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郎文兒走進(jìn)柴房,因為心中驚悸,她的行步很亂,幾乎撞到那扇破舊的板門上。與之同時而來的是激烈的心跳。她幾乎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那顆心就要擠破了胸膛,就要掙出粗布衣服的束縛跳出來。她盡力地平息著,深深地呼吸。但握起柴刀的手依舊很軟,什么力氣也沒有。這時,她的眼角溢出兩滴淚水。
火終于燃起來了。干柴“劈劈啪啪”地炸響。天完全暗了下來,火映得文兒的臉一陣明黃一陣暗紅。她努力著漸漸地使自己平靜,并把那方絲帕從懷里掏出來借著火光端看。當(dāng)手指觸及那絲帕柔滑的一角時,心里又是一陣發(fā)緊發(fā)亂。她用力地握住了這方絲帕。在此之前曾稍作遲疑。當(dāng)握住以后又是一派坦然。她。已經(jīng)顧不得了許多。
這是一塊小小的白色絲帕。真絲制的薄如蟬翼,幾乎透明了,雪白。這一方普普通通的手帕蔣小姐隨意就可以扯出幾條來。文兒想,可惟獨這一條在她的眼里如此珍貴。不因為它的質(zhì)地和做工,是因為這是鈺少爺?shù)臇|西。
想起鈺少爺,文兒的心里一酸,好象突然觸了電一般,極其舒服又極其不舒服。鈺少爺那雪白的襯衣領(lǐng)口,黑呢制白銅扣映襯下的一張白皙的面龐,消瘦卻又極其柔和。單薄的唇及唇邊淡青的一抹絨毛,那睫毛很濃很黑,兩道劍眉飛揚起來了似的。那眸子很亮,亮得使人不敢直視,又是那么深那么深。文兒禁不住心中再次緊悸。
再看那方手帕,依舊雪白,沒有任何花紋,在火光中粘上不盡的瑰麗,握在手中感覺如水般涼涼地很柔滑,似乎手指已經(jīng)無法將它攏住。文兒知道,剛才它還靜靜藏在鈺少爺?shù)膽阎小N膬阂仓?,半個時辰前也是鈺少爺一把把它揪出來要撕個粉碎,是自己從他的手中爭奪過來的。她觸摸到了他的手,如同女人般柔嫩又很有力。她努力地又必然地灑了淚說:“別撕壞它……你不要……我……喜歡……”鈺少爺?shù)氖煮E然一松,她的手也驟然一停。那粘著蔣若萍脂香的帕子輕飄飄地落在小石橋頭。
文兒不明白,蔣若萍怎么會如此忍心地退親。
或者說她不明白,蔣若萍怎么會忍心傷害鈺少爺。孱弱、文質(zhì)、纖細(xì)憨柔的鈺少爺能禁得起如此的傷害嗎?在文兒的眼中,蔣若萍嫁給鈺少爺是最為合適不過了。她那單細(xì)的身材,纖纖巧巧又白凈的手指象白玉雕琢的一般。錦藍(lán)色的金邊旗袍把她勾得嬌小玲瓏。她細(xì)眉順眼,言談舉止間掩藏不住那么樣的高貴與孤傲,活脫脫地酷似綺芳。
文兒稱綺芳為表小姐。三年前從文兒進(jìn)周府那天開始她就知道表小姐與鈺少爺定下姻親的事情。如果不是姨表老爺早逝,表小姐綺芳也不會從小就在周府長大。那個時候鈺少爺是多么的開心??偸欠畔聲魂囷L(fēng)似地跑進(jìn)后花園,捉知了逗表小姐開心。在小石橋上垂釣,隔三差五地去喂暖水池畔飼養(yǎng)的兩只白鷺。后來白鷺先后病死了,表小姐也咳了幾個月的血死了,文兒心里明白表小姐的死給鈺少爺造成了太大的傷心。他年少的歡樂就此煙消云散了。
文兒輕輕地嘆息,往爐子里填了兩塊柴,爐子上的茶壺開始冒熱氣。
蔣若萍是二太太拉扯著輕移蓮步走進(jìn)周府的。二太太說蔣若萍是新派的女孩家不計較太多,來的時候是蔣老爺坐著汽車陪著的。先是周老爺去了蔣家三次,但他并不怎么看中蔣若萍,心想只要是能救治鈺少爺就好。所以破例請蔣若萍這個未出閣的姑娘來了,其時鈺少爺病臥在床上已神志不清,文兒每天都要熬兩大罐子怪味的湯藥灌給他喝。打回廊里文兒瞥了蔣若萍兩眼,禁不住暗暗稱奇,世上竟然有如此相似的人!綺芳小姐生前也不過是這樣的眉眼唇鼻,只是衣裝服飾略有差別而已。稱奇之余文兒預(yù)料鈺少爺?shù)牟⒉凰幎?。事實果然如此,自此周府上下視蔣若萍為一大功臣。
但文兒對蔣若萍卻無法親近起來,盡管她貌似綺芳,也習(xí)慣地?fù)Q上了綺芳平素的衣裳,當(dāng)然都是新做的。文兒覺得蔣若萍的開朗很不真實。文兒見過行走于街頭齊肩短發(fā)素色短裙的女學(xué)生,盡管文兒有些看不慣,但自內(nèi)心深處也非常羨慕她們的自由自在。蔣若萍絕比不了她們的談笑風(fēng)生,盡管也偶爾談笑。即使蔣若萍換上了洋裙也燙了卷卷長長的洋發(fā),她也總是缺少點兒什么,甚至無法與胡佩玲比。胡小姐才是真正留過洋的人。
2
想起了胡小姐,文兒的思緒斷線了。爐上的水壺里翻起了泡兒,她揣起了絲帕,琢磨著給鈺少爺泡杯茶。她很怕,怕什么,自己也說不清楚。
