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暗物質暈
然而只存在塵埃的虛空真的是只存在塵埃嗎?
重子的物質因其固有的秉性,而存在著熱的力量。熱的力量在天中形成了太陽,在地中變成了地熱核心的運動,在風中是大氣的流動,在動物的身上是化學鍵的破裂所釋放的能量。
最初認識到重子的人類以為這就是世界的全部。對于最初的人類而言,這并不算一個錯誤。因為重子物質組成了整個實在世界的模樣,就是整個人類能看見、能觸摸、能聽見的宇宙。
人類發(fā)現(xiàn)了重子物質世界的規(guī)律,嘗試規(guī)劃所有天體的運動軌跡。然而正因此,他們才發(fā)現(xiàn),天體其實并不按照他們先前發(fā)現(xiàn)的規(guī)律運行。
譬如恒星,恒星圍繞河系中心的運動速度就是一個有意思的數(shù)值。按照理論,它們現(xiàn)今的速度已經快到突破了整個星系可見物質的質量所能產生的引力的束縛,足可以飛出河系。
但它們沒有飛出。
是人類發(fā)現(xiàn)的規(guī)律出錯了嗎?還是人們對物質的測量并不準確呢?
基于后者,人類提出了一種設想。這種設想預言了另一種具有質量的物質,它是冷的,它是無動于衷的,它既不放出熱,也不放出光,它幾乎不發(fā)生反應,它最顯著的效應就是引力,它與重子物質的影響迫使重子物質坍縮成了第一批恒星和星系,并且至今它仍然縈繞著無數(shù)的星系,與第一推動力進行著永無休止的決斗,從而決定宇宙未來的命運。
人們把它叫做暗物質。
至于今天,在銀河生命的眼中,確實有一種類似的物質縈繞著星系,被叫做暗物質暈。是不是曾經人類假想的暗物質卻很難說,但銀河系的邊緣因此分為了三層。第一層是散落的孤立的恒星。第二層是散落的重子物質,包括超新星的噴射物或者一些被拋出星系的重子塵埃。而第三層便是暗物質的暈。
銀河系有暗物質的暈,仙女星系也有暗物質的暈,銀河系和仙女系在數(shù)億年前已經突破了彼此的暗物質暈,進入了物質暈,觸及到了散落的恒星和十來個孤立的球狀星團,使得獵戶座懸臂破缺,也將兩個大小麥哲倫星系撕成了兩條星流。
天地即將相合,前線世界已經開始收網了。
在魚增九取得坐標的十萬年后,過海號進入了這片看不見的海洋。
億萬里沒有任何可見物質。見不到任何除自己以外的有生物質,一切都變成了懸在天上無數(shù)的明星。
李明都從休眠中醒來時,卓瑪吉祥就站在他的身邊。
維生艙里濾過了水,太空服也就在光影閃動中完成了體表打印的所有程序。李明都的體表出現(xiàn)了一層薄薄的太空服。他從維生艙中翻身站起,從底座里抽出背包,連上背部打印預留的接口,才安下心來問道:
“到了嗎?”
