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知縣唐一岑看著手里的信,面色陰沉,仿佛能凝出水來。這信是趙文華來的,里邊寫的都是些公事,按道理講,這應該算是公文??伤w得又是趙文華的私印??粗媲安贿h處坐著的那個送信的小廝,此刻他正翹著二郎腿,一邊端著茶碗,一邊往旁邊的地上不停的吐著茶葉。唐一岑看完了手里這封信,一句話沒說,轉手將信遞給了旁邊的師爺。隨后,他便往后一仰,靠在椅子的靠背上,臉望著屋頂,不知在思索什么。這張雞翅木的太師椅,是隨著唐一岑上任時置辦的,幾年下來,扶手和椅面全都已經(jīng)磨得油光發(fā)亮,唯獨椅背還是像初買時一般。這說明他很少會擺出靠坐的姿勢。
沒過多久,那師爺又將信遞了回來。輕聲說道:“這趙大人是想讓咱們配合蘇州府過來的官兵,包抄李家碼頭,將通倭匪首李天佑的同黨一網(wǎng)打盡?!碧埔会湍敲纯吭谝巫由宵c了點頭,同樣輕聲問道:“你說此事該如何是好?”那師爺有些不明白自家大人的意思,隨口說道:“圍剿水匪,雖然只是配合,想必功勞簿上也會有大人的名字。更何況上峰既然有令,咱們聽令便是,只是圍堵一個小小的碼頭,對咱們也造不成什么損失?!碧埔会犃怂脑挘谎圆话l(fā),只是冷冷的看著那師爺。師爺也是察覺到自家大人面色不對,跟著便改口說道:“當然,一切還得大人定奪?!?p> 唐一岑皺了皺眉,起身走到了那送信小廝的面前,微微躬身,這也是在敬他家主人?!摆w大人特意送來這封書信,下官本應遵從。可據(jù)下官所知,這李天佑是斷然不可能通倭的,這之間大概是有什么誤會,還請信使回稟一聲,讓趙大人他明察才是啊?!笨官劣⑿弁ㄙ?,這話怎么聽著都覺得可笑。但唐一岑說完這話,那小廝卻將手中的茶碗往旁邊的桌上一拋,剩下的半杯茶水撒的滿桌都是,那茶碗斜在桌上轉了幾圈好懸沒有掉到地上。
那小廝張口罵道,“你不過就是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你知道我家主人官居幾品?我家主人肯給你寫封信,已經(jīng)是你祖墳冒了青煙。讓你做什么,你去照做就是,哪來的許多廢話!”說著,這小廝的手指戳著唐一岑的鼻子說道:“我告訴你,再多說一個字,便是你抗命不遵!到時候辦你個延誤軍機,讓你滿門抄斬!”
唐一岑退后一步閃開這小廝戳過來的手指,強忍著心中的怒火,臉上依然帶著笑意?!跋鹿僦涝撛趺醋隽?,還請信使到驛站休息。下官這就去安排事宜?!蹦切P斜眼四下打量了一番,口中說道:“還住什么驛站,怪麻煩的,我看著縣衙就不錯,回頭我住后宅也就是了?!闭f完,這信使竟還真就往后宅走去。后宅是內(nèi)眷住所,怎么能讓他住進去。唐一岑實在有些忍不下了,伸手抓住了桌案上的醒木,手上的青筋暴突。跟著便想動手拍人。虧得旁邊的師爺手疾眼快,一把按住了唐一岑抓著醒木的那只手。隨后開口朝那小廝說道:“信使大人,我們這后宅有些不干凈,我家大人他是怕你晚上看見什么被嚇到,才讓你去住驛站。若是膽子大的,住后宅倒也無妨。”
師爺說完這句話,那小廝果然停住了腳步。滿臉春風的朝縣衙外走去,路過唐一岑身邊時,還伸手拍了拍唐一岑的肩膀,那動作,仿佛二人是多年的老熟人一般。小廝笑道:“唐大人果然會做人,那我就不打攪了大人辦正事了。驛站我自己去便是,回頭有什么開銷,還請大人擔待?!?p> 待這小廝走后,唐一岑在堂上暴跳如雷,“氣煞我也!氣煞我也!趙文華他媚上欺下,連這個狗奴才竟也如此囂張跋扈。”一旁的師爺趕緊攔著自家大人,“大人慎言。前些日子徐家來信,說徐閣老已經(jīng)許下,待大人這一任期滿,定會給大人個知府坐。萬不可因為一個小廝而廢了大好前程。”
那唐一岑也是一時氣憤,很快便冷靜下來。只見他稍作思考便伏到桌案上,提起毛筆,刷刷點點的寫了些什么。吹干了墨跡之后,放入一個信封之內(nèi)?;仡^交給了縣衙班頭。唐一岑鄭重其事的對班頭說道:“你現(xiàn)在就走,晝夜兼程將這封信送到北京城裕王府。事情辦得好了,待我去府衙上任之時,必帶你同去。”那班頭聽了唐一岑的話,揣起這封信,轉身便離開了縣衙,興奮得連午飯都沒顧上吃。
那班頭走后,唐一岑對師爺說道:“你在縣里守著,我親自去一趟李家碼頭?!蹦菐煚斢行┎唤?,不由得問道:“大人這是何苦,犯不上因為一個李家惡了那趙文華啊?!碧埔会瘬u頭道:“李天佑與我崇明有大恩,我不想待我走之后,被百姓戳我的脊梁骨。更何況,救那徐階侄女的事,并非是我做下的,功勞卻算在了我的頭上,這人情若是不還,我唐某人于心不安?!闭f完,留下了呆呆發(fā)愣的師爺,唐一岑轉頭也出了縣衙。