二太太拼命討好著老爺,她把蔣若萍夸得十全十美,并且把鈺少爺起死回生的功勞全全歸在自己身上。她同時極力撮合著這門親事,不僅僅因為眾人眼中蔣小姐可以完全替代綺芳與鈺少爺極為般配;更因為蔣老爺與二太太娘家弟弟馮滿堂是生意上的合伙人。老爺一邊忙著綢緞莊的生意應(yīng)酬,一邊也琢磨著給鈺少爺成親。銘少爺與胡小姐正月十五拜的堂,出了正月周家的彩禮就送到了蔣家。那段日子鈺少爺每天除了給老爺大太太請安之外,一直在書房里閉門不出。那段日子文兒正伺候著鈺少爺,因為鈺少爺?shù)男⊥謇趸貣|北老家奔喪。周府下人里除了門房老趙外,只有文兒識文斷字,文兒自然照顧了鈺少爺?shù)臅?。閉門不出的時候鈺少爺俯在案子上寫詩,詩稿丟得滿地都是。文兒每天都要替他拾起來整齊地碼在桌角上。也要每天從后花園里折幾枝初放的梅花插到瓶子里。鈺少爺也畫畫,潑墨的山水和花鳥,也有人物。畫上的女子都是細(xì)眉順眼的辨不清是綺芳還是蔣若萍。一次鈺少爺問文兒蔣若萍是不是綺芳變的?文兒聽這話傻得有些離譜,支支吾吾沒答出個所以然來,又聽鈺少爺自言自語說一定是的。文兒沒敢說出自己心中對蔣若萍不坦實的感覺。
鈺少爺寫詩的時候偶爾要文兒鋪紙研墨。他握著筆抖幾抖,象一陣風(fēng)似地在紙上一瀉千里。文兒看見他的手象白色的瘦竹,停頓或者飛舞著,又顯得很有力。文兒也說過,若有若無地說老爺大概跟蔣家定了日子。鈺少爺報以一笑,那般明朗沒有一絲陰晦。文兒知道鈺少爺?shù)男闹惺Y若萍就是綺芳,他會同蔣小姐一起跑到后花園捉知了、垂釣。文兒想告訴鈺少爺這不是真的。蔣小姐不可能同綺芳小姐一樣同你開開心心地玩兒。但她見他如此執(zhí)著地深信不疑,又極不忍心。看著鈺少爺?shù)男θ菀惶毂纫惶扉_展,她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沉重悲涼起來,是一種因為太復(fù)雜而說不清楚了的感覺。
終于有一天鈺少爺掏出一方潔白的絲帕給文兒看。那一尺見方的雪白手帕,白得象籠著輕紗的夢。文兒知道那是蔣小姐給鈺少爺?shù)摹b暽贍斈敲凑湎?,疊得整整齊齊的放在貼胸的袋子里,即使上學(xué)去了,也會揣著不放。文兒看出蔣小姐在他心目中有多么重要的位置。文兒心里有種淡淡的酸楚,常常縈繞著,時而也會濃烈一下。有一天黃昏她突然不本分地想如果能被鈺少爺擁抱住,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清淡的洋香皂的味道,能觸摸到他唇邊一抹絨毛如何輕柔又刺癢該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于是她的臉就紅得不可開交了。自此接連幾天她不敢抬頭,心中一直負(fù)罪又羞愧。也再也沒有看鈺少爺一眼。
可是她的心再也無法安寧了,常?;瓴皇厣帷K袝r會忙碌到深夜,往往只是希望能在回廊檐下見到鈺少爺?shù)谋秤啊K廊戮鸵獊?,鈺少爺也就要換上那件腐白的長衫,越發(fā)顯得清秀。正是如此,她的心情更加難過。她聽二太太的丫頭倩兒說老爺已經(jīng)給鈺少爺定了大喜的日子為五月初六——五月初六往年正是劃龍舟鑼鼓喧天的熱鬧日子,今年也許會更喜慶些。前年的時候綺芳親手系了幾個香荷包掛在鈺少爺?shù)牟弊由?,也賞給了文兒倩兒等小丫頭們,而今年的蔣若萍會不會有這樣的舉措?即使有,文兒也樂不起來了。她心里空洞洞的,象是失去了什么。文兒的眼中多了幾許幽怨。
板栗回來后,是帶著重孝的,大太太不讓他接近鈺少爺,文兒依舊打理著鈺少爺?shù)臅俊4筇容^喜歡文兒的乖巧溫順,特別是能識字,月底的時候也悄悄地多塞給她幾個錢。又問她鈺少爺平素都看些什么書。文兒說都是學(xué)校里識字的書,她也看不懂。文兒怎敢說鈺少爺有時候會掌著燈讀老爺?shù)慕麜段鲙洝纺兀科蝗这暽贍斎o了文兒看。文兒膽戰(zhàn)心驚地墮入崔小姐與張相公的故事里去了。那一天她癡迷地在后花園的石橋畔的小亭子里看,老趙催促她說老爺急著要喝茶。結(jié)果她將那本書遺失在亭子里的石桌子上了,被銘少爺拾了去。私下里大少奶奶胡佩玲找了文兒無呵斥了一頓?!靶叶@事被我壓了下來,全府上下只有你一個下人能看書的,老爺要是知道了會怎樣,你心里清楚。以后要多檢點著些。這書哪兒來的?是不是二少爺?shù)模俊?p> 文兒唯唯諾諾地點頭。
3
胡佩玲沒有再說些什么,將書還給了她。文兒很羨慕胡佩玲,很羨慕很羨慕。她留洋到法蘭西,同銘少爺一起,為人開朗通透,又總有講不完的新鮮事。燙起卷發(fā),又穿起帶飛褶花邊的襯衣,給人一種怪異又很美好的感覺。她也很是羨慕胡小姐能“嘰里咕嚕”說上一大串法國話,老爺若是有法國人來談生意,總免不了她在一旁。事實上銘少爺與她早已是老爺生意上的得力助手和繼承人了。
