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眾神的宮殿
在戰(zhàn)國時期哲學著作《莊子》的開篇,曾描寫過一個有趣的動物形象,名為鯤鵬。這本書說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
鯤鵬,生而為魚,化而為鳥,實在是匪夷所思的動物。虔信山海的尋仙者也許會以為它是真實存在的神話生靈。飽讀詩書的經(jīng)學家或者會依據(jù)理性將它定義為先賢哲學的想象。
不過若以現(xiàn)代生物科學的目光審視,鯤鵬的虛構倒并非無跡可尋,沒有跳出自然觀察的范疇,反倒處處是人類想象的美感。在動物世界,真正的魚鳥之變固然不曾出現(xiàn)過,但與之相似的變化卻到處都是,乃至所有人類都曾受到過它的困擾。
那就是變態(tài)。
動物的個體在發(fā)育時,出現(xiàn)階段性的劇烈變化,這種現(xiàn)象就被人類稱為變態(tài),改變形態(tài)的意思。
毛毛蟲結繭化作蝴蝶、蝌蚪長出四肢變成青蛙。至于自水而來,長出翅膀,那更是普遍存在于自然界,比如蚊子,孑孓生于水,而終飛于蚊,這是完全變態(tài)。而大多浮游目昆蟲的幼蟲也都生于水中,經(jīng)歷亞成蟲期后飛天而去,這是不完全變態(tài)。
古人發(fā)現(xiàn)蚊子的成幼變態(tài)可能就在戰(zhàn)國時期,因為最晚在漢代淮南子中就有孑孓為蚊的記載。若是把水中的蟲換成魚,把飛天的蚊換成鳥……說不準莊子正是在看到水缸里孑孓游動,又被蚊子叮咬,在瘙癢難耐之際,夢見魚鳥之變的。
可鯤變成了鵬,又當如何生活?莊子對此也有一句簡單的描述,他說鯤鵬在化鳥以后將借著大風,徙于南冥,再不囿于北冥之地,從而游于無窮。
說來有趣,從現(xiàn)代生物學的目光審視,鯤鵬從北冥徙往南冥的特征,在動物世界也有范本。范本之多,不遜昆蟲。在天是大雁南飛,在水是魚群洄游。
一些魚類會主動、定期、定向、集群地從海的這一頭游到那一頭,或者從海水中游到河水中,直至數(shù)千公里遙遠的地方,有的時候,它們游到那一頭,還要在返回原點。
根據(jù)生命活動的過程,洄游分有三種,一是索餌洄游,二是越冬洄游,三是生殖洄游。前兩者,是魚兒們在追逐穩(wěn)定的環(huán)境,而環(huán)境在不停變化,它們也就隨之游去。而生殖洄游與前兩者卻大不相同,它是魚一生的過程中成長、生活和繁殖所需要的資源、也就是所需要的環(huán)境本就各不相同,所以才需要洄游,去與原本生存環(huán)境大不相同的河里、海里延續(xù)子代。
細究變態(tài)與生殖洄游之理,似乎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具有一個相似的原理。那就是動物的幼年期和成年期所需要的環(huán)境與資源并不相同,動物在進化的過程中無法克服這種相同,只能自己適應,最后便出現(xiàn)了成年期昆蟲朝一個方向發(fā)展、幼年期昆蟲往另一個方向發(fā)展,出現(xiàn)了成年期的魚需要在海里、幼年期的魚需要在河里,出現(xiàn)了成幼發(fā)育空前分化,直至蟲蝶不相同,河海不相見。
這樣的現(xiàn)象看似獨屬于一小部分特定的動物,不過若是廣而擴之,哪怕是屬于哺乳動物的人類,好像也到處都有。
過了大概五十個小時,青色巨行星向遠地點轉(zhuǎn)去,它與地球的距離隨之迅速擴大,其負大風也無力。吹至星際的行星風愈發(fā)稀薄,乘云而來的歸鄉(xiāng)客抬頭已經(jīng)能觸摸到青星向太空散逸的氣。