“在減速了,掃了唯一的孤立坐標,沒收到信號,現(xiàn)在在往另一邊走,就幾天吧。”
卓瑪吉祥搖了搖頭,又對他說:
“本巴那欽在主控室等你,他說想和你商量一下接下來的行動。”
“那我倒要好好感謝你們了——”李明都拉著長聲說,“把自己押送的貨物,一塊次異結晶當做了與自己平等的人?!?p> 卓瑪吉祥漲紅了自己的被細密的鱗片所覆蓋著的脖子。但看到李明都走過去的時候,她仍然松了一口氣。
休眠是消磨時間最快的方式,也是最節(jié)約空間的生活。然而囚犯們仍然保留了輪值的方法,分成四個小組輪流值班、分別休眠,盡管他們比起過海號本身的能力顯得如此孱弱,盡管他們也做不了什么真正關于宇宙航行的事情。
在沒有重力的過海號中,沒有什么上下左右之分。李明都展臂輕游,手抓邊緣,向上一躍,便進入了一片浩瀚的星空。
那是被展開的巡天總覽在主控室內的投影。
本巴那欽就系著帶子坐在中央,通過總覽,像是在查閱周圍的天體。同在輪值期間的東噶多吉也在這里,他在和過海號玩他那副自己打印出來的紙牌。
李明都來到本巴那欽的前頭,和他不聲不響地對坐了一會兒。本巴那欽突然紅著眼眶,跪倒在李明都的面前。
他用顫抖的聲音說:
“我們快要到了,可能是真要到了,我們收到了指引的信號?!?p> 東嘎多吉驚訝地扔下了他的紙牌,一會兒瞧瞧本巴,一會兒看看李明都。李明都被多吉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但他仍然冷著一張臉,什么話也不說。
“我知道你把我們看作是搶船而走,把你拖進了一個你不愿意、你不想要的局面。但地球真的是去不了,巡天總覽我已經看過無數(shù)遍了,它真的身處前線,你要是執(zhí)意帶著過海號過去,一定會陷入重重包圍,不要說是你,就算是我們也逃不出來。真的沒辦法?!?p> “過海號又不屬于我?!?p> 李明都嘆了口氣。他彎下腰,想要扶起本巴那欽。
“什么?”
“能搶到過海號是我們一起通力合作的結果。你們也有你們的愿望。我知道,你想回到這里,理由肯定也不比我少?!?p> 本巴那欽遲遲不愿意起來。他跪坐在地上。李明都也就對著他,盤腿坐下。多吉能感受到緊張的氣氛緩和了下來,他重新?lián)炱鹆孙h在空中的紙牌。
失去操控的巡天自發(fā)映射出了目標點周圍的景象,去除了多普勒效應,清晰地展現(xiàn)出了如今與仙女星系以星流纏連的銀河。不計其數(shù)的繁星構成了這破缺的大漩渦,而周圍是幽深的并不發(fā)光的黑暗。
李明都坐在前頭,就像是個宇宙的幽靈。本巴那欽低垂著頭,不敢直視眼前的人。他又想起了當初在白鳳監(jiān)獄里他看到李明都的第一面。
沉默、壓抑、精神幾近錯亂,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令人驚奇地睜著。
“所以你們沒什么需要解釋的。我向丹楓白鳳陳述過我的過往我的歷史,她忽視了。當時我立刻明白過來,我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
后來本巴才知道他開始看到的李明都只是個復制體,他所見到的情感應該并不是其本體所真有的。
“既不特別,甚至也說不上有什么價值,與原先已經大不相同。我對你們的要求也是沒道理的。你們沒什么理由一定要幫助我回到地球。過海號這件事情上,所有人都出了力,我也沒有比你們出更多的力。既然你們已經共同選擇了,我當然也不會真的奪船而逃,我沒有那個能力。但你、你們的擔心也是對的,畢竟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會不會沖動地做出些壞事……”
本巴那欽情不自禁地說道:
“倒也不是,你的特別可是……”
“次異結晶?”
李明都克制地笑了:
“那倒也確實是一種特別,但那是作為‘物’的特別,而不是作為‘人’的特別,是物件的價值,卻不是人的價值。”
“難道物就不能比人更特別嗎?難道人就比物更尊貴嗎?”
誰知本巴猛地站起身來,大聲說道。
這種長著鱗片有著天然外骨骼的人與李明都認知中的人類大相徑庭,粗野丑陋,既分不清男女,也很難分清五官。
但他緊緊盯著李明都時,確實顯露出了一種非常的氣質:
“人也只不過是物的一種。如果你硬要把人和物分作兩端,難道一個人,譬如說,真的就能比‘過海號’,就這樣一艘船更值得別人重視嗎?”
