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歡騰

　　公元第一千六百萬百一零七世紀，人類世界的前線沿著星流向上，向仙女座中央黑洞推進。不定形世界在懸臂邊緣大面積潰敗。

　　也就是說，一個世界正在打倒另一個世界，越過億萬的定形與不定形正在變成死亡。短短十個世紀，不少于一萬個不定型居住的恒星系在夜空中亮起了人類的信火。這些信號可以分為以下四類：

　　第一，戴森殼及其他巨型結(jié)構(gòu)被破壞后，部分恒星重新釋放光明，或者亮度升高。對于行星則是重新反射亮光。也有部分是釋放出了人類世界獨有的結(jié)構(gòu)信號。

　　第二，在不定型占領區(qū)繁殖蔓延的人系成功進入太空時代，通過多種方式向宇宙宣布新人系的誕生。

　　第三，列缺的航跡。

　　第四，前線區(qū)域釋放的武器引起的其他宏觀現(xiàn)象。

　　這四種變化的信號以光速向宇宙的四面八方傳遞。前線世界并不想過快地發(fā)布喜訊，畢竟成功和失敗的天平還不能說是徹底地傾倒了，不定型的人間潛藏于廣漠的仙女系的各個地方，到處存在著抵抗的力量。但后方的群星諒解了前線的緊張不安，達官貴人們通過星橋得到了確定的喜訊，開始用他們自己的形式，在他們之間快活又意趣地慶祝起來。

　　盡管距離信號的真正到達還需要數(shù)十萬年的時間，現(xiàn)在的夜空仍然是一片僵持的寂靜，還是數(shù)十萬年前的光景，但各個星系無數(shù)的人已經(jīng)一片歡騰。盡管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并不清楚他們?yōu)槭裁匆獞c祝，但從前線退下來的人們到處說來自不定形世界的對抗已經(jīng)結(jié)束，整個宇宙即將被統(tǒng)一于唯一一種認同之中。

　　那就是對人類的認同。

　　同個世紀，丹楓白鳳參加的第二次房宿萬年一會在房宿增六六五召開。一個流亡者供述了關于丹楓白鳳內(nèi)部監(jiān)獄的事情，這一傳聞在民間不脛而走，驚動了上聽。

　　其他的主席、領袖、委員，總統(tǒng)、使者們，甚至還有幾個皇帝和酋長在談笑間達成了一個一致的決定——坦白從寬，如實供述。

　　丹楓白鳳對此沒有發(fā)表自己的意見。

　　一個月后，她像是開花一樣旋開了自己的身軀，通貫內(nèi)外的隱柱自誕生后第一次再現(xiàn)人間。兩萬年不曾有人了解的監(jiān)獄最終暴露在了人們的眼前。

　　另一方面，這也意味著她私自扣下的囚犯終于從漫長虛無的封凍中得到了解脫。

　　丹楓白鳳對于每個囚犯都有一套合理的解釋。

　　她私下囚禁的第一個犯人，乃是房宿增六六五最初創(chuàng)建者所制造的次子，他的腦海中還保存著房宿增六六五最古老的過去。這一過去與房宿現(xiàn)在居民的認識大相徑庭。

　　而最新的一位犯人，被她描述為是一個保存在網(wǎng)絡中的靈魂。它失去了對形態(tài)的認識，現(xiàn)在正以一塊無知無覺的石頭存在。丹楓白鳳在陳述中說道她想要尋找激進的方法使這個自認為石頭的東西重新變成定形的人。

　　然而民間最為關注的既不是權(quán)貴的次子，也不是不定形的石頭，而是一個普通人。

　　一個小道消息聲稱，那是一個古代智人。

　　按照歷史學的講法，也就是原形的智人，現(xiàn)代一切人系的先祖。

　　在一百顆星球上，隨機挑選一百個人，那么這一百個人恐怕都會覺得自己已經(jīng)清楚了古代智人的歷史。盡管他們身處在不同的世界與不同的地方，但他們的想法倒非常相似。在這種理論體系中，古代智人扮演了一個特別的角色，就像是一條連接了原始動物與現(xiàn)代人類的鎖鏈，它描述了人類是如何在無人知曉的時代起從低級的動物變得高級，從原始變得先進，從自然的轉(zhuǎn)變?yōu)樯鐣?，好比是曲線的拐點，在拐點的左邊是近乎平坦的過去，在拐點的右邊就是一飛沖天的未來。