由此再次把思緒扯到胡佩玲與蔣若萍的對比上來。作為銘少爺?shù)奶?,胡佩玲與之是天作之合,而蔣若萍總象是缺少點什么,就象是沒燒開的溫吞水。想到這里文耳兒又是嘆氣。她明白也許是自己過于鐘意鈺少爺,眼見得鈺少爺日益健康,她心里也稍稍明朗些了,可距五月初六也越來越近了,文兒心中悵然越重。她甚至怕得很,怕什么?今后大概不會再見他穿得整整齊齊帶著輕松自然而迷人的微笑去學(xué)堂;不會再見他丟下書包和外衣穿著雪白的襯衣擼起袖子去暖池里抓魚。文兒忘不了他寫字前總習(xí)慣性地扭幾下手腕,還有隨意一掀頭發(fā)的動作,那短發(fā)一絲絲柔順又規(guī)矩地從指縫間滑下來。
沒有人說得清文兒是怎樣的一種想法或者一種感覺,夜沉寂下來以后文兒會望見窗欞外幾顆清亮的星星。文兒知道鈺少爺就是那天上的星星。每日里會距離他很近但時時刻刻又很遠(yuǎn),她下結(jié)論地自我哀怨地說少爺總是少爺,下人也永遠(yuǎn)是下人,中間的臺階數(shù)也數(shù)不清也不可攀登。由此她也不顧一切地暗恨命運,原本也是書香門第的小姐,老爹郎十七中過秀才,曾手不手地教她識字。天生的聰慧也使得她靈秀出眾。那個時候老爹開了間私塾,也調(diào)教著不少紈绔子弟。只是一把大火燒敗了房地家園。從此一直使文兒衰落進(jìn)了周府做了丫頭。命運也就該如此,文兒只是恨卻無法改變。如同而今一樣,鈺少爺?shù)挠白庸眵劝汶s腦海里眼里心里轉(zhuǎn)悠,文兒只是憑他匆匆來去,沒有半點挽留。她懂得留也留不住,自然揮也揮不走。
可是鈺少爺就要迎娶蔣小姐了呀!那是很喜慶的事情,文兒同樣也會樂不可支,同府內(nèi)上下老少一起喜形于色。也忙于操辦起來。沒有人知道這欣喜之中會摻雜著幾絲澀楚和不情愿還有嫉妒。文兒警告自己這種悲哀是無原由的無根據(jù)也無道理,但她無法止住深夜中的嘆息。每每倩兒熟睡的鼾聲傳過來之際,文兒依舊難眠,即使睡了,也會有一連串怪模怪樣的夢闖進(jìn)來。夢就是夢,文兒有時也情愿在夢中停留一時半刻,哪怕夢醒后會一種沉痛。因為她知道夢中的一切不會受人指責(zé)非議,只要她不說,沒有人知道。一次夢中竟如此清晰,一條彎彎的小河,有霧,彌漫著,迷蒙,鈺少爺在河的一畔,穿著一件玄色的長衫,白圍巾細(xì)長搭在肩上。他雙眉促動著,目光深沉凄迷又波動。文兒叫他,他一路奔來。醒來后文兒發(fā)覺耳畔很濕。她回味,是夢中的小河流到了自己的枕端。
老爺去了南京,陪同的是銘少爺和大少奶奶胡佩玲。這次是官方的生意。家里仍由大太太來操持。一切井井有條的。但沒想到發(fā)生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杏花微微露白。鈺少爺去了學(xué)堂。趙先生報了帳。倩兒伺候著二太太在偏廳里遛了遛嗓子,請了個琴師來。文兒忙著給回廊里種的海棠花灑水。門外幾聲汽車的鳴笛,開門進(jìn)來的首先是面色灰白的馮滿堂。二太太忙迎了上去。馮滿堂身后是面色灰暗的蔣老爺,還有幾個伙計擔(dān)著彩禮箱子跟著。不消說必定是為了鈺少爺與蔣小姐的親事而來的。眾人緊步簇?fù)碇M(jìn)了主客廳,文兒慌忙地上了香茶。大太太見這情勢叫下人下去回避了。文兒預(yù)料到是有不測的事情發(fā)生,而最大的事情莫過于蔣家悔親退婚。末了片刻時光,蔣老爺風(fēng)卷殘云般地出來了,將彩禮物品統(tǒng)統(tǒng)丟下。馮滿堂哈巴狗似的尾隨著。二太太追了出來,拖著她的弟弟,顧不得人多眼雜,氣急敗壞地叫:“你這個不爭氣的殺千刀的,這么做叫我以后怎么在府里做人?!在府里還怎么抬頭???!”馮滿堂也是滿臉地氣急敗壞,更多的是衰尾,說:“我和蔣四爺合伙的生意賠了個底兒朝天。如今蔣四爺靠上了比周家更穩(wěn)的大樹,正要甩我。你叫我怎么活?!鈺少爺比不得別人,人家要退親也是有理由的,誰讓你開始不說明鈺少爺同綺芳是有婚姻的?蔣四爺怕他女兒也跟綺芳一個命呢!”二太太被一頓搶白,臉色發(fā)灰。馮滿堂已跨門而去了。蔣四爺早就上了汽車,透過玻璃窗文兒看見蔣若萍的側(cè)影,依舊美麗動人,卻半點也不再酷似綺芳了。馮滿堂沒追上汽車,反被濺了一身泥巴。