然后他沉重地搖了搖頭:
“好像不是吧。在這么一艘船,一艘每個星系都有成百上千的船里,凝結了人類大量的心血與價值,它的重要性,它對于整個人類世界的重要性是遠遠超過了一個人、一個普通人的。既然客觀如此,人又憑什么自矜尊貴呢?就憑他有一個肉做的大腦,而不是計算機嗎?何況倘若說人和物也是平等的,那么人與人豈不是更應平等?可是誰都知道人與人之間都不是平等的,那么人與物又有什么區(qū)別?只要做不到全部的平等,那么全部的平等都不存在!對于人,要自己去爭取,去搶奪,去變得更好。而對于物,它若是能動的,就要像人一樣,若是被動的,那靠的是運氣,是打磨,是天生地養(yǎng),是在物質無限變化、從樹木變成家具,從太陽變成黑洞,從無機質中誕出有機變成一個人,從組成木頭的原子變成組成神像的原子,是靠時機。不論是人與物,要靠的都是攀登。在權力的面前,這兩者沒有區(qū)別。它們要做的都是在權力面前證明自己。”
李明都默不作聲。他卻更急迫地請求說:
“我知道你不是物,也沒必要把自己比作物,你的來源、你的性質如今一定比人更特異,丹楓白鳳視你為物,那讓她視好了,倘若人類世界知曉你的存在,丹楓白鳳難道就真能說它就能比你更重要嗎?你是次異結晶,一個活著的次異結晶,你說你是時間旅者,你有奇異的力量不是嗎?為什么就不能考慮一下留在這里呢?如果你要去地球,很可能在路上就粉身碎骨。但是如果你和我們一起走,如果你有什么其他的愿望,比如你到底為什么想去地球……其實沒什么是在別的地方不能解決的。就算是地球本身,再造出來一個也不是難事呀!”
他的興奮溢于言表,他的脖子紅得發(fā)熱,他目不轉睛的盯視,像是急切升起的太陽,他激動不已的宣說,帶著一種孩子般的熱情。
他覺得他能敲碎這塊堅冰。
于是他就遇到了他在未來的人生中還要在不同的人身上遇到許多次的叫做置若罔聞的忽視。
“我還是堅持我自己的想法。我只希望、懇求你們能把過海號留給我,去往地球?!?p> 李明都低下了自己的頭。
本巴那欽忽的清醒了,他氣餒地立刻道歉道:
“是我不好……我向你保證,只要我們到了目的地,一定會幫助你。你且好好休息吧?!?p> 本巴的脖子熱得發(fā)燙,但這時候,李明都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只好微笑起來,連聲道謝。
卓瑪吉祥從艙室那兒走了過來,感到了高興。東噶多吉背靠投影中的銀河與仙女,笑著甩下了手中最后的兩張紙牌。
過海號的智能又輸了。
不過是因為它知道眼前的人這把一開始沒想過要贏。
第二個預測坐標已經快到了。
所有的物質都在運動。在宇宙之中,相隔數(shù)千數(shù)萬光年的坐標自然不可能只是一個簡單的靜止的空間位置,它包含了時間上的可能性,需要同時預言數(shù)千數(shù)萬年后的可能。
逃犯們在魚增九取得的坐標正屬此類。
等到接近第二個坐標時,發(fā)來的信號已經讓他們確認這就是終點了。
“往這來?!?p> 一句幾乎是命令的訊息,牽引了過海號的方向。
可他們仍然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
直至靠近到一定距離,原先被干擾的引力波反應忽然變大,逃犯們才驚奇地發(fā)現(xiàn)眼前的太空原來是一無所有的。一顆流浪行星,帶著它的兩顆月亮,還有若干的碎礫,正藏在深深的黑暗里。
恒星可以發(fā)光,因此在星河中熠熠明亮。行星不能發(fā)光,若是沒有恒星的照耀,在天空中幾乎無法探查。