　　然而在一萬顆星球上，隨機挑選一萬個人，問他們動物為什么會變成人，人又會變成什么，那么這一萬個人都會給出不同的答案。人會變成什么，這個問題，仍然叫人目眩神迷。

　　一個真正的來自特定歷史時期的古代智人究竟是什么模樣，同樣叫人好奇。

　　在古代智人外，丹楓白鳳還將其稱為時間旅行者。因為與簇裂相關，丹楓白鳳稱她是為了防止現(xiàn)象的擴散，所以秘密關押，并希望這個人和他的一切永遠不要被知道。

　　不過十天后，房宿增六六五的每個角落都知道了他的名字。

　　他叫做李明都。

　　一個沒有過錯、只是因為莫須有的危險就被收監(jiān)的古代智人。

　　而那天就是收歸私囚的日子。

　　白鳳監(jiān)獄處在房宿增六六五氣巨星的拉格朗日第三點，它的表面沒有門，它的內(nèi)部則分成了許多層。它遠遠看過去很小?？墒堑靼坐P的本體本來豁大，于是立在上面小小的隱柱也比古代首都空間更廣。

　　李明都就在中間的一層，第四○五室。

　　而收監(jiān)他的人，比較特別，他的名字是遙山幾微。

　　一盞燈被他放在地上。不過片刻，冰棺從栓的深處旋轉(zhuǎn)上升，直到底部與地面平齊。

　　冰棺本身是封閉的。遙山幾微站在冰棺的旁邊，看到了從冰棺的表面投影出來的內(nèi)部景象。這個顯得粗野的智人，在丹楓白鳳的保養(yǎng)下仍然維持著萬年前的活性，古今一轍。

　　遙山幾微知道這個囚犯的存在已逾萬年，但真人他還是第一次見到，他不禁問道：

　　“丹楓白鳳，你還沒有將他喚醒嗎？”

　　他這樣問是有原因的，因為顯然，醒著的人才能做交流。做了交流，才能決定接下來的事情?，F(xiàn)在，他們還在封閉的囚籠里，可之后就是受到監(jiān)視的囚籠之外了。

　　然而丹楓白鳳只是讓冰棺變得透明，李明都的現(xiàn)狀出現(xiàn)在了它的眼前。密密麻麻的納米機器存在于他的體內(nèi)，維系了生命的平衡?；卮鸬穆曇繇懺谶b山幾微的背后。他轉(zhuǎn)過頭，看到了丹楓白鳳的內(nèi)肢。從某種意義上，那也算是他的同胞。在成為人以前，他是利趾，而在成為利趾以前，他也是內(nèi)肢。

　　“在多數(shù)的時間，他的思想都是一片虛空。我的聲音傳達不進他的心靈?！?p>　　遙山幾微點了點頭，他向前幾步，俯下身來，存在于人體內(nèi)部的納米機器就告訴了他那個答案：

　　囚犯的淺層思維像是個植物人。

　　“這也是自然而然，不可輕動?！?p>　　臨時指揮部的決定直達他的耳邊。

　　那也沒辦法了。時間并不多。前一個囚犯已經(jīng)登艙，遙山幾微只能先把李明都帶走。

　　監(jiān)獄本身沒有大門，每個囚籠各自封閉，沒有物理上的出口。但墻在高級利趾的眼中原本就不算是墻，就像是列缺飛船，利趾同樣具備那種特殊的功能——打破物質(zhì)的禁閉。

　　遙山幾微領著冰棺向墻的邊上走。丹楓白鳳則支持了冰棺的隧穿，兩者的物質(zhì)軀體，輕易地穿過墻體，就像探針穿過了軟綿綿的云，就像是水滲過了石頭。

　　隧穿的過程要比電子與化學反應的速度都要慢。在那瞬間，所有的感覺都是忽然喪失，好像四面八方有某種東西堵住了自己，接著才豁然明亮。

　　可來到幾微面前的已經(jīng)不是他來時那安詳?shù)挠钪?，頭頂?shù)囊箍樟疗鹆艘活w燦爛光亮的明星。這顆明星最先發(fā)現(xiàn)了出現(xiàn)在隱柱外的這個人影和他手牽的冰棺，他自作聰明地把這個消息散播了出去。于是不過數(shù)十秒，幾百道跳動著的燈光，把丹楓白鳳廣闊的船港照得雪亮，數(shù)千公里的正面每一寸的紋理清晰可見。