文兒頓時明白了,蔣小姐也許只是蔣家生意上的籌碼。文兒還不明白籌碼這個詞語,她只是體會,蔣老爺會把女兒嫁給一個更有權(quán)勢或金錢的人物。蔣家忌諱鈺少爺曾經(jīng)與綺芳訂過婚,而綺芳的死是使人很反感的。二太太的心血隨著拋下的彩禮而付之東流了。文兒想這一次鈺少爺更會傷透了心。蔣家翻臉不義就如同六月天氣般輕易。姑且不去細(xì)慮蔣老爺?shù)膭萘εc蔣若萍的無情,鈺少爺該如何面對和承受這樣的打擊呢?正值老爺、銘少爺與少奶奶外出,全府上下倉皇之色極為明顯。二太太灰了臉躲進(jìn)了偏房里“嚶嚶”啜泣,大太太將全體上下都召集到廳院里訓(xùn)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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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太素來威嚴(yán)使人不寒而栗,而現(xiàn)在竟又在嚴(yán)肅中多了份平和。她的面前散亂地堆放著蔣家剛剛丟還的彩禮,有幾絹上品綢緞,也有珠寶首飾。下人們垂手肅立,沒人敢大聲喘氣。
“蔣家欺人太甚。”大太太冷冷地說:“只是也怪咱們沒說明白。馮念蓮——”二太太的名字念在她嘴里總是最輕微和最蔑氣的“辦事總是差點兒火候。”老趙資格最老,謹(jǐn)慎又唯諾地插話說:“要不等老爺回來再決定?先別告訴二少爺,他身子剛剛恢復(fù),還弱著呢?!贝筇珦u頭,又望倩兒,說:“你二奶奶呢?招了風(fēng)又躲到哪兒去了?”倩兒不敢言語。大太太自言自語般地說:“等老爺回來再算這筆新帳!”又說:“這些東西拿回來都覺得晦氣!老趙計一下,大伙分了,也幫這消消霉氣!”分東西自然是好事,哪管是怎樣的來頭?綾羅綢緞布匹各自分配,眾人矚目的還有那些金銀飾品。大太太將貴重的收回了,剩下的分了四份,分別給文兒、倩兒、小露和碧蘭等幾個貼身的丫頭。文兒得了兩只雕花的銀鐲子。人都走后,大太太又賞給她一對銀耳環(huán),聽她叨咕道:“這事不是拖就能解決的,鈺越早斷了這份念想越好?!?p> 聰穎的文兒明白,鈺少爺從學(xué)堂里回來后,就要聽到這一噩耗了。她替他擔(dān)心。如果鈺少爺再大病下去,真的恐怕會不可救治了。等鈺少爺從后門進(jìn)院來的一剎那,文兒差點叫出聲來。鈺少爺對她習(xí)慣性地微微一笑,潔白的臉龐在夕陽的光輝中閃著柔和的光澤。他風(fēng)一陣地進(jìn)了大太太的臥室,文兒的腿也一軟,就要從臺階上癱下來似的。她心里在強(qiáng)烈地喊鈺少爺你別進(jìn)去,會有一個不幸的消息壓在你頭頂??!但她表面上還是若無其事地向自己的下房走去。其實她的兩條腿都木了。
她坐在自己的床鋪上,心里特別難受。她不懂自己怎么會這樣難過。蔣小姐要同鈺少爺成親了,她心里空洞得如同失去什么似的。而今蔣小姐退了親,她心里仍然空洞得要死。她的心被鈺少爺牽得太死太緊,而她明白自己的一些想法太不應(yīng)該,她心神不寧地又靜靜地坐了很久??慈疹^往西偏了下去,才想起該是做晚飯的時候。她狼狽地竄進(jìn)了廚房,甚至經(jīng)過上房的時候繞了一個彎兒。她怕極了見到鈺少爺,又想馬上見到他。
晚飯上基本沒有人吃。二太太稱病沒動身。她的病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大太太只是動了動筷子也沒吃什么。餐桌上不見鈺少爺。文兒正愣神的時候大太太已經(jīng)吩咐文兒拾掇下去。又囑咐板栗到外面把鈺少爺找回來。文兒才知道鈺少爺出去了。無疑大太太已經(jīng)把退親的事情說給他聽了。他會怎么樣?心亂如麻的文兒把一切收拾完畢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
文兒失意地向后花園方向走去,隔著花墻外是鈺少爺?shù)臅?,此刻正有微弱的燈光透過來。文兒不由自主地向書房走去,隔著門縫她看見鈺少爺正俯在案子上寫字。他的頭發(fā)散亂,面色更加慘白,胸襟上浸濕了一大片。文兒敲門說:“是我,二少爺?!扁暽贍?shù)偷偷卣f:“門沒扣,自己開。”文兒推門進(jìn)來,見鈺少爺握筆的手抖得更加厲害。他不抬頭,依舊在紙上寫。墨干了。文兒倒了點兒殘茶在一邊輕輕地研。他寫了一首詩。文兒認(rèn)得。
化風(fēng)化夢化蝴蝶,蝴蝶逐花花逐月。
月里嫦娥輕舞紗,紗遮殘柳空落葉。
葉落歸根雨做雪,雪壓寒枝恨春鵲。
春鵲飛時人亦飛,飛來飛回只余恨!
他將筆極其輕柔地放置在右側(cè),又低低沉沉地吟頌,越是低柔,文兒越是感覺他內(nèi)心憤慨和傷感得凝重。不知覺間,她的眼里止不住滑下淚水來了。鈺少爺突然問,又象是在問自己:“蔣若萍是不是綺芳?”
