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陵,位于云夢澤注入長江的地方,這里往南入澤可直達長沙,向西溯江而上抵江陵,而往東順流直下則通江夏,其地理位置相當重要,文聘駐軍于此,目的不言自明。
在精心策劃了覆船誘餌之后,文聘選擇了穩(wěn)妥的步步緊逼策略。
對于高寵,文聘并不陌生。
四年前在薺州口的那個火光沖天的夜晚,那一場惡戰(zhàn),至今還清晰在留在文聘的心中,高寵——,那個孤身一人仍然不愿放棄的少年,那一股持矟獨對數(shù)萬敵軍的傲然不屈神情,卻讓文聘長久無法相忘。
象這般頑強的對手文聘在戰(zhàn)場上只見過一個,除了高寵不復有誰?
這些年來,荊州安定太平,風光的是吟詩論賦的所謂名士,寂寞的是空負一身武藝的血性男兒,也只有遇上高寵,文聘胸中才會激蕩起爭勝的雄心與豪情。這些年來,高寵在江東的一舉一動文聘都看在眼里,唯有這樣的對手,才是值得尊敬的對手。
“將軍,下一步該怎么辦?”先鋒都尉傅彤帶著敬服的目光看著文聘,問道。
“先不要進軍,等州牧大人的軍隊抵達竟陵后再作定奪!”文聘略一思索,說道。
文聘手下雖有一萬精銳的水師,但高寵顯然也不是吃素的,在沒有摸清楚高寵的虛實之前,文聘不想冒險。
至于黃祖的生死,文聘則根本沒有去考慮,象黃祖這般擁有二萬精兵卻不能自守的無能之輩,文聘提不起一點的興趣。
就在劉表與高寵為了爭奪長江中游的控制權而調(diào)兵遣將之際,在江夏郡以北的巍巍大山中,卻另有一支力量正悄然注視著這即將到來的亂局。
天下分為九州,豫為九州之中,汝為豫州之中,汝南顧名思義,為中之南也。而就在江夏與汝南兩郡之間的這一塊地方,則是一大片原始的山林。
淮水源頭自桐柏山間流出,行至光州以下,方見人煙,而就在這一帶無有人跡的深山中,卻潛藏著一支不容忽視的勢力。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边@一句曾經(jīng)響徹中原大地的口號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大山深處重被人吟唱。
這是一群結(jié)草為廬、破衣襤衫的男男女女,他們一個個面露菜色,眼神中不時露出饑渴的表情,唯一能把他們與乞丐區(qū)別開來的,是他們頭上都裹著一塊黃巾。
黃巾余寇!
不錯,這些人是那一場轟轟烈烈的大起義后僥幸生存下來黃巾黨眾,他們的人數(shù)足有五、六千眾,其中婦女兒童占了近一半。
在波才、彭脫二支較大規(guī)模的起義隊伍失敗之后,潰敗的黃巾余眾潛入深山,一面躲避官府的追捕,另一面也在積蓄力量,靜等東山再起的時機。
建安四年的這個冬天,也許是一個機會。
曹操東征劉備,袁紹大兵壓境,原先在汝南剿平黃巾的曹仁被派到了陽翟護衛(wèi)曹軍左冀,汝南一帶只留下了文官蒲寵和幾百雜卒。不僅汝南沒有兵將,而且許都空虛,在這個時候如果率一支軍隊北上,攻破許都也不是沒有可能。
劉辟、龔都、黃邵,這三支隊伍是數(shù)十股黃巾勢力中最強的三支,由他們發(fā)起的這一次會盟得到了各地黃巾徒眾的響應。
在趕來會盟的黃巾勢力中,有一支來自芒碭山的三百余人的隊伍,他們的首領是驍勇善戰(zhàn)的裴元紹,而在裴元紹的身旁,還有一個年輕的身影,他就是凌統(tǒng)。
與一年前相比,凌統(tǒng)身上的稚氣已經(jīng)消失不見,在他的原本英俊的臉上,一道清晰可見的刀疤從右眼一直滑到頰下,這使得他在不禁然間給人一種強烈的驚懼感覺。
在武平一戰(zhàn)中逃脫的凌統(tǒng)一路遭到夏侯淵追兵的襲擊,對高寵恨之入骨的他在所有往南的道路上都伏下了兵卒,凌統(tǒng)臉上的這一道傷疤就是被伏兵所傷。