宇宙中行星不是一定要圍繞著恒星運轉的。如果一顆行星被拋出恒星系,或者小概率原本就是在宇宙中孤立形成的行星,那么它們就是流浪行星。
流浪行星的數(shù)量并不少見,在廣闊無垠的暗物質暈中,存在的數(shù)量依然超過億計。但是很少有人會將流浪行星作為站點。恒星是宇宙中最天然的能量源,如果說遠離恒星或太靠近恒星的行星是不宜居的地獄,那么沒有恒星的行星甚至連地獄都稱不上,只是無人知曉的世界里無人關注的塵埃。
如果在球狀星團,或許還能靠密集的星光顯出形狀,但它是在暗物質暈,光學的世界中無法發(fā)現(xiàn)它的蹤影,遙遠的太陽不能照耀它的輪廓。
這顆行星注定隱匿。
如果不是坐標的引導,任何飛船都不會來到這片看不到任何光芒、像是沒有任何物質的虛空之底。
列缺早已關閉了。
行星際的發(fā)動機發(fā)出一陣輕微的呼嘯。過海號的落下,像是從一片黑暗投入到了另一片黑暗,很快就低過了群山。
四散的燈光照亮了飛船的周邊,崎嶇的巖石大地死寂沉沉,沒有任何工業(yè)化的痕跡。夜空中的銀河系像是定格在一個瞬間的煙花??赡苁菣C械車,也可能是機器狗的東西在地面上緩慢地爬行,證明囚犯們所造訪的世界并非是一片深沉的寂靜。
“一百二十億年。”
李明都看到了過海號采樣分析出的巖層壽命。
“可能是在銀河系與海妖星系的合并中被拋出星系主體的?!弊楷敿檎f。
大地這時發(fā)出一聲輕響,底下的巖石向著兩邊張開,過海號隨之沉降。地上的塵埃從升降井的邊緣滑落,一直墜到了過海號隱形的表面。
最深的地底這是亮著一縷紅色的熒光,然后迅速向上飛躍,級級照亮了烏黑的墻壁。本巴那欽呼喚了過海號的實景探測,嘶嘶的聲音便響在了他們的耳邊。屯彌慌亂地轉身,只見得過海號以更快的速度向下直墜,周圍因劇烈的摩擦而閃出了電光。
也就是這時,逃犯們才看清楚周圍是升降井壁,井壁是透明的像是玻璃的材質,在井壁的后頭,就是灰白的巖石。
“能夠起飛嗎?”
李明都忽然問了一句。他要做好壞的打算。
但過海號回復道:
“上側正在合攏?!?p> 果不其然,上方已經變得一片漆黑,連最后的星光也消失不見。底下的紅光這時變?yōu)樗{光。
藍光迅速增強,幾乎照亮了整個通道。然后就在這時,從藍光中又復生出金光。金光在透明井壁的后頭蔓延,變成了像是河流般的紋理,向著四面八方分岔,卻始終沒能真正取代藍光。
時而消失,時而重生,像是波浪一樣此起彼伏,明滅有序,像是倒映在蔚藍湖面上的紋理,跌宕無盡。
“這是什么?”
東噶多吉驚疑不定。
李明都同樣在觀察。
因為金光不像是從物質本身發(fā)出來的,倒更像是被撒上去的金粉,但從性質上,應該是電磁場的激發(fā),可能是為了指示有某種東西存在于此。
這種手段像是二十二世紀剛剛步入太空的人類,那時,人們頻繁地使用定距激光。
不到一分鐘,過海號減速到了谷底,碰到了地面。藍光消失殆盡,周圍只余金光的紋理。
一輛復古的黃色機械小車,四個輪子立在地上,不急不慢地從陰影中走出,來到過海號的身前。
就在這時,過海號的屏幕一黑,然后出現(xiàn)了它的形象。
“歡迎回來,”
方形上的腦袋是圓形的瞳孔,瞳孔旋轉了兩圈。
接著,它說道:
“在野的中央?!?p> 東噶多吉奪聲喊道:
“那些人在哪里?”
本巴大驚失色,他沒想到多吉居然這么莽撞。但他不想自己阻止多吉,便碰了碰卓瑪吉祥的臂膀。吉祥比他更早意識到了多吉的不妥,趕緊拉住了他的手,連聲帶勸。
但機械車、從形象上看,其實有點像積木搭成的狗,積木狗回話了:
“什么那些人?”
多吉掙脫了吉祥的手,又大聲道:
“就是……就是那些本體,本體,知道嗎?”
“本體?”