鱗紋石殼逐漸張開,在沖刷中向流體的形狀靠近。天地散逸的氣不停地被吸入,在經(jīng)過空腔壓縮后從縫隙里噴出,新生的鳥便能借此控制自己飛行的方向。噴出的氣體就像是鳥的尾羽。
通過氣體與固體的摩擦,它們照舊在發(fā)出比人類的聲譜要廣闊得多的聲波。
李明都的人耳聽不見次聲波和超聲波,只能聽見兩種回響:
“唏唏唏——”
“咦咦咦——”
至于原先那些咕哇咕哇的聲音已經(jīng)像是很遙遠的過去的事情。只剩下古楚一個有鱗動物縮起身子,像是做了噩夢的時候,會突然急促地大叫幾陣。
她就躺在李明都的身邊,靠希獸噴出的氣體勉強維持生命的活動。李明都在這無聊的幾十個小時里,觀測了下。她身上的鱗片也在分泌出像是珊瑚似的結構,但新生的結構既細又脆弱,這是因為這頭動物缺乏了從地球獲取的礦物質(zhì)。
機器身的眼睛始終緊盯遠處的懸空站點。腦海里卻想起了秋陰所講的生物礦化。
礦化這一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人類文明的五億年前。最初可能是原始的蠕蟲學會了將碳酸鹽礦物加工成自己的家園,從此軟體動物的時代消退居一隅,貝殼動物的時代迎來至今沒有斷絕的春天。生命逐漸學會了如何制造耐用的硬件,它們用礦物制造貝殼、制造牙齒、制造骨骼,制造尖銳的爪子。斗爭從石頭中孕育,石頭留下了生物的痕跡,史稱寒武紀生物大爆發(fā)的事件便悄然而至了。
爆發(fā)是否,秋陰說她并不清楚。但礦化以后,生物的硬殼很容易成為化石,留于歷史。所以礦化后的時代相對于礦化前的時代,生物化石的數(shù)量是碾壓的。不論爆發(fā)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的,又是否發(fā)生了,但礦化的時代必然是化石開始爆發(fā)性增長的時代,也就是人類能爆發(fā)性認識到古生物的時代。
有鱗動物或許就是用相似的原理為自己結成了一層輕質(zhì)的礦物質(zhì)表殼,就像是毛毛蟲結出了自己的繭。這層繭在風中破破爛爛,但依舊有力量乘風飛翔。
它們靠著兩個世界長大,現(xiàn)在要從出生的地方前往它們未來生活的地方。
李明都從發(fā)音按,把它們的幼年體叫做古獸,把它們的成年體叫做希獸和夷獸。
承載他和古楚的是一頭希獸。相比起其他的希獸,它的體格矮小,表殼也顯得粗糙。或許是先天不足的緣故,它在稀薄的太空風中飛得很吃力,其他的希獸和夷獸幫助了它的飛翔。
從邊緣來看,青色氣態(tài)巨行星很像李明都熟知的木星。它是個浩瀚的泛彩色球體。它有一些不太明顯的分割線,這些分割線是一條條水平環(huán)流風帶的邊界。根據(jù)緯度、氣壓、光輻射、自轉(zhuǎn)的關系,每個相鄰風帶的風向都相反,并且各自的化學組成、溫度和大氣厚度也有差異。
按照常識,這些風帶的方向通常是比較固定的。如果是這樣,那么青星也會像木星一樣形成一系列涇渭分明的條紋。每個條紋代表一個風帶。
但眼前的青星遠觀之上下一色,近觀則毛躁得像一個線球。李明都猜測這可能是周圍的“大型月球”太多的緣故,幾乎所有的風帶上都有大量的漩渦。各自的潮汐力影響了風帶的形成,風帶彼此交錯混合,風速和物質(zhì)分布比較均勻,反倒失去了清楚的界限。
機器身看到的那個觀測站懸在北緯四十度,已經(jīng)接近極地的位置。這是因為青星比較扁,所以它的極圈也更大。
希獸和夷獸們的目標似乎也在這條低氣壓帶附近。李明都就不急著跳車。
不過它們選擇的路徑似乎是有意味的。
從地球飛起的氣流最先接觸的是不是青色巨行星本身,而是它的環(huán)。
