聲驚醒,開始不可避免地開始思考天候是否過于異常。先前,李明都想挑個晴朗的日子鉆入沼澤再看看晶體的情況,結(jié)果白天是小雨到大雨,晚上是大雨到小雨。
而他最開始來到這個時代所見到的淅瀝小雨,沒準(zhǔn)反而是這個時代最干燥的一段時間了。
“或者我應(yīng)該冒雨離開這里,也許其他地方就不會下雨了,甚至……會有文明的存在,幫助我解開我的謎。”
但雨實在太大了,如果要走,只有機器和不定型能走。人身就算裝進(jìn)袋子里也會浸濕浸透,只能拋下,他還從沒想過拋棄自己最初的身體。
有鱗動物們的皮膚比起其他陸上動物都要適應(yīng)雨水得多,但他們好像不喜歡雨水。叢林勢平,沒有多少好的山洞,地洞已經(jīng)被淹了,他們就更多地聚集在樹下,在樹洞中,也更多地聚集在李明都的樹屋下。
為了保護(hù)自己的人身,李明都被迫不停地加固樹屋,回憶那些引水排水的建筑結(jié)構(gòu),并嘗試應(yīng)用,從泥地里挖出溝渠,把水導(dǎo)向最近的江湖。
隨著時間流逝,土地也被雨水徹底泡爛,機器都不再好走,只能低空飛行。葉子和尸體腐爛的味道占據(jù)了全部的叢林,到處都是灰蒙蒙的。
直到差不多第四十五天,他終于不必再去想雨了。
天空開始下起了魚。
一開始,他只是在不靠大河的樹林中撿到了一條活蹦亂跳的魚。魚的樣子和他所熟知的現(xiàn)代魚類非常接近,應(yīng)該屬于腔棘目。
單單通過辨認(rèn)數(shù)種動物來確定時代,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物種既多且繁,隨便一個種類在歷史中存在過的時期可能有數(shù)千萬年之久,這比人類文明的歷史還要長上千倍,地理分布跨度也極廣,不遜于古代任何一個國家的規(guī)模。而更多的動物種類可能沒留下化石,也就還沒被人類發(fā)現(xiàn),是無法辨認(rèn)的。
撿到魚的唯一意義就是增添了一種少見的食材。
把魚撿回去,他就架在火上烤。結(jié)果每隔幾分鐘,樹屋的某一處就會傳來震動聲。剛開始,他還以為是底下的有鱗動物在鬧,只是剛剛走到窗邊,空中啪地就落下一條肥壯的輻鰭魚類,一尾巴打在木板上甩出的水滴濺了他滿臉。
輻鰭魚說來陌生,但后世鐘愛的鯽魚、鯉魚、鰱魚、青魚等都與它沾親帶故。
李明都把頭往外探,傾盆大雨中又掉下一條有點像是后來的飛魚的魚類。這條飛魚類還沒摔到地上,就被有鱗人們撿走了去。
沒多久,他就聽到了因為吃到魚刺而疼痛的喊叫聲。
往后幾天,雨中不時就會掉下幾條魚。魚砸到屋頂還會撲騰,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屋頂新造了更傾斜的坡。魚撲騰幾下,就會掉到泥地上。對于魚而言,掉下來是件好事,只要不被其他動物吃掉的話,它們可以順著無處不在的水流,游回大河。
除了魚,天空也下別的東西,有螺,有蝸牛,這種硬質(zhì)的東西砸到木板上所發(fā)出的聲音經(jīng)常會把李明都嚇一跳。
有菊石,有角石,它們先后落到了附近大樹的樹冠上,在樹枝上掛了很久,等李明都發(fā)現(xiàn)它們的時候,已經(jīng)只剩下被吃剩的殼,小蟲還密密麻麻地攀附在剩下的吸不出的肉里。
有一種有點像是娃娃魚的螈類,李明都認(rèn)不出來,但它和另一種原始海百合是同一天掉到屋頂?shù)摹@蠲鞫寄翘觳火I,而且有些惡心它們的軟體皮膚,就用木桶盛了水把它們裝進(jìn)去,然后放生了。
大概是第六十天的時候,天上掉下了一條李明都吃過的陸鱷類。對這種有點像是蜥蜴的生物,他也大度地放走了。因為吃過,所以知道肉又少又不好吃。
接著,陸鱷類和其他像是蜥蜴的動物每天也能見到四五個掉下來的例子。
這種變化一開始還叫李明都擔(dān)憂,但很快轉(zhuǎn)化為一種特別的期待,期待會掉下什么更特別的東西來。
他沒有失望。
按照機器的時鐘,大概是第六十四天的時候,天上掉下了一個有鱗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