積木狗的樣子不像是裝傻。
他們的對話吸引了逃犯們的注意力,一時之間,沒有人再想到去阻止多吉。
多吉冷靜了下來,他說:
“人造人、復制人、基因人。把我們當做替身,讓我們執(zhí)行任務,但到了關鍵時候,又清除了我們的記憶,讓我們淪落囚獄的那群人?。 ?p> “原來如此,在野中央的工作者,你們原來誕生了這樣的想法。對你們而言,確實應該有個本體。你們的基因,不論是生物的,還是文化的,都來自于本體先天的設定,而非后天的教養(yǎng)?!?p> 東嘎的脖子激動到通紅。
在他的身邊,原本不愛出聲的寶古珍珠忽然比他更快地尖利地問道:
“他們是誰?”
過海號的燈光照亮了寬大的地下空間。他們處在一個寒冷的角落,前方是看不到盡頭的像是地鐵般的無底隧道。
“對于這件事情,我們也不甚了解,出于共同的堿基自復制生物的立場,我們只把回溯調查完成到了第二階段?!?p> 積木狗的聲音突然變調了,逃犯們意識到可能是有另一個人借著這個東西在說話了:
“按照調查的結果,在公元第七百萬世紀,這些‘本體’就已經歿了。”
“歿?”
對于逃犯們來說,這是一個陌生的字眼。只有李明都微微抬頭,意識到了這個字里蘊藏的深意。
“當時這些‘本體’應該是意識到了自己已經不能繼續(xù)維持自己意識存在的形態(tài),而選擇了自我了斷。但為了滿足自己沒有完成的愿望,他們創(chuàng)造了你們。也因此,你們基因的譜系其實只廣泛存在于第五百萬五十世紀到第七百萬世紀之間,到了當代已經變得少見。同時,他們也將自身的文化先天地賦予,刻進了你們的基因庫中。文化的來源是一顆已經消失在太陽余燼中的深海星球。你們、準確地說,是第兩千零一十三代前的你們乘坐著飛船,降落到了中央的一個據(jù)點上。你們這才和我們搭上了線。當時的你們說想要重建屬于你們的文明、環(huán)境與其他一切的體系。”
積木狗的玻璃般的雙眼在黑暗中可怕地亮著:
“至于歿,那就是死的意思。我聽說,在人系的語言中,它用來形容在虛無的太空中消失的淪沒之死?!?p> 沒了。
東噶多吉呆立在影像的前頭,雙眼失了神,那是一種天旋地轉的感覺。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直靠到一堵孤立的墻邊。
積木狗一絲不茍地說道:
“還是說,這個詞不是死的意思,莫非是我用錯了嗎?”
“早就已經死了,也就是講是我們自己消除了自己的記憶嗎?”
本巴那欽說話的語調讓多吉吃了一驚。他的眼珠子轉了過來,看到這個他熟悉的朋友神采飛揚的樣子。在場的逃犯聽到積木狗說:
“如果你們是指自我限制的話,那是你們自己決定的?!?p> 約莫有半分鐘的寂靜,光影從舷窗中投進了幽黑的隧道里,在幾塊裸露的巖石的深處長著屬于這顆星球的菌落。
人們安靜地凌亂地立在主控室里,過海號的腳底有著大地輕微的震動而彌漫的微塵,在燈光里額外昏黃。
好一會兒,屯彌赤烈突然抬起頭,大聲問道:
“你有什么證據(jù)嗎?”
“證據(jù)?”