李家碼頭,梁三一只手抓著金秀才的衣領,另一只手用火槍死死的頂著他的太陽穴,兩只眼睛瞪得血紅,“你再給老子說一遍!佑哥他怎么了?”梁三從來都沒有露出過這種表情,也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會有如此兇神惡煞的時候。
金秀才不會騎馬,為了便于操控,還特意牽了匹小馬??烧l知道那小馬從來沒有出過李家馬圈,飛奔起來本就不好控制,一時跑得撒歡,在半路甩下背上的金秀才,自己便跑得沒影了。那金秀才一瘸一拐的走到李家碼頭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清晨,也難怪梁三會急成那樣。
金秀才哆哆嗦嗦的把自己聽到的那些話,又重新說了一遍。梁三甩開金秀才便去招呼水手,“佑哥被官兵抓了,所有人抄家伙,咱們?nèi)ゾ扔痈绯鰜?!”隨著他的喊聲,不多時便聚集起來百十號人。梁三也沒再啰嗦,帶著這一百來人便要朝海門縣出發(fā)。金秀才在人群后邊弱弱的喊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這么久,他肯定不在海門了?!边@話音實在是底氣不足,太微弱了些。梁三是沒聽到,而別的水手也都是一心要去救李天佑而忽略了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酸丁。
眾人剛走到門口,就碰到了迎面過來的唐一岑。這唐大人相貌清癯,卻有一副不怒自威的架勢,又加上多年為官,身上縱是沒穿著官服也有些官威。就是在人群中也是十分顯眼,更何況是李家碼頭這種荒郊野外。這梁三本來怒氣沖沖,見迎面走來這么一個人,也不由得停住了腳步,上下打量一番。
梁三皺眉問道:“你來這里可是有事?”那唐一岑笑道:“少年說笑了,這里如此荒僻,能來,自然是有事。”梁三有些焦躁,不耐煩的說道:“不管你是來做什么的,這里今天沒人接待。”說完便要帶人從唐一岑的身邊傳過去。唐一岑伸手攔住了梁三的去路,那梁三正是火氣旺盛的時候,見唐一岑攔路,緊跟著便想要翻臉。那唐一岑卻開口說道:“少年,見你這樣,想必也是這碼頭上能做得了主的人。老夫欠李天佑人情,有個消息要報于你們知曉。”
聽了唐一岑這話,梁三停住了腳步,側臉看著唐一岑,“你可是要告訴我,我佑哥他此刻已經(jīng)被捉?情況危急,等我們?nèi)ゾ??”唐一岑微微一笑,“我要告訴你的恰恰相反,此刻那李天佑正被官兵押解去往南京,他一時半會還死不了,危急的是你們?!闭f完,這唐一岑看了看天色,對梁三說道:“大概再有兩個時辰,蘇州府的軍隊便會來攻打你們這里。你們守不住,也不能守。就算是為李天佑保存基業(yè),你們也快些出海避難去吧?!?p> 也許是那句“為李天佑保存基業(yè)”起了作用,唐一岑的話,讓梁三冷靜下來。只見他咬著嘴唇考量了一會,直勾勾的看著唐一岑,問道:“佑哥他真的死不了?”唐一岑說道:“以后死不死我不知道,但以刑部的脾氣,該走的流程總會走上一遍,最起碼近些日子死不了。況且,他已經(jīng)不在海門,你們這么大喇喇的過去,只會坐實他的罪名?!?p> 梁三仿佛是被他說動了,開口問道:“若是照你說,我們現(xiàn)在該如何?”那唐一岑想了想,說道“我臨來之時已經(jīng)遣人去京城給裕王送信,我知道他和你們待過幾天。若是他愿意幫忙,想必事情會稍微好辦些。至于你們,現(xiàn)在首先應該出海躲避官軍鋒芒,然后糾集力量伺機去南京救人。”
“裕王?王參?朱載垕?”聽了這話,梁三的心也稍微放下來一些。他轉念又一想,這人說的倒也在理,若是佑哥真能緩些日子,自己還可以多去找些幫手。不禁問道:“你到底是誰,怎么會知道的如此詳細?”唐一岑笑道:“本官崇明知縣唐一岑?!绷喝桓被腥淮笪虻谋砬?,“我聽佑哥說起過你,是個好官,可惜有些不太正經(jīng)?!绷喝倪@句評語險些讓唐大人栽倒:我怎么就不正經(jīng)了?
梁三謝過了唐一岑,便轉身讓水手們?nèi)ナ帐皷|西,準備出海去了。
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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