文兒哽咽著答:“不是……二少爺,蔣小姐根本就不是表小姐?!扁暽贍斖珖艺Z地說:“是啊。她不是。綺芳死了。死,就是永遠(yuǎn)永遠(yuǎn)不能再見?!彼穆曇魸硢×?。他一字一句地說:“我心里最清楚不過了。即使我病得不行了,我也知道,綺芳她不會再同我一起捉知了、垂釣了,不會再聽我唱歌,聽我講學(xué)校里那么多那么多有趣的事情了……”他的頭幾乎要垂到桌面上了,又一甩頭勉強(qiáng)地站起來,歪歪斜斜地要倒。文兒忙扶住他,這時,文兒才聞到他渾身散發(fā)著濃重的酒氣。
5
文兒扶著鈺少爺走到后花園的小石橋上,小橋下“嘩嘩”流淌的水自前面的暖池涌來。暖水池子掩在假山后面,假山邊上是小石亭子。石亭子外的一蓬杏樹杏花正白,幾株病梅已經(jīng)枯萎了。
鈺少爺沙啞著嗓子要說話,一張嘴去嘔了出來。文兒忙替他捶背。他就站在昔日曾經(jīng)玩笑嬉戲的地方傾吐著滿腹的不快與傷楚。文兒感覺他的背是如此單薄,脆弱得象一片枯葉,仿佛自己用大一點力氣就會捶散了似的。可她是如此虔誠又均勻地一下下棰著,那般盡心呵護(hù)著。鈺少爺喘息幾下掙扎著起身,醉得象灘泥。又問:“文兒。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有人欺負(fù)你?是不是板栗?”文兒什么也說不出來。鈺少爺就斜倚著石欄,安慰著她又似乎在安慰著自己說:“看我都不哭,多好。這世界上的事情許多都是這樣的……蔣若萍,她只是個封建利益的殉道品……殉道品啊……她不會有自己的選擇……”文兒哪懂得什么叫殉道品呢?她只覺得鈺少爺醉了會挨大太太的罵,會傷身體。鈺少爺突然象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在懷里摸索,掏出來的就是那方絲帕。嘆著氣帶著醉腔說:“帕子是潔白方正的,只是不應(yīng)該屬于她,也不應(yīng)該屬于我?!彼昧Τ度?。文兒記得,記得鈺少爺曾經(jīng)如此喜歡這方帕子的。在文兒眼中,這帕子潔白純?nèi)岵淮硎Y若萍,也不證明著什么突如其來的又突如消失的婚姻。文兒只覺得這小小絲帕應(yīng)完整的保存。不管為什么不為什么。她用力爭奪,帕子卻飄落到了小石橋頭。
“你喜歡?……”鈺少爺驚訝地問。又苦嘆著說:“這個時代,這個民族,這世間的女子都喜歡這樣的命運和際遇嗎?”實際上他也不能分清這種命運這種際遇是怎樣的命運和際遇,他只是捫心自問著又無時無刻不在感受著各種各樣的壓抑。文兒俯身去撿那白絲帕,鈺少爺也去撿。他沒抓到白絲帕,卻握到了文兒的手。
文兒周身一顫,沒來得及把手抽回,被鈺少爺一下子攬到懷中,并且發(fā)燙的臉在鈺少爺濕軟的唇碰觸一下后,她的大腦漲大到平常的數(shù)十倍。多少次夢中相依相偎曾有微妙值得回味的感覺,一剎那間空白成一片。鈺少爺真實地在身邊時,文兒的感覺器官全部失靈,所有所有。
“我一直都……”她說不出來了。她連白天黑夜都不能分辨。來不及品味鈺少爺身上散發(fā)的是洋香皂的清香還是酒精的迷腐,她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倩兒走來,定睛的時候倩兒已在橋下了。說:“二少爺,二太太請你過去一下呢。”
文兒自心一聲哀鳴,完了。
鈺少爺歪歪斜斜地晃走了,一路踉蹌。倩兒尾隨著。回首她又指向花墻邊上的一眼蓋著石板的水井,說:“文兒姐,你要多留點心,別忘了月亮?!蔽膬簾o疑被一記霹靂擊中,她失靈的感覺迅速轉(zhuǎn)變成了冰涼。她扶著石欄才穩(wěn)住了搖搖欲墜的身形。她才發(fā)覺石欄甚至比自己的雙手還溫暖許多。月亮是伺候銘少爺?shù)难绢^,后來跟了銘少爺,有了身孕,最后投到那眼水井里死了。從此井上落了石蓋。月亮浮腫發(fā)白的尸體,不閉的雙眼使全府的人都聯(lián)想到鬼怪精靈,盡管已經(jīng)事隔多年。文兒搖晃著回到自己的房間的一路上,眼前總是浮現(xiàn)井上的石蓋已被打開,黑漆漆的井水上蕩漾著藍(lán)幽幽的月光。
此刻爐火漸熄,壺里的水正要干涸。盡管文兒靠坐在爐前,仍感覺心里和脊背的發(fā)涼。她正想往壺里填水。板栗跑了進(jìn)來,說:“大太太叫你過去一下!”