積木狗旋即晃動了一下,它的聲音甚至聽起來有些疑惑:
“我沒有必要證明什么。我可以理解現(xiàn)在的你們與先前的你們已經大不相同了。你們可以自行決定你們的去留,但是……”
像是輪子的四肢滾向前,它便更靠近了過海號。
早在過海號接近隱星的時候,隱藏在衛(wèi)星上的機器就偵測到了異常的引力波動,細微得幾乎不可察覺,但是在它移動的時候,又像是細微的海浪在平靜的大海緩緩推來一樣明顯得不能忽視。
積木狗的目光對準了逃犯中唯一一個它不認識的、并且感到意外的存在。
“那個東西,必須給我。”
在積木狗說話的時候,其他的逃犯們已經向著四面八方讓開了。
李明都孤身站在人們的中央,突然打了個寒戰(zhàn)。
他晃了晃腦袋,罕見地、用力地,看向了本巴那欽。就在來的路上,本巴那欽還曾邀請他幫助逃犯、加入逃犯們的小團體。
可那已經是之前的事情了。
主控室里靜得可怕,燈光照亮了人們重疊的陰影。東噶多吉蠕動著嘴唇,像是想要說什么卻被卓瑪吉祥攔住了。本巴那欽躲在了人們的身后,隱去了自己的面龐。緊接著是另一個人,一個先前看守他的叫做卓瑪才仁的逃犯,他嚴肅地站在人們的面前,對著積木狗說道:
“這人在丹楓白鳳那里被叫做次異結晶?!?p> “所有一切,我自會查證?!?p> 積木狗的通訊打斷了他的話。
“能否請這位先生自行下來呢?”
長著體外鱗片與骨質的人在燈光下格外耀眼,但這時的過海號寂靜得像是墳墓。李明都一聲不吭,靜悄悄地環(huán)顧周圍的每一個人,直看到卓瑪吉祥因為畏怯而向后退了一步。
李明都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安慰似的說道:
“好了,沒什么的?!?p> 他的聲音是如此清亮透明,卻讓本巴那欽感到了不寒而栗。李明都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戴上球罩,往出口走了幾步,突然停下來,又說了一句:
“就在這里別過吧?!?p> 然后他就一個人頭再不回地往下走了。逃犯們站成送行的一排,多吉還有吉祥在他走過的時候忍不住小聲說了一句對不起。李明都沒有回應他們,他和這兩人沒有關系。過海號的艙口降下了階梯。他站在階梯上,落到了地上,男人的形象便出現(xiàn)在了機器狗的面前。
積木狗仰頭凝視著這個生命,射線的掃描已經將這人體內部那不定形的形象呈現(xiàn)在了中央的面前。
那種輕微的不可察覺的波動,也就在它的耳邊變得明顯。
在一萬一千多年前,相似的震動從房宿起,傳遍了整個銀河。能夠偵測到那種波動的研究所別無多少。距離遙遠的就更不要說了。但很不巧的是,積木狗的同伙,正有那么一個研究所在距離房宿極近的一顆黑洞邊上,聆聽到了這一宇宙曼妙的琴聲。
房宿將之解釋為一次可怕的襲擊,但只需數(shù)日,他們就得到了確定無誤的結果。房宿偷渡了大火的次異結晶,結晶在運輸期間破裂了。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從次異結晶中出現(xiàn)的是一個動物。
一個既是定形,也是不定形的動物。
一個謎。
在過海號前來的途中,有太多他們不知道的麻煩了。
跟隨的單位,通過星門提前到達的單位,訊息的光,偽造的物質,克隆的假信標。
為了揭開這謎語的面紗,他們運作了一萬一千多年,也就是從房宿起,到過海號臨界光速飛行的全程,如今得償所愿,叫這個人出現(xiàn)在了他們的面前。
也就是在這出現(xiàn)的瞬間,他們知道他們原本的猜想是正確的。
歷史總是嘗試把一切拋下,但人心卻會銘記人們的歷史。
積木狗抬著自己的眼睛,在真正嗅到了這在亡靈集與絳星集中曾廣為流傳的氣味的時候,它的背后那砰砰直跳的心靈反而沉靜了下來。
其中一個聲音頓了下,然后說道:
“跟我們走吧?!?p> 本巴那欽站在過海號的邊上遠望,只能見到李明都亦步亦趨地消失在黑暗之中。黑暗阻塞了兩邊的道路,那種巖石上顯影的光跡隨著墻面綿延,同樣沒入了前方。
李明都跟在這個小巧的造物之后,嘗試讓自己什么都不去多想,做好一個玩具、一個工具、一塊石頭的角色。
沒有什么比一塊石頭更適合現(xiàn)在的情況了。
然而往前行走的造物卻在這時發(fā)話了:
“你知道不定形動物嗎?”