青星的環(huán)幾乎看不見,大顆粒極少,是宇宙中最微弱一檔的物質(zhì)塵埃云,隨時都會散逸。它唯一特別的一點可能在于這道環(huán)是豎著的。
它不像土星環(huán)那樣幾乎圍著赤道轉(zhuǎn),而是從北極到南極圍了一圈,垂直于赤道面。
在地球上,李明都沒有看見這道環(huán),在較遠的太空中,他也沒有看見。直到接近了,青星向遠日點轉(zhuǎn)移,飛涌的太空風即將切入環(huán)體,迎著陽光,他終于見到了一系列明亮的塵埃,冰礫正在反射出微不可見的星光。
塵埃向著太陽風的方向揮發(fā),氣體沿著磁場的方向,一直進到了青星之下。
希夷們隨之側(cè)身。從地球被引起的大氣,與星環(huán)的氣流合在一起,浩蕩地吹往了天際線上廣闊的氨冰云。在這最后一段旅途中,它們吸入了許多明亮的塵埃。這些塵埃來源于在青星的歷史中被撕碎的小行星,里面富含各類礦物質(zhì)和稀有氣體,是它們在地球以前最好的食物。
李明都尋索,看到這只先天不足的希獸已經(jīng)睜開了自己的兩只眼睛,眼睛在幽暗的太空中閃著熒綠的光,它不再有過去古素那樣靈動的色彩,只是好奇地打量著未知而陌生的天空。
天空呼喚著洄游的兒女。黑暗的宇宙便被它們拋到身后,光輝的世界逐漸從云端上升。太空的寂靜被微不可查的風聲打破,接著就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慶賀似的呼嘯。
高層的氨冰云折射出群星反射的陽光,夜晚縮退到了云腳的邊旁。從看不見的海底揚起數(shù)十萬米的煙霧,一直觸到了不可越過的青冥。到處都是云,高聳的云、鱗片狀的云、絮狀的云還有綿延如群山的行云,組成了同一個光怪陸離的蒼天。
蒼天曷有極,高卑相去幾萬里。遠看像是漩渦的東西,近看卻是大氣的云流。云流像是海浪朝著天空排起,從里面升起了座座云山。一塊半空中的彩色蒸汽云,比地球上一個板塊更為龐大。人在云端,以為見到了沒有邊際的大海,海自己知道它不過是底下更廣闊的水上的云。
希夷們乘著風進入了南冥的深處。陌生的海岸在低低地呻吟,在未來,它們將永遠成為這海岸里的一朵浪花。而地球已是天上一顆不能觸及的明星。
距離那未知的觀測站已經(jīng)很近了,人的肉眼也可以看到它的輪廓,或許只距離了幾十或上百公里。
李明都心想希夷的遷徙事件一定是在觀測站的監(jiān)測范圍內(nèi),觀測站若是看到了希夷獸群,那他也就被看到了,便能坐享其成,等觀測站的人把他抓走。
一兩個小時過去,希獸被大風托起,開始捕食某種出入云間的像是水母的有絲透明動物,李明都隨希獸出入云海許久,見到位處高空的觀測站被煙波掩去,煙波失去風力重新跌落云海,觀測站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沒有氣球,沒有空探的機器人,沒有聲音,也沒有照射云海的光線,甚至連威脅和敵意也沒有,靜默得像是天上的明月。
希獸隨風轉(zhuǎn)折,李明都靠在希獸的背上,憑著曾經(jīng)木星的經(jīng)驗,也不顯得狼狽,只暗想道這觀測站莫非并不在乎希夷和人類的價值,或者它的科技在暗中觀察、并不需要接觸……
還是說它已經(jīng)廢棄了。
哪個想象對他現(xiàn)在的情況來說都不是很好?,F(xiàn)在的他只能依靠外力活動,機器身自動的動力是不足以讓他自由的。至于控制希獸,就需要緩緩圖之了。
青色巨行星的晝夜和現(xiàn)在的地球很相似,夜晚與白天分不大清楚,群星互相折射的光線,帶來了不弱于土星上所能見到的黎明。太陽已經(jīng)落下,云海仍泛著輕盈的月光。月光多皎潔,不同的月亮的月光也大不相同。于是青星上就同時有了蔚藍的晚霞,琥珀色的晚霞,紫色的晚霞與草綠色的晚霞。