　　按照房宿聯(lián)盟的計劃，他們是不走船井，而是在井外壁上由他們的特調(diào)飛船運送。

　　船井的外壁現(xiàn)如今到處都是眩目的金黃色和銀色。他腳下的特調(diào)飛船成為了目光的焦點。

　　天上的巨星和它的數(shù)不盡數(shù)的衛(wèi)星月同時淹沒在浩瀚的燈光中。僅十秒鐘的照耀，所用去的能量就有二十一世紀的人類整個世紀發(fā)電量的十倍有余。

　　到處都是穿透幾公里到幾千公里不等遽烈的電波。遙山幾微的感官敏銳，猶如身處嘈雜的地獄。最先從嘈雜變?yōu)橐?guī)律的是一聲詢問：

　　冰棺里的人是不是傳說的古代智人？

　　沒必要回答。他的副腦屏蔽了這些開放的聯(lián)絡信號。

　　但圍視的隊伍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到來了。有的是真身來臨，有的則是代身前往。密密麻麻的小型飛行器，像是鳥兒一樣，按照彼此約定的軌跡列陣徘徊于外。而更近的，是一種惡劣的飛行器，這種飛行器的本質(zhì)與星橋相同，是一些微小的粒子被定向發(fā)射后，然后內(nèi)爆破裂，打開臨時蟲洞。

　　沒有比這種更惡心的了。其中一顆蟲洞甚至就開在了遙山幾微的面前。從內(nèi)部傳輸?shù)哪芰渴怪€(wěn)定，一只活著的眼睛就這樣在扭曲的時空流形中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像是湊在顯微鏡前一樣，饒有興致地凝視著他和他手底下的冰棺。

　　丹楓白鳳先前沒有阻止，或許是不忿于其他星系的干涉。但如今遍地開花，她為了不被追究責任，派出了大批量的外肢，自近及遠湮滅這些臨時星橋。再一會兒，遙山幾微感受到腳底的船井一陣震顫，是駐站艦隊從中航出，正在干擾與驅(qū)散周圍的航天器。

　　遙山幾微輕微地釋放動力，拉著冰棺，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落入特調(diào)飛船的內(nèi)部。

　　只一會兒，小船便飛出了港灣。

　　幾千的航天器尾隨其后，而幾萬的航天器還在從四面八方聚來。

　　然而船內(nèi)就能得到暫時的平靜，就能把冰棺安然地送往碧梧仙館嗎？

　　答案是否定的。

　　特調(diào)小船本身在房宿萬年一會臨時指揮部控制之下。而房宿聯(lián)盟整個議事會、委員會全部還要屈服于更強的人類世界，一個服務于議事會的臨時指揮部所要屈服的對象何止萬千？

　　遙山幾微剛剛坐定兩分鐘，小船才將將拉開幾百公里的差距，一個聲音響起了：

　　“讓我看看他吧，孩子?！?p>　　周圍墻體忽然變得透明，顯出巨大的邃深。群星在四面八方閃現(xiàn)，猶如玻璃外的夜空。玻璃顯出一種在加厚的感覺，直到外界全部變得模糊。最后是一道橫光。墻壁、天花板以及地面像是變得更硬了。

　　光線從一盞燈中放出，照亮了冰棺的輪廓。遙山幾微環(huán)顧四周，以為自己正站在一間古典的客房內(nèi)。腳下是光潔的木質(zhì)地板，在墻壁的拐角處擺著一盆十億年前才有的鮮花。

　　憑著利趾的敏銳，他意識到了空間的扭曲。墻壁的拐角并不是通往另一個房間的大門，而應該是個圓門。然而根據(jù)拓撲同胚的方法，圓門被映射成了一個拐角。同時，對視野、感知、大腦的平衡進行調(diào)整，人便看的是拐角、走過去也像是往拐角走，就能穿過門，都會在平衡的欺騙中以為自己在穿過拐角。