李明都的面色出現(xiàn)了一絲波動。
按照他所熟知的公元紀年法,那么現(xiàn)在是公元的第一千六百萬世紀中的某個日子。
“形,不僅存在于外表?!蹦莻€聲音從積木狗的腦袋中發(fā)出,“也存在于對自我的認識中。譬如人類,他對自己的設想就是兩條手、兩條腿、一個腦袋、一雙眼睛、一張嘴的動物。這種形狀的概念迄今縈繞在人類無數(shù)的譜系之中,在他們的腦海里,像是一個不能被消去、不能被否定的概念。然而……不僅人類是如此的?!?p> 這里是地下。是地殼的狹縫。世界是黑白色,隧道通往的深處,李明都可以看到通透明亮的光。金屬質地的物質從巖石的表殼中逐漸裸露了出來。它們的表面反射了從地下深處射來的明亮。
“凡是從固定的形狀中誕生文明的動物,大多不能免卻這種爭論。自然科學的觀點認為復雜的動物首先需要近似對稱才能獲得運動平衡的能力。對稱演化的繼續(xù)便是對稱定形。固定形狀的動物嘗試使用工具突破原本自己的形狀無法克服的難題,從而將物質變成自己的延伸,邁入到改進自然的大業(yè)中。不定形的動物卻與定形的動物大相徑庭?!?p> 明明是地底,跟在造物身后的李明都卻聽到了風聲。
“它們模糊了自我的界限,從而引申出集體動物與個體動物的區(qū)別,引申出了有界動物與無界動物的區(qū)別,也引出了非生物物質與有生物物質的區(qū)別。盡管都來源于以自我復制為主要擴張手段的生物體,但它們已經走向了不同的道路。”
“在第一種不定形的動物升天以后,定形動物與不定形的動物的爭執(zhí)已經綿延了十多億年,迄今仍未消解?!?p> 說到這里,積木狗突然不再出聲了。
可能是有人想要說話,但被另外的人制止了。隧道是彎彎曲曲的,敏感的不定型察覺到重力的方向略微的變化,明明走在平地,卻像是在爬山。
從前方的光洞中吹來了源源不斷的風。他們繞著圈子,終于即將抵達終點。從隧道的出口之中出現(xiàn)了另一世界的景象,他看到了彎曲的天橋、金屬大溝、看到了像是海洋一樣凝實的天空,也看到了在邊緣的地方展現(xiàn)的大地。
而他們所在的隧道通往的是一處裸露的干旱的雪地。
這并非是時空間的穿越,李明都意識到,這是這個組織鏤空了一顆星球的內部,就像天球一樣,制造了一個空心的世界。而他們先前造訪的星球已經只剩下了一個表殼。可是這種天球、這種空心的世界,他是否曾經見到過?
他睜著眼睛。
不是在那第十的第三十次方年,而是在某個更早的時刻。
就在這個時刻,積木狗停住了腳步。
“叛徒?!?p> 積木狗出現(xiàn)了第三種聲調,一種毫無感情的聲調。
李明都心砰砰地跳了起來,雙手靠在隧道的墻壁上,直直地看著眼前的造物。
那造物的腦袋已經抬了起來。它迎著前方的光亮,卻清楚地知道眼前的世界已經注定毀滅的下場。因為再怎么阻止,過海號的到來也必定讓這個世界暴露在了人類的目光之下。它們付出了一個世界的代價,只是驗證一個人,對他自己的所作所為到底是不是清楚地曉得的。
可到了現(xiàn)在,這后來的后來人,流著過去登星者血液的子孫只感到了無盡的失望。
它儼乎其然、一絲不茍地重復道:
“不定型世界的叛徒?!?p> 李明都艱難地問道:
“為……為什么?”
積木狗終于轉過了頭。從它玻璃似的眼睛驟然反射出了另一生命的形狀。
“為什么?為什么你登臨了明星,成為了舉世矚目的英雄……”
它扭過頭去,不愿再看這個人。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昏暗,逐漸變得昏暗下去了。它痛苦地說道:
“為什么,為什么卻偏偏要把我們的一切全部訴諸過去呢?讓我們的命運從十六億年前開始,就掌握在了原形人類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