但晝夜不是毫無影響的。等夜更深,高層大氣的溫度不變,中層和低層大氣溫度下降嚴重。要知道暖的空氣會上升,冷的空氣會下降,上暖下冷,氣流就不會有垂直運動發(fā)生。希夷獸群終于不再飛翔,而是在凝滯的中層大氣間徘徊沉眠,像是隱沒在云層中的群峰。
希獸運動時,古楚抱著希獸不放手,連眼睛都沒辦法睜開。希獸休息時,她終于騰出力氣,跌跌撞撞地迎著風,在希獸的背上站了起來,見到了這陌生星球的陌生的天空,見到了盈盈的晚霞,見到了數(shù)十萬凝視的風暴像是神話里撐天立地的巨人,也見到了與地球上不同的星空。
她不知道頭頂那輪明月就是地球,還兀自思考著為什么月亮沿著紋理煥發(fā)出兩種不同的光澤,像是璀璨的藍寶石。
最后,她才看到那個精怪。
精怪閉著眼睛,像是在養(yǎng)神。石頭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兩個精怪合為了一體,她想一定是其中一個吃掉了另一個。
“我還以為你會從這里跳下去?!?p> 精怪忽然開了口。眼睛閃著紅光,把她嚇了一大跳。
她聽不懂,但好像能理解到精怪的意思,不自覺地瞭望了底下無垠的深淵。深淵被層層行云遮住,什么都看不見。
她有種直覺,云層的底下,已經(jīng)不再是她們的家園。
風把她帶到了回不去的地方。
“你叫什么?”
精怪繼續(xù)發(fā)聲。
她聽不懂,自不會回答。
不過她有種直覺,精怪發(fā)出聲音并不是為了和她交流。
周圍籠罩著像是輕紗般的霧,古楚在霧中努力地呼吸了幾下,稍微恢復了點力氣,就在希獸的背上慢慢地爬,想要爬到希獸的背面。她希望能找到一點縫隙,看看這塊石頭里她的姊妹現(xiàn)在是什么樣的。但她還不知道太空與星星的不同,太空中她可以爬到一個東西的背面而不跌落,但在星星上是不行的。
在她頭朝深淵掉下以前,李明都再次拉住了她。她發(fā)出了類似于“簌簌”的聲音,然后呆在希獸的背上發(fā)傻。
這種劇烈的運動驚醒了他們所乘坐的希獸。感到沉重的希獸從云海翻出,與其他的希獸背部與背部靠在了一起,開始彼此摩擦。
這種摩擦逼得李明都和古楚一起掛在希獸的邊緣,隨著風浪搖晃。
好一會兒,希獸停止了動響,重新睡著了。他們才小心翼翼地翻到殼上。兩個不能交流的動物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想著各自的悄悄事。
不一會兒,李明都重新開始瞭望觀測站。古楚察覺到精怪的失神,才意識到天空中存在著這么一座鋼鐵的山巒。
那時的她以為這是天神的殿堂。
青星的晝夜周期要比地球短。幾個小時后,群星隱于白晝,太陽從它們的縫隙里緩緩上升。冷暖交替,垂直氣流的發(fā)生帶動了風的運轉(zhuǎn)與云的遷流。一切微型的生物隨之起起伏伏,而被風揚去。
青星雖大,希夷們的活動范圍卻小。借著希夷們的飛翔,李明都以更多的視角看到了這懸浮在高天的殿堂。
它果然很像第三觀測站,形狀和大小不說,還飄著幾根一節(jié)節(jié)的風箏線似的穗帶。它的表面不很干凈,在風小云少的時候,能看到幾塊陰影。
這種陰影,李明都最先想到了年久失修的破壞。希獸一次側(cè)飛,剛好與觀測站出于同一平面。整個觀測站就像是一堵立著的墻。光線從墻的后頭照來,墻上有什么自然依舊很難看清楚,但墻兩側(cè)的邊緣線便被光照得非常清晰了。
李明都看到應是平坦的邊緣線上,有略微的凹凸。電子眼頓時將焦距調(diào)到最大,他看到那凹凸的部分輕盈地從墻上飛落了。
“那是趴在墻上的希夷……”
可希夷趴在墻上要做什么?