文兒的頭皮發(fā)麻了,接著四肢發(fā)麻,繼而周身也一片麻亂只有一顆心異常敏銳。她起身跟著板栗往偏廳走。板栗說:“剛才你哥哥郎安來了。說你老爹病重了,要接你回去?!蔽膬簯?yīng)了一聲。她明白自己是該回去了,不僅僅是因為老爹的病重。在偏廳里郎安的確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而大太太的臉色著實冷得象冬日掛了霜的天。
“文兒,你哥哥說你老爹病了,怕是要不行了?!彼f:“他接你回去看看。我想你是該回去了。我讓老趙給你算了工錢,另外多給你算了些?!彼辉谝馕膬菏欠裨诼?,依舊說:“你當(dāng)初進(jìn)我們周府時并不是賣身,你抵押的錢也一并還清了,你回去就不用再回來了,這個,不用我說什么原因了吧?!崩砂舱X得奇怪,文兒已經(jīng)向大太太施了一個禮,什么也沒說,沒有辯解,步履如風(fēng)地出了廳,回房里卷了鋪蓋。倩兒站在門口,滿臉的哀愁和愧疚,反復(fù)地說:“文兒姐,你別怪我啊。我也沒辦法,我只是害怕?!?p> 6
文兒淡淡地說:“我不怪你,你說什么沒說什么是別人逼迫還是自己愿意的都是你的事?!彼幻鎸y鐲子、耳環(huán)摘下來塞進(jìn)包袱里,一面說:“咱們姐妹住了一場,也不易。今兒我要走了,也許沒得機(jī)會再見面,你以后再府里還要多乖巧一點……”說到這里,她禁不住流淚了,又說:“你以后多照應(yīng)點二少爺。我品得久了……這里啊,只有他人最好?!辟粌褐共蛔≌f:“鈺少爺他走了。剛走。不知道去哪里了。”“怎么了?”“二太太她……不要臉……剛才脫了衣服在屋里等著,要勾引鈺少爺。被他罵了。就走了。才剛的事。大太太不知道?!蔽膬簺]有太大的震驚。說:“我也該走了?!彼A(yù)料自己也該退出這塊是非之地了。不管今后的日子是怎樣的苦和累,這個小姐品格丫頭命運的女人,無法抵抗一些上天的注定。她義無反顧地夾著包袱出了門,郎安扛著簡單破舊的行李,沒有問妹子一句話。他了解妹子的個性。臨出門前老趙的女兒碧蘭追上來說了幾句道別的話,又說又什么事情也找她說一聲。文兒勉強(qiáng)地擠出一分笑容來,頭也不回地走入了茫茫夜色。
一間破草房在夜風(fēng)中微微顫栗,清冷的月光給它鍍了一層濃重的頹迷。文兒心里說到了家了,此刻她的心才從懸吊中摔落到現(xiàn)實里。這一天來她經(jīng)歷了太多太多的事,渾身疲憊不堪。但這個日子并未結(jié)束,老爹的咳嗽聲使得破落的小草房幾乎要坍塌。帶著朽木洞的破門推開了,黯淡到了極點的油燈映出一個青年男人的身影。他長得粗糙不堪,襤褸的衣衫散發(fā)出酸臭味兒。郎安吭了聲:“妹子,叫三哥?!蔽膬涸G訥地叫了聲“三哥”。于三也訥訥地答了聲。屋的一角破門板鋪成的草鋪上老爹正佝僂著身子一邊抖一邊咳嗽,傻嫂子依依啞啞地哼唱著不成調(diào)子的歌謠,嘴角流著一股清涎。文兒顧不得細(xì)看什么,便一頭撲在床邊,帶著哭腔叫:“爹!爹……”
郎十七暫時忍住了咳嗽,微啟失神的雙眼,那眼角積著厚厚的白沫,嗓子里咕噥了半天,叫了聲:“文兒……”
文兒心里明白老爹已經(jīng)不行了,她知道拉黃包車的哥哥根本沒有錢給爹治病。他每天用瘦弱的身軀牛馬般的奔走街頭,到頭來還是填不滿嫂子的嘴——她傻得只知道吃,她心里不責(zé)怪哥哥。自從火災(zāi)之后老爹癱瘓,她常恨命運與蒼天不公,此刻她別無選擇,只有從容面對老爹死去。
望著女兒。郎十七的目光竟多了分神采,如微風(fēng)掠過湖面而起的淺淺漣漪,晃動了一下又消失了。他掙扎著支吾不清地說:“想我……郎十七也曾經(jīng)……風(fēng)光過……”伴著一陣陣急喘與劇烈的咳嗽。他也許要訴說自己說不盡的無奈蒼涼和遺恨,卻都被湮滅在咳嗽中了。他費盡最后一絲力氣拉住了文兒的手,固執(zhí)地最后地行使自己的權(quán)利?!拔膬骸@些日子來多虧了……于三照顧我……幫忙……他是個好人……你今后跟了他……我,放心……”
他終于度過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郎安如何捶胸頓足罵自己不孝和痛哭,于三如何虔誠地替他剛剛得到又失去的岳父擦洗身體,傻嫂子如何呆呆地望著草屋里的情景又放聲大笑全部淹沒在文兒的淚水里,她在淚水中搖搖欲墜。
她終于沒有墜落,而是爆發(fā)出女人柔弱的另一側(cè)面——剛強(qiáng)。拿不起的哥哥嫂子,尚不熟悉的于三,剛剛死去的老爹把她逼到了一個絕望的角落,在角落中她猛地鎮(zhèn)定了。她從包裹里掏出剛剛拿回來的微薄的工錢,塞大正呆呆抽泣的郎安手中?!暗沧鲞^秀才,好好替他買個壽材,修個墓?!崩砂材亟舆^了錢。
之后,文兒才又陷入了悲極的氛圍中。