　　這種全息需要用到幾乎所有的功能。

　　飛船被接管了，并且是一點不剩的被接管了。

　　遙山幾微猛地轉(zhuǎn)過頭。

　　一個黑面具的機器人正坐在冰棺的身邊。

　　“你是誰？”

　　這個問題在出口以前，幾微看到了在黑面具的機器人身邊站著臨時指揮部的總指揮繩菓。

　　繩菓是來自房宿增六的水生人，在人譜中屬于社會人種。社會人種與自然人種不同，在沒有社會性參與的情況下，自然界不可能自然存在此類生物，也就是說，社會人種是被人工制造的動物。房宿增六人正是如此，他們先天就只有一對大腦，無法長期在自然環(huán)境中獨立生存，沒有行動能力，也就沒有自給自足的能力，必須使用外借肉體。

　　同時，繩菓還有種怪癖，他喜歡透明的營養(yǎng)皿，因此任何人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那對畸形大腦上崎嶇蜿蜒的溝裂，可以看到他的大腦就像是兩條彼此相連的大頭魚，底下的觸須連接了神經(jīng)的接口。

　　他沒有開口，但在他抬頭用那雙又小又圓的電子眼斜睨的時候，指揮部的意思就已經(jīng)非常明確了。

　　遙山幾微屏住了自己的一切聲響，低下了自己的頭。

　　黑面具的人繞著冰棺走了一圈，他并未打開冰棺，只是細細端詳：

　　“你們的情報沒有錯，從各方面的特征來看，他都是地球原人，一個古代智人。”

　　“古代智人橫跨的時期和地域都太過巨大了。我還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時期的？”

　　“很難講?！?p>　　“先生，這怎么說？”

　　“時間旅行者的物質(zhì)特征，存在各個不同時期的干擾。丹楓白鳳自述是在他的身上觀測到了極少量但確實存在的質(zhì)子衰變現(xiàn)象，才不愿意將其放出的?！?p>　　繩菓的本體不悅地撲騰一下，營養(yǎng)皿中升起了一連串的氣泡。

　　黑面具的先生這時才說道：

　　“不過可以確定，他必定在虞八百年時期存在過，親自體驗過當時的一切?！?p>　　“虞八百年。龍漢記錄在時間上的空白豈不是又少了一點？”

　　繩菓驚喜地笑了：

　　“他會是一個很好的娛樂節(jié)目。會有許多人愿意體驗古代智人的生活，甚至是變成一個古代智人的?！?p>　　“可你不要忘記了?！?p>　　誰知，黑面具的先生緩緩地抬起了身體。面對繩菓，他顯得格外高大：

　　“虞八百年是原形人類的自留地。原形人類未必不知道你的作為?！?p>　　繩菓毫不在意地說道：

　　“就算有，那也是不知多少年后的事情了?！?p>　　在繩菓和黑面具先生以后，特調(diào)的小船陸續(xù)還迎來了六批客人。這六批客人從上至下分別是這次中央星際天體的星橋投影、參加房宿萬年一會的盟友罰增三的使者、房宿補一的集體意識、麥哲倫星流民族會的主席、丹楓白鳳的外肢，最后是遙山蒼翠。

　　一萬年后的遙山蒼翠仍然保持了一萬年前的模樣。

　　但遙山幾微認得出來，父親已經(jīng)換到了第二十具身體，在他的別居中還冷凍著一百多份一模一樣的身體。這些身體都保持著青年期的巔峰面貌。

　　他說：

　　“其他的星系也有越來越多大者做客房宿。幾微，務必做好現(xiàn)在這件事情。”

　　幾微聞言低下了頭，以示不變的謙恭。

　　隱秘的接待到此結(jié)束了。但這并不是因為沒有人拜訪，而是特調(diào)飛船已經(jīng)接近了碧梧仙館，時間不夠了。

　　發(fā)藍的氣巨星變得明顯，在旁的第三衛(wèi)星猶如拱衛(wèi)天宮的明月。但等到近了，人們就會知道這輪若隱若現(xiàn)的月亮才是眾多的上帝們真正居住的天堂。