到了最后,見往南回歸江東已不可能,凌統(tǒng)干脆轉(zhuǎn)道向北,遁入芒碭山中成了流民,再后來就遇上了裴元紹。
結(jié)盟會議上,幾乎云集了在汝南一帶活動的所有黃巾余黨。
“各位,這次邀請大家前來會盟,目的就是共舉義旗,同心合力,籌劃進攻許都大計,不知諸位對此有何良策!”黃邵道。
在各路勢力中,出身沒落士族的黃邵是唯一能讀書斷字的人,在家道中落之后黃邵加入了張角的太平道,經(jīng)過這些年的歷煉,黃邵的沉穩(wěn)和慎重讓他比其它人多了幾分活下去的機會,由此,聚集在他手下的人也越來越多。
黃邵將目光投向劉辟,劉辟的力量是各支隊伍中最強的,曾經(jīng)投降當過汝南都尉的他比其它人更熟悉城內(nèi)的情況。
劉辟是一個年近四十的漢子,多年的征戰(zhàn)讓他的一張臉顯得飽經(jīng)風霜,無論是怒,還是喜,在他的臉上你都很難找出來,唯一能證明他內(nèi)心想法的,是那一對依舊熾熱的眸子。
“兄弟們,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現(xiàn)在是我們向官府討還血債的時候了,只要大家生死一心,聽從統(tǒng)一,就能重新讓黃巾軍的旌旗插上許都的城樓!”劉辟大聲道。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伴著劉辟的呼喊,數(shù)千黃巾徒眾紛紛舉起手中的刀、棒、斧高呼吶喊。
黃天——,象征著平等與安寧,是讓大家都有自己的土地,能收獲供一家人吃的糧食,還有平等的身份。
這是無數(shù)民眾的樸素理想!
為了這個理想,有無數(shù)的人倒在官府的屠刀下。
又有無數(shù)的人背井離鄉(xiāng),逃入荒山之中。
“那還等什么,大家伙拿起武器,去殺他個痛快,搶他個痛快!”一個粗大的嗓門帶頭高呼道,他是龔都。
龔都是一個一臉虬須的漢子,勇猛有力的他麾下士卒雖然不是最多,但戰(zhàn)斗力卻是最強的,一年前曹操大將蔡陽率千余兵力圍剿龔都,都被他殺得大敗,這一仗算起來還是黃巾軍退守到汝南之后的第一場勝仗。
龔都的話粗魯之至,卻一下子打動了這些掙扎在死亡邊緣的黃巾余黨的心,那個驚心動魄的時代,那種激動人心的歲月,早已如鉻印一般深深的嵌刻進了這些人的內(nèi)心。
黃邵一皺眉,沒有說話,他的心頭掠過一絲不安,如果真象龔都說的那樣,一旦占領城池便大肆搶劫,大行擄掠,是得不到百姓響應的,那樣做的結(jié)果莫說占領許都,恐怕連汝南都拿不下。
民可載舟,亦可覆舟。這個典故黃邵是知道的。
在一片吵吵嚷嚷聲中,各路到會的代表在黃巾大旗的感召下,分別代表屬于自己的勢力喝下了結(jié)盟的血酒,最后推舉劉辟為渠帥,黃邵為軍師,龔都為副渠帥,約定在十一月九日共同發(fā)兵攻打汝南。
在各路到會的勢力中,裴元紹可以算是最早參加黃巾的元老了。
十年前,裴元紹十六歲,還是一個面黃肌瘦的少年,他的老家在河北的扶余縣,剛好在黃巾大起義的那一年,家鄉(xiāng)碰上了數(shù)百年也難遇的旱災,租住的田地里播的種子都被曬得干裂的裸露在地面上,在顆粒無收的年景下,父母親為了省一口吃的給自己,都被活活的餓死。
裴元紹自己最后也倒斃在路旁,要不是正好遇上大賢良師,這一條小命早在十年前就完了。
正是這個原因,裴元紹才始終堅守著黃巾的身份,不管多大困難也不放棄。
現(xiàn)在,席卷中原的那一場轟轟烈烈的起義已經(jīng)失敗,大賢良師天公將軍去了,地公將軍、人公將軍也先后陣亡,還有象張曼成、波才、彭脫這樣優(yōu)秀的將領也都戰(zhàn)死了,在腥風血雨中,裴元紹眼前仿佛又看到無數(shù)頭裹黃布的兄弟捂著受創(chuàng)的胸口倒下。
“裴元紹兄弟安在?”劉辟的問話將裴元紹從緬想拉回到現(xiàn)實中。
“在!”