郎十七的墓修得還算體面,只是體面之后是饑餓的糾纏。文兒憔悴了一些日子。她沒想再到哪個大戶人家去做工,只是把草房收拾得異常清潔。幾日來郎安和于三的生意看好,竟也填補(bǔ)些生活,文兒的臉反而有了些紅潤。她齊整的劉海,細(xì)細(xì)眉毛下一雙水靈烏黑的大眼睛著實使于三神不守舍。三十歲的于三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飛來艷福被許了個如花似玉又識字的老婆。但文兒從未正眼看過他。文兒的心里于三渾身的汗臭、粗糙的手腳、蓬頭垢面和時常茂盛著的臟兮兮的唇邊腮幫子上的胡子根本比不了鈺少爺雪白的襯衣、白凈的皮膚,和優(yōu)雅的姿態(tài)。于三偶爾冒出的幾句臟話也比不了鈺少爺明朗的笑容和豐富多彩的話語。可文兒心里知道,屬于自己的不是清秀高貴的鈺少爺。只是于三。她悵然。任憑一種抑郁泛濫在身心。她不會以類洗面,只是終日不見笑容。郎安有意無意地提及她和于三的事情,她便以世故的語氣說:“遲早的事。我還要守孝?!?p> 7
郎文兒與于三正式拜堂成親是民國二十年的七月,距老爹郎十七去世的日子四個月。
四個月來文兒徹底埋葬了自己關(guān)于少女懷春的暢想也磨鈍了微妙的感受。她不能忘記鈺少爺握住她的手的剎那自己是怎樣的緊張與顫栗,卻也模糊著些許微茫的感覺。鈺少爺?shù)纳碛坝肋h(yuǎn)瀟灑又固執(zhí)地在眼前不斷顯現(xiàn),但卻永遠(yuǎn)保留著觸摸布道的距離。她不想選擇苦澀,那苦味蕩漾著消散成了酸辛,就再也化不去了。她時時掏出白絲帕來撫摩,并繡上了鈺少爺臨走前寫的詩句。
春鵲飛時人亦飛,飛來飛回只余恨。
這詩句,每天奔忙的郎安不會體味到,粗俗的于三連一個字也不認(rèn)得,癡傻的嫂子更不用說,就是文兒自己也未必懂得其中的含義。她只是努力地為鈺少爺保留著什么,盡管這種保留已經(jīng)越來越遙遠(yuǎn)。她總想自己有什么屬于鈺少爺,可實際上卻無半點瓜葛。為此她疲憊不堪,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勉強(qiáng)糊弄一點點四個人的口糧,漿洗縫補(bǔ)之后,握著白帕發(fā)呆。一天在挖野菜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出城來的碧蘭。碧蘭是給她娘上墳的。見了文兒問候了幾句。文兒什么也沒問,關(guān)于府里的事情。碧蘭卻凄楚地對文兒說:“倩兒死了。”
倩兒……文兒迅速地放下手中挖菜的半片鐵剪刀,呆滯了片刻,聽著碧蘭說:“倩兒患了風(fēng)寒,府里的人都不知道。二太太也不給她找大夫治。后來發(fā)燒,后來不知道為什么,死了?!北烫m幾乎要流下淚來。她也許什么也不懂。但文兒明白,二太太是存心要倩兒死。因為她勾引鈺少爺?shù)氖虑橹挥匈粌褐?。文兒明白戲子出身的二太太心腸最是狠毒,幸而自己早早離開了周府。她想了一會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好,半晌才回味般地說:“都是苦命的人……碧蘭,你以后要多照顧自己,別得罪二太太?!北烫m點頭稱是。又說:“二少爺回來了。”沒等文兒有什么反應(yīng)又說:“又走了。是大少爺和板栗拉回來的。聽說這段日子二少爺住在他的同學(xué)林靜亭家里,大少爺說林少爺是個危險的人。不過二少爺回來后跟老爺大吵了一架。氣得老爺吐血。又走了。”
碧蘭說了幾句話就趕回去了,文兒的心緒卻飛揚了起來。她知道鈺少爺一定是要走的。只是如今兵荒馬亂的到哪里才是個落腳之處呢?聽哥哥說而今外面總有軍隊在打仗,說不定會打過來。每個人都惶惶不安,而鈺少爺偏要離開家么?難道僅僅是因為二太太的下流,還是蔣若萍的無情無意?以周府的財勢鈺少爺想要什么樣的女人都可以七挑八揀的,文兒斷定他是讀書讀得太多而發(fā)了臆癥。但她又隱隱地覺得,鈺少爺才是個敢作敢為的男人。
這樣胡思亂想地煮了野菜,做了干糧,等著郎安和于三回來吃晚飯??障兜臅r候她又掏出那白帕來。不知為什么她心里憋屈得要死,她幾乎想見鈺少爺想得要發(fā)瘋了,甚至不由得喊出了鈺少爺?shù)拿?。正昏昏暗暗的手那白帕子卻被傻嫂子搶了去。傻子以為那又是什么好吃好玩的東西,文兒用力去奪,傻子不給,撕撕扯扯。傻子慌忙之間把白絲帕塞到了嘴里去。文兒急瘋了般將傻子推了個跟頭,栽到地上,摳出帕子來。郎安和于三收了車回來,見到此景,郎安的眼睛頓時血紅。
他甩手給了文兒一個耳光。
“你……你干啥要推你嫂子?你不知道她有身子了嗎?……你這個不爭氣的死妮子!”他頭一次發(fā)這么大的火氣,并一把搶過那快手帕來。那手帕上已粘了傻子粘粘的唾液,并咬破了一角,“什么破爛玩意兒?整天捧著發(fā)呆!丟了魂了?今兒看我不給你燒了!”說著他將帕子一下丟進(jìn)火堆里。
“不!”文兒不顧一切去抓,絲帕在火堆上扭曲了幾下,化成了一串火苗,剩下了一堆灰燼。
“不!不!”文兒止不住淚如泉涌聲嘶力竭,“哥!你不能燒它?。〔荒?!在你眼里,我或許比不上嫂子一半。在我眼里,那帕子值錢?。?!”她的手指燎起了水泡,卻絲毫沒有疼痛的感覺。最后,她掩著臉,失望絕望地哭泣了。
于三悶不做聲,他手里提了兩瓶子燒酒和一包豬耳朵。今天多拉了幾個客人讀掙了幾個錢。他垂頭坐在火爐邊上倒了一杯酒給郎安。自己也咂巴著。郎安一邊喝酒,一邊止不住嘮叨“……你在周府都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叫人給哄出來了……還以為自己是做小姐的時候呢?……我容易嗎?癱子老爹傻子媳婦……每天拉車……你傻嫂子能有了身子我還得燒高香呢。咱郎家不就這一條根嗎?……你這個賠錢的死貨!……”