　　一字向外排開的飛船像是列陣的仙兵。而那宏大建筑的鏡面外表，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面上，或大或小，或遠或近，同時反照出了遠道而來的船影。小船外，是大氣中一座座人工生成的光學彩虹。

　　前一艘運囚飛船已經(jīng)落地。那艘船運送的囚犯，據(jù)丹楓白鳳所說，是一位投靠了不定型的碇客?，F(xiàn)在，他進入了真正的監(jiān)獄。

　　現(xiàn)在輪到最受矚目的囚犯，以及對這一囚犯最盛大的歡迎了。

　　運載李明都的飛船緊跟其后，低過了高昂的塔樓。于是整顆星球爆發(fā)出鋪天蓋地的喝彩聲。這是房宿的世界未有過的空前的興奮。遙山幾微向遠處望去，幾乎感到眩目。漫山遍野都是人，幾千億的代身與真身像是聚集在一起的螞蟻，沿著碧梧仙館那高低不等的層面，像是覆蓋了群山的森林。

　　有權(quán)力的人站在高臺像是山頂?shù)幕ɑ?。連接著許多人的人是拱衛(wèi)的云杉林。獨木孤立的人是山腳下漫無邊際的草原。

　　他們都在等待一顆不一樣的太陽，一片能在他們歌慵舞懶的生活中重新煥發(fā)意趣的陽光。

　　相似的場景，對于遙山幾微來說，已經(jīng)要追溯到一萬年前了。當時為了觀看審判九出藍色事件和第九艦隊，同樣有其他星系的、其他光年以外的人來到這里、關注這里，期望得到歡樂和精彩。

　　他們從不懷疑一個古代智人、一段空白的歷史、一種未知的體驗會給他們無聊而乏味的生活注入一股活水?？茖W的、藝術(shù)的、歷史的意味距離他們太遠，但直接的、新奇的和刺激的力量卻已經(jīng)走近了，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塔樓，已經(jīng)低垂著降落，已經(jīng)落到了地上，已經(jīng)開始緩慢地滑行。

　　近了、近了，馬上就要出現(xiàn)了！

　　一個未知的世界、一種未知的體驗就在碧梧仙館的頂端。

　　那時候，遙山蒼翠就站在塔樓的最高層。黑面具的先生就站在他的身旁。

　　“他們的目光，就好像是古代智人去動物園里看到了一只猴子?！?p>　　陪同的遙山蒼翠不禁說道。

　　“你說錯了。這里有個有趣的謬誤。”

　　“什么？”

　　“猴子不是人的先祖，人的先祖是一種古猿。古猿的先祖是一種比老鼠還小的靈長類動物，這種動物的后代沿著不同的路，一支變成了猴子，一支變成了人?！?p>　　他的電子眼一眨不眨地凝視著特調(diào)飛船的降落架。降落架的陰影也被地面反射的光明照亮。

　　船的影子落到了從中鋪出的階梯之上。

　　沒人能夠想象不是利趾，不是這些還沒有出生的人造的士兵，究竟誰還可以承擔這樣一種責任，一個在無數(shù)與自己相同的或更高等的動物的目光下坦然自若的人。

　　然后門打開了。

　　遙山幾微緩緩地推動冰棺走下了階梯。

　　就這樣，世界再度在震耳欲聾的聲音中呼喝中停止。

　　“他沒有罪！”

　　那些民用的飛船、那些機器、那些人體們違背了臨時指揮部的意愿，原本只是絲線般的光照在那瞬間向上奔騰，穿透了整個大氣，火焰將宇宙映照得輝煌一片。碧梧新冠設置的彩虹在這瞬間融入到了更大的光暈之中，變成了滿天的花雨，照徹半空。

　　夜晚的陰影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像是星云一般極盡的光澤籠罩了世界。冰棺的半角和遙山幾微的后背都在閃閃發(fā)亮。