連續(xù)兩天夜里,風歸于靜止。但希夷們卻好像睡不著似的,兩兩三三各自靠在一起,摩擦自己的礦物質(zhì)外殼。它們的外殼上掛著白天被它們獵食的透明的有絲水母。這些水母綿長的絲纏到了它們并不平坦的外殼,仍在執(zhí)行氣體交換的作業(yè)。在這個過程中,希夷們的保護外殼遭到了腐蝕,內(nèi)部的神經(jīng)也被刺激。
李明都猜測水母絲不會致死,但它們會感到又癢又難受,接下來,就像人類用牙簽清理,老鼠咬木頭,而鱷魚請鸻鳥入嘴清理牙齒一樣,在尋求外物的幫助。
青星大氣的世界里也存在固態(tài)物質(zhì),但又少又因為成分格外脆弱不頂用。
“有什么能幫助他們呢?”
李明都喃喃。
古楚又聽到了那個怪物的自言自語,然后看到他把目光放在天神的殿堂上。
第四天一早,李明都用機器手在希獸礦物質(zhì)的外殼中反復摩擦,逐漸增大力道。說來奇怪,力道輕的時候,身下的希獸毫無反應,力道一重,希獸立刻在云海間翻騰起來,根本沒有去尋求固態(tài)物質(zhì)的幫助。
李明都和古楚都被晃得不知東南西北。難受至極的希獸一路橫沖直撞,更是迎面撞上云堆,云與云摩擦所產(chǎn)生的正負離子在希獸通過的瞬間形成電流導過整個礦物質(zhì)表殼。
李明都還趴在希獸身上,頓時麻得須發(fā)皆張。整個人一激,往霧外撞去,雙腿蕩入空中,只以手上的絕緣涂層抓著希獸的邊緣。他往外張望,見到數(shù)百米的下空,有一頭夷獸正在巡游,如果冒點險,他應該能跳到那頭夷獸上。
他集中了自己的精神。
古楚沒有離開的能力,也不想著離開,她看不到精怪摩擦的意思,只以為古素身上痛了。她也被電得痛,便躺在殼上,臉貼著表殼,用她過去所熟悉的彼此取暖的方式,輕輕地觸碰希獸,接著用自己重又長出鱗片的手溫柔地拍打原先被李明都摩擦的地方,翕動的鱗片里唱著一陣一陣無人能聽的歌。
李明都正要松手,希獸卻安靜了下來。
他翻身上背,見到古楚的動作,也見到希獸開始緩慢地飛出帶電的云層,飛回它的族群。
他猜他可能曉得了正確的刺激方式了。
那天晚上,他就學著古楚的方式開始在鱗片與鱗片的縫隙里輕微地點觸,然后逐漸增加力道。果不其然,一開始希獸還很安定,但很快就像癢了似的,晃晃悠悠地行動起來,尋找硬質(zhì)的物質(zhì)。
他放開手,知道現(xiàn)在只欠缺一個時機。
這個時機來得很快,就在第六天的中午。他們乘坐的希獸乘著一股逆向的風流遠離了族群,反倒接近了觀測站。
李明都這時給予刺激,希獸還要尋求同伴的幫助。李明都心一橫,機器身往外射出定距激光。這種激光沒有殺傷能力,只能做刺激使用。但任何刺激,只要用到了地方,也能發(fā)揮奇效。連續(xù)十幾道激光飛入空中,在一瞬間就晃花了遠處獸群的眼睛。它們隨風沉去,引起了希獸的困惑。
希獸便轉(zhuǎn)過身來,朝著觀測站的方向走了。那里也有一兩頭她的同胞。
李明都知道事情已經(jīng)成了。
不到一個小時,他們已經(jīng)接近了觀測站的位置。而觀測站就像另一天體一樣沉重地向他們壓來了。
冰冷生硬的墻壁展現(xiàn)著一種古老的威嚴,四方形的影子像是印一樣蓋在來訪者們的頭頂。在數(shù)千萬年前,他們的先祖就已經(jīng)在使用類似的方法把石頭削成方形,如今已掩去自己全部的鋒利。
青星的微生物爬滿了原本光鮮的表面,以致于墻壁上結出了像是苔蘚一樣的青色的菌絲。
幾根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天線在冰冷的旋風里松動地轉(zhuǎn)動,兩條長長的穗帶系在底下像是針一樣的建筑上,發(fā)出跌宕的聲音。