8
很久很久,文兒才抬起哭腫的雙眼。
她平緩地說:“明兒把蔡伯請來,也買個酒菜,兩根喜燭兩掛鞭炮。我明兒就和三哥成親?!?p> 文兒的決定是不可動搖的。她認(rèn)為這也是命中注定的。有許多事情丟是上天早已安排下的了,就象人想飛,但總長不出翅膀。文兒似乎明白,于三是自己的注定的丈夫。關(guān)于鈺少爺?shù)乃兴兄皇菈簦皇遣豢沙烧娴膲舭?!于三喜出望外,郎安則覺得有些唐突,但他看到文兒的眼神,知道了文兒絕對不是在賭氣。文兒澀澀地說:“三哥。我家的情況你也看到了,就是這個樣子。我不要什么……”她說:“只是你明天到城里的蔣家緞莊給我買一方白色絲絹來。”
夜是冗長難捱的,每個人都各懷心事地難以入睡。文兒想通過這樣的一個夜晚能把鈺少爺?shù)囊磺型靡桓啥?,而她的心里又異常渴望能夠有一方白色絲帕的滿足。天剛剛亮,郎安就爬起來了,去請傻子的爹蔡九,而于三也起身進(jìn)城。他頭一回沒有拉車。文兒從懷里掏出一對銀鐲子放到他粗硬的手里,說讓他當(dāng)些錢來用。兩個人都走了以后,文兒才溫了水擦洗著身子,又用木梳輕輕梳理著長發(fā),蘸了茶使頭發(fā)硬挺發(fā)亮,在腦后挽了一個髻。又戴上了那對銀耳環(huán)。她對著鏡子擦了胭脂和香粉,也換上了那件紅色的綢布衫,她幾乎傾注了全部的家當(dāng),在鏡子中欣賞自己的美麗。她略帶著一死笑容,卻發(fā)覺笑容中摻雜了太多無奈哀傷。她努力想找出一種滿足的感覺,也努力使自己不再辛酸。
中午的時候郎安和于三先后回來了,蔡伯欣然前來,帶了一包紅紙裹著的布料做禮物。幾個人忙著打掃了茅草屋,片刻間一個草房被布簾子隔成了兩間,成了兩個家庭。郎安下廚,在爐子上炒了兩個菜。文兒一直沒有動身,坐在里間的新搭成的鋪上,一針一針精心縫她的白絲帕。那塊絲絹是于三剛剛買回來的,同曾經(jīng)的一樣柔滑潔白。文兒的心很亂,每針下去都險些刺中手指。鞭炮在屋外的楊樹枝上炸響之后,驚起了一窩剛安家不久的麻雀,也驚動的附近幾戶拉車的鄰居。都是女人與孩子在家,好奇地張望了幾眼。好事地過來看看,于三樂顛顛地賞酒。文兒木然地與于三并肩行禮,隨著蔡伯幾聲公鴨嗓子的吆喝拜了天地。傻嫂子傻得連老爹也不認(rèn)識了就直奔桌上幾盤異香撲鼻的菜而去。之后文兒成了新娘子,坐在里間屬于自己的鋪上,而畔是郎安、于三、蔡伯幾人行酒咀嚼的聲音。
終于有個人掀簾子進(jìn)來了,卻是小露。她驚疑地問:“怎么?文兒姐,就要嫁人了么?”文兒低怨地說:“女人遲早要嫁人的,我是爹許給于三的。你今天不用伺候大太太么?”小露說:“大太太一早去了廟里進(jìn)香,現(xiàn)在北邊都打仗,她求佛祖保佑二少爺別到那邊去呢。她去一天,我就偷空來看你。就走?!闭f著與文兒并肩坐下了,挽起她的手,無限惋惜地說:“你走得就是那么急,現(xiàn)在又這么急地嫁了。我還有心求大太太叫你回去呢?!蔽膬赫f:“我是沒臉回去了。你在府里要多保重。如果找個好人家,也就嫁了吧?!毙÷恫徽Z。片刻從腕子上褪下一只玉鐲子來,塞到文兒手中,說:“我也沒什么好送的,隨身只帶了這個來,還算是比較金貴心愛的,姐姐留下吧。我先回了。晚了怕老爺會罵。有空的時候我會來看你。等姐姐有了小孩子,我也一定會來?!闭f著起身風(fēng)也似地走了。文兒送至門口,沒有出屋。小露出門時順便看了于三一眼。于三正仰臉往嘴巴里灌酒,骯臟的脖子上長滿了胡茬。她的心里翻了幾個個,很不是滋味。
酒喝得到了量,于三流下了長長的淚水,先是拉著蔡泊細(xì)數(shù)悲慘窮途的家事,又是纏著郎安慶幸自己的艷福。唯一的一只粗瓷盤子打碎了,郎安既心疼又無奈。又聽于三說今后拉車就是累死也甘心,他覺得妹子也算有了個堅實的依靠。再看自己的傻媳婦吃飽了,正臥在床上打鼾,面目雖然骯臟,卻也肥壯,肚子一天天隆起來了。他唯一的安慰就是有一天能有個白胖的兒子。此刻他很想撲到爹的墳上去大哭一場。為自己的苦累和奔波。先前也寫得一手好字的,但現(xiàn)在的一雙手再也無法握筆了。
之后,于三帶著醉意走進(jìn)了新婚的洞房。文兒沒有抬頭看于三。沒有羞澀和任何感覺。她只是看見了床頭那塊自己剛剛縫好的白色絲帕,如此潔白,如鈺少爺鋪下的寫詩作畫的紙;如鈺少爺微微一笑露出的整齊的牙齒;如鈺少爺修長的手指……鈺少爺?shù)囊磺幸磺卸疾粚儆谧约?,著全是命,全是上天的注定。她不懂什么是溫存,但心里永遠(yuǎn)也抹不去鈺少爺?shù)囊羧菪γ?,就象是鈺少爺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把她攬到了懷里。她能感覺鈺少爺?shù)牧?,那樣的柔中帶鋼,鋼中帶柔。他的胸膛很單薄很瘦弱但又很堅實,即使是一瞬,她也感受得到??墒氢暽贍斈敲锤甙?,那么遙不可及。于三的一切帶給她的是一種痛,一種打擊和凌辱,她難以抵抗,卻別無選擇,只能閉著眼睛幻想和盼望一切快點結(jié)束。
或許她知道,一個象她這樣的女人,沒有權(quán)利選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