　　都是陌生人，也都是人系。沒有敵人，只有朋友。

　　這是永恒的眾神們在度過無數(shù)平淡的日子后，終于又迎來的歡樂一天。神話的天界也絕不會比現(xiàn)在的大地更加明亮。

　　神靈們的尊嚴決定了他們的克制，就像激浪分成了大河的兩岸，為冰棺的前進留出了寬敞的道路。維持秩序的利趾顯得有些多余。生氣勃勃的人們自覺地站在兩側(cè)，像是在岸上觀賞水里的船，他們在這久違的盛宴中歡歌，他們在盡情分享喜悅，他們在慶祝這永恒繁榮的人類世界與光輝萬丈的人類歷史。

　　可是，所有的歡樂中仍有一片不幸的烏云。而這唯一一片不幸的烏云終究是被站在最前的人們發(fā)現(xiàn)了。在幾十億站在前排的機器與幾千萬個差不多同時開始散布的信源中找到一個最開始的傳播者實在是不容易的。人們猜測是山腳下一個載有全部探測設備的飛行器。

　　它冷靜的凝視發(fā)現(xiàn)了這個囚犯、不、不是囚犯、沒有人認為他是囚犯，他是一個同胞、一個古老的同胞。但這個同胞的腦海是靜謐的、沉靜的、像是消失了的。

　　為什么會是沉睡著的？

　　為什么他好像什么都沒在想，就像是個植物人？

　　歡樂的宇宙因此變得晦暗，嘈雜的討論代替了一致的呼喊。就連臨時指揮部也不得不給萬年一會的眾多上帝們傳達了來自遠方的重要客人的懿旨，他們想要一個理由。

　　而上帝們也實在不清楚情況，只能互相詰問。

　　最后，問題居然重新回到了丹楓白鳳的面前。

　　而丹楓白鳳的一個外肢就在其中一座大山的尖頂，注目著底下正在向前推著冰棺走的遙山幾微。

　　遠在千萬里外的丹楓白鳳的副腦忽然閃過了那么一段思考：

　　“如果是我的話，就會讓他在現(xiàn)在醒來?！?p>　　沒有比現(xiàn)在更好的時機了。

　　嘈雜的聲音忽然消失了，因為遙山幾微已經(jīng)把冰棺推到了公開法庭的面前。

　　在千億萬億的目光中，一個從揚聲器里發(fā)出的聲音沉著地說道：

　　“囚犯不具備主觀能動的力量，這次就由你代為應訴?！?p>　　遙山幾微應聲半跪在地，點頭答是。

　　就是這個時候，冰棺輕輕地發(fā)出一聲響動。世界為此屏住了自己的呼吸。突如其來的寂靜讓遙山幾微感到驚惶。

　　他仍然跪倒在地。

　　然而組成利趾一部分的納米機器卻違背了應有的禮節(jié)，構(gòu)建了眼睛，將自己的目光投向了四面八方。

　　左邊的群山是靜止的，右邊的群山也是靜止的。

　　真正的變化不在山頂，不在山麓，而就在他的身前。

　　遙山幾微終于忍不住抬起頭，看到了冰棺自動的解除，看到了伸出冰棺的一只手。

　　空前熱烈的喝彩霎時間沖破了云霄，大河的上下都在沸騰。所有的陰郁和沉寂被一掃而空。烏云消失了，滿天飛舞著金碧輝煌的燈火。

　　李明都直起自己的腰，用手擋住了比太陽更亮的光焰，好讓自己的眼睛可以直視這個陌生的瑰麗人間。

　　在那些高聳的玻璃似的山上，在那些空中像是凌霄寶殿的飛船上，站著幾百億幾千億數(shù)不盡的人和代表了人的意志的物。

　　而其中又有許許多多的人在更早以前就拿到了人體的基因數(shù)據(jù)。為了慶?，F(xiàn)在的場面，他們在到來之前，就換了一副身體用以出行。

　　因此，在這幾百億幾千億數(shù)不盡的人中，又有幾百萬幾千萬的人正用著與李明都一模一樣的身體。

　　他們在人群里激烈地鼓掌，就好像是是他們蘇醒了一樣。

　　于是當李明都站起身來的時候，他就意識到誠如導師所言，他確實會受到人類世界的優(yōu)待。

　　不需要任何其他的理由來證明，就憑現(xiàn)在，就憑這眼前為這一時的愉興而聚集起來的人群，就憑他現(xiàn)在不站在別的地方，而就正站在這個大千繁華的花花世界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