大量的氣流通過希獸,在壓縮與噴射中形成了兩三道彎彎的軌跡云。軌跡云被風吹上,希獸也轉(zhuǎn)過了身,落到了觀測站的墻。在它落下以前,李明都臨在邊緣,凝視著墻上粗糙的平面。那是不知多少年來化學作用、物理作用催發(fā)變化的折痕。
“你們好?!?p> 他禮貌地問候道:
“我想來這里看看,所以我來了?!?p> 然后向著高墻縱身一躍,兩手抓住觀測站一側(cè)的凸起。那一瞬間,他恍惚地以為自己正在可怕的懸崖之上,在攀登懸空的高山。
但他知道那倒是好的。
因為沒有高山是登不了頂?shù)摹?p> 他一步一步往上爬去,天色反倒亮了起來,陽光從山的背后,轉(zhuǎn)移到了山的正前。于是他被上午的陰影籠罩,又被下午的光眩目。趴在墻壁上的希獸和夷獸已經(jīng)是這個世界最復雜的動物。他們疑惑地看著那個陌生的小點不停向上。
其中一只忽然有些餓了,便向著李明都的方向撲騰了自己的翅膀,但一會兒,其他的動物就看到它落了下來。
天光繼續(xù)轉(zhuǎn)移,直至黃昏,一片泛著粉紅色的云飄過了李明都的肩膀,接著水汽碰著了粉塵而冷凝,在建筑的周圍下起了一陣又一陣急促的氨雨。雨水傾瀉而下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了幾億年后他牽著磐妹的手在吃人的大水中奔跑的那個晚上。
明明是在逃跑,磐妹卻笑了,那時候他感到很煩惱。
想到這點,他咧著嘴,和磐妹一起笑了。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暴雨是短暫的雨,隨云飄走而消逝了。觀測站所處的天空確實絕高,稀薄的異星的氣體就連不定型都已經(jīng)難以為繼,奄奄一息地躺在尸體的內(nèi)側(cè),躲避著無處不在的輻射。
就在這時,他終于爬到了最頂上,高臨整個整個太空的懸空城市。暗藍色的天邊閃爍著數(shù)十輪玉盤似的明月。好像無限延長的平臺上,唯一的一個人平靜地向前走去,像是一位君王走在他像真正的世界一樣廣闊宏大的國土上。
在轉(zhuǎn)瞬的念頭里,他想起了若干個第三觀測站的進口。
盡管不甚合理,但他決定憑著直覺選擇自己最熟悉的那個進口走去。
那里插著一根光禿禿的旗桿。曾經(jīng)上面有著的旗幟已經(jīng)消失在遙遠的風中。
他折斷旗桿,看到了太空電梯用來牽線的線座,而線座所在的更廣闊的底座,隱藏在巨大的閘門之后。李明都在四周摸索了一下,在一個偏右的方向,找到了緊急機械控制的圓盤。
圓盤上上面有像是太陽、月亮和地球的涂鴉。涂鴉的旁邊是機械鎖,這個鎖的密碼李明都不敢輕易嘗試,怕它鎖死。正當他一籌莫展之際,在機械鎖旁邊的長方形電子熒幕亮了起來。
這是個電子鎖,并且有能源以及網(wǎng)絡接入口。
李明都的精神早就完全轉(zhuǎn)移到了機器的體內(nèi),通過網(wǎng)絡接入口看到了電子鎖的內(nèi)容,這是個即時演算的鎖,每半分鐘密碼都會不同。李明都疑心甚至它真正的使用者們也無法撬開這把電子鎖了。
因為任何時鐘的時序都會在漫長的歲月里發(fā)生延誤,這個延誤可能已經(jīng)超過了半分鐘。
機器身也很難破解。
他只能使用盤外的手段。他的精神再度轉(zhuǎn)移到不定型中,不定型努力地擠壓自己的身體,用幾根觸須輕易地滲入機械鎖的縫隙中??p隙的深處不停地閃爍著紅綠的光芒,在感應到某種東西進入的瞬間,盤底的指示燈徑直閃滅,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做更進一步的滲透。但不定型只需要把指示燈本身包裹起來,忍著痛苦慢慢溶解,尋找到其中與某種網(wǎng)絡發(fā)生聯(lián)系的電路。