“十一月九日,你部負責護衛(wèi)龔渠帥的側(cè)冀,可有意見?”劉辟說道。
裴元紹沉聲應道:“沒有?!?p> “好,裴將軍武藝高強,深明大義,不愧是我黃巾驍將,等攻下汝南后,你我再一起痛飲暢歡!”劉辟哈哈大笑道。
裴元紹的部屬駐扎在葛坡,在連續(xù)遭到官兵圍剿之后,裴元紹的手下只剩下了三百余人,否則,以他的資歷,決不會居劉辟、龔都之下。
辭明劉辟、龔都、黃邵之后,裴元紹和凌統(tǒng)急匆匆趕回葛坡。
“公績,以你的想法,這一次出兵汝南有幾分把握?”在簡陋的行帳中,裴元紹一邊拔弄著冓火,一邊問道。
公績,是凌統(tǒng)的字,雖然裴元紹不是很習慣用表字來稱呼其它人,但凌統(tǒng)這個字他卻是叫定了,若不是凌統(tǒng),裴元紹手里的這幾百人可能早就潰散了。
芒碭山方圓不大,山上的土地也出產(chǎn)不了糧食,沒吃沒穿的裴元紹只能依靠搶劫來唯持生計,后來凌統(tǒng)加入后,給裴元紹出了一個主意——發(fā)丘。
發(fā)丘,換個名字說就是掘墓。
芒碭山一帶是漢墓埋葬最多的地方,當年高祖劉邦在這里斬白蛇起事,由此芒碭山就成了漢王朝的福地,眾多的王孫貴族在死后都葬在了這里。
豐富的陪葬品讓后來的人按不下心中的yu望,首先做下發(fā)丘之事的并不是裴元紹和凌統(tǒng),而是以輔漢英雄自居的曹操。
建安二年冬,與呂布打得不可開交的曹操為解決經(jīng)費不足,采納程昱的建議,在芒碭山大肆挖掘漢墓,同時,還屠殺了大量百姓,并從尸體上刮下肉制成人干以充軍糧,裴元紹和凌統(tǒng)的舉動與曹操相比,是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
凌統(tǒng)笑了笑,臉上疤痕也隨著牽動起來,顯得分外的猙獰,他道:“汝南不過是一座空城,拿下自然不在話下,只是——!”
“只是什么?”裴元紹追問道。
凌統(tǒng)雖然年輕,但見識和才能卻讓裴元紹甚是佩服,在面臨重大決擇的當口,裴元紹希望能聽到凌統(tǒng)的見解。
“裴兄以為黃巾還有未來嗎?”凌統(tǒng)嘆了一口氣,沒有回答裴元紹的問話,卻緩緩的吐出了這一句反詰。
裴元紹抬頭,將目光投向四周的黑暗叢林山巒,許久方道:“在官府眼中,即便我們摘下了頭上這一塊黃巾,也還是黃巾賊,他們是不會放過我們的?!?p> 在這之前,也曾有許多兄弟聽從了官府的慌言下山投降,但隨即他們的頭顱就被掛在城門口,作為了各級官吏向上邀賞的工具。
“可是如果我們再這樣下去,早晚有一天會被官兵所殺,劉辟、龔都之流充其量不過是一方草寇,來日就算占領了汝南,也會立即遭到官兵的重兵圍困,僅憑我們這些人,怎么可能是訓練有素、武器精良的官軍的對手!”凌統(tǒng)繼續(xù)說道。
裴元紹神情也是黯然,道:“那你說怎么辦?”
“眼下天下大亂,是英雄不怕沒有用武之地!”凌統(tǒng)目光炯炯,投向遙遠的南方。
“諸侯中誰又能用我等樣人?曹操、袁紹、劉表、還是那個自詡是大漢皇族的劉備?”裴元紹這時竟笑了起來,笑聲中透著無比的落寞。
“揚州牧高寵!”凌統(tǒng)堅定的大聲說道。
“高寵能收留我們這樣身份的人?”裴元紹道。
凌統(tǒng)傲然道:“寵帥的出身和你一樣,是沒有身份和自由的家奴,我們父子也是降將,但在寵帥麾下,卻從來沒有感到過一絲的委屈?!?p> 說到這里,凌統(tǒng)的聲音卻自低了下來,他道:“聽說現(xiàn)在寵帥正率軍攻打江夏,若不是有曹兵阻擋著,我恨不得馬上飛奔回江東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