李明都還是第一次這樣作業(yè),他嘗試將不定型接受到的光電信號,共感到自己機械的大腦中。在一陣電子世界的馳騁中,機器的大腦收獲寥寥,但指示燈所采用的熟悉的協(xié)議讓李明都大概猜到了電子鎖的公式。
這個公式好像已經(jīng)存在于它們心的深處。
存在于看守中央宮殿的心之中。
隨著一陣沉悶的聲響,封閉不知多少萬年的門向著從遠古地球上來的生靈打開,旋轉(zhuǎn)的姿態(tài)仿佛逐漸開放的花朵。
在人走進以后,花朵重新旋閉,圓盤合攏,好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
李明都佇立片刻,黑暗的氣壓室便盈滿了空氣。人體在機器身給予的一陣顫栗的刺激后蘇醒過來,大口大口貪婪地呼吸著。
他默默地數(shù)著時間。
果然熟悉的時間一到,前方的大門就在低沉的隆隆聲中自動開啟。在門的后頭,排列的燈火次第點亮,如日出般迅速延長,直到了大道盡頭。兩側(cè)的柱子交替形成柵欄狀的陰影。高大的拱頂邊緣現(xiàn)出一陣黑色的明亮。
一陣輕風從出風口吹到了他的臉上,他感覺有些癢,摸了摸臉上的鐵,才想起來自己原是摸不到自己的臉的。
“該往前走了。”
他想。
在鋼鐵做成的道路上有整齊劃一的刻痕。在數(shù)到第一千零二十一的時候,他便到達了道路的中央,中央有一座門,往門里走不過片刻,又有另一扇門。停在門前的時候,過去的記憶與未來的記憶混合在了一起,他竟呆立起來。電子鎖檢查到了來人,發(fā)出拒絕的信號。外面的門尚且沒能攔住他,里面的門就更不會激烈反抗。
大門自動打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摩擦聲。一排排發(fā)著淡淡熒光的柜子就這樣不設防地顯露出來了。
這些柜子與他記憶里的設計并不相似。但每個柜子確實都有整齊的抽屜。每個抽屜上都刻著一個方形的點陣圖案。因為柜子背對著燈光,所以上面的圖案都顯得黯然。
他就近檢閱了一個巨人般的柜子,看到抽屜后連著線纜,抽屜里擺著盒子。盒子做得很粗糙,因為沒有圖案,但又很精致,因為它非常光滑。
不定型貼在盒子上,聽見了里面血液流動的聲音,也聽見了機器最低程度的振動。
他搖了搖頭,把盒子推回原處,像是被操縱似的站起身,呆呆地向前走。
比起他曾經(jīng)服務過的地方,這里的盒子大小規(guī)格似有片區(qū)之分。每個片區(qū)的抽屜大小都不一樣。
規(guī)格最大的盒子長度可能有三米以上,寬度在兩米左右,數(shù)量大概在一百。
他在這一片區(qū)停留,拉開大得多的抽屜,也看到了一個最大的盒子。盒子像是棺材一樣被抽屜封在內(nèi)部。他擦了擦盒子上的玻璃板,看到了浮在玻璃板下像是沉睡著的人臉。
他繼續(xù)向前走,打開一個接一個抽屜。每個抽屜里都有盒子,每個盒子里都睡著,像是睡著一個人。在倒數(shù)第五個抽屜里,他見到了一張分外熟悉的面龐。那張臉終于沒有微笑了。
李明都把所有抽屜全部推回原位,在一陣恍惚的踱步中回到了宮殿的中央。在他不走步以后,宮殿就再不聞任何聲音,周圍只剩下輝煌的燈火照耀著孑孑一人的宮殿,一排排柜子像是神話里的兵馬俑侍立已死的天子的身旁,而柜子上的抽屜的紋理則像是他們要為君王獻上的寶藏。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動了幾下,先是往外巡走一圈,好似不想進入這里。但在他回來的時候,就像行者步入了須彌山上的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