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老頭深吸一口煙,渾濁的眼珠一動(dòng)不動(dòng),就那么定定的望著墻上的一幅畫。
身后十幾人擠在這間狹小的店鋪中,穿的可是紅飛翠舞,上下衣裝皆有精美紋飾,腰帶下正中佩著一塊上狹下廣的斧型裝飾,端的是那貴族之人。
可是此刻卻連大氣都不敢喘。
生怕驚擾了眼前這位鑒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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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中點(diǎn)綴了幾只白鶴,一樹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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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老頭干巴巴低笑一聲:“吳道子那老家伙認(rèn)為畫法重“勢”,得勢便操勝券。嘿嘿,這一點(diǎn)上說的確實(shí)有些道理,這幅畫的作者就是善于布勢,不但體現(xiàn)在梅干、梅枝的處理上,更體現(xiàn)于落款印章上,本來落款和印章多用于補(bǔ)白,平衡畫面。但為了增強(qiáng)這幅畫的縱深感,畫家反其道而行之,將其與前兩處紅色置于一條直線上,在取勢上,和梅枝方向一致。如此鶴眼、腿、印用皆用紅色表現(xiàn),相間分布,不但富于節(jié)奏感,而且使畫面疏處愈疏,密處愈密。而鶴的左面為遮光部,故地面用淡墨染暗,而鶴身下面及右面則較為明亮。整個(gè)畫面從右下角看去,殘枝、鶴、梅枝、竹葉、梅干渾然一體,呈放射狀分布。更關(guān)鍵的是這竹葉的出現(xiàn),不僅可以增加疏密的對(duì)比,也在與殘枝的對(duì)比中增加了生機(jī)。嘖嘖,果真是‘位置須不入時(shí)蹊,不落窠臼,胸中空空洞洞,無一點(diǎn)塵埃。’兼有清雅和蒼茫殊不容易啊。不錯(cuò),不錯(cuò),的確是劍僧的真跡?!?p> ?
老頭轉(zhuǎn)過身,取下嘴里叼著的煙槍,吐出一口團(tuán)團(tuán)白霧,煙霧迷離中,老頭嘴角露出了一抹似有似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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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人連忙作揖,誠惶誠恐的將畫取下,畢恭畢敬的退出了狹窄的店鋪,自始自終一個(gè)字都沒敢多說。至于出了門以后啥樣當(dāng)然就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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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的是這位老人的身份,亡唐畫道國手,與吳道子齊名的畫鬼——顧閎中!
孤幅壓五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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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二十年前投筆停畫,留下最后一幅名作《明皇擊梧桐圖》后從中原移居北越。
在這馬嵬坡開了一家小小的兵器鋪,也偶爾替人鑒畫賞畫,不過呢,這也得看他心情,心情好的時(shí)候連看一月的畫也成,心情不好的時(shí)候則是大半年都不替人看畫。況且馬嵬坡本就人煙稀少,方圓十里除了這座小城和何大將軍的心腹?fàn)I駐地外,幾乎只有寥寥數(shù)個(gè)村落。
因此大部分來找他看畫的人,都來自儺河道往南了,那要說起來這一路上可真是飽經(jīng)風(fēng)雨歷盡千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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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送走的那伙人,就是亡唐中書侍郎李回的后輩了,這李回和顧閎中還是同一年的進(jìn)士及第,只不過后來李回入了京兆府戶曹,轉(zhuǎn)司錄參軍,被當(dāng)朝宰相相中,升了起居郎,兩人便再無交集。不過念在同年及第,且李回并沒有在那件事上下手坑他的份上,性子爽快的老人還是答應(yīng)替眾后生鑒了這副《劍僧梅鶴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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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街道如同以往一樣清凈蕭索,站在兵器鋪的門口都能望見那頭內(nèi)墻上的城名,隨這里的地名,就叫馬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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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身子骨依舊健朗,在門口溜達(dá)了一圈又健步走了回來,這城里啊,可沒有他這樣的老頭能去消遣的地方,唯一可以算作“消遣”的地方就是幾座灰撲撲的妓院,那是供當(dāng)兵的發(fā)泄的,里邊大多是被拐來此地的失足婦女或者西邊戰(zhàn)敗的匈奴的家眷,哦對(duì)了,還有朝中被抄家發(fā)配的那些人的侍女家眷這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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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顧閎中每次一想到這樣的事,總是一陣無奈,雖看不慣這樣的事,可是他也改變不了。別說他如今退隱這黃沙之地,就算他還是當(dāng)年那個(gè)三品大員,一樣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這是人性,是世道。
顧閎中嘆了口氣,輕輕拿起門邊的掃帚,開始打掃鋪?zhàn)印?p> ?
“老人家,有劍嗎?”身后響起一道沉穩(wěn)有力的聲音。
顧閎中瞇眼回頭望去,那人身材高大,渾身沐浴在日光中,因?yàn)槲葑永锾盗?,?dǎo)致他面容處只有一片陰影,看不真切,就像一尊擋住陽光的神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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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放下掃帚,走近一看,輕哦了一聲,道:“這兒不賣劍?!?p> ?
擋住門口的年輕人沒有退讓,一張臉看不出表情波動(dòng),“什么劍都行?!?p> ?
顧閎中有點(diǎn)納悶,這馬嵬城上到太守,下到小孩,沒有他沒見過的,可這年輕后生,他硬是從未見過,什么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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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不賣劍,趕緊走?!奔{悶歸納悶,可他這兵器鋪本就是個(gè)擺設(shè),看畫才是真營生,在這馬嵬坡前,哪里來的兵器賣?賣給誰?賣給那些當(dāng)兵的?開什么玩笑,誰敢私自販賣非制式武器給北越軍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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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后生不為所動(dòng),只是退出門外指著上面掛的牌匾說道:“霧里看花神兵閣,不賣兵器賣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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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有些不耐煩,“我說沒有就是沒有,哪里來的外地小子,老夫這店不賣兵器只看畫,趕緊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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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沉默了一瞬,“那哪里有劍賣,什么樣的劍都可以,木劍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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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嘿了一聲,這小子魔怔了不成,這是馬嵬城,不是那狗屁的江湖武林,在這要?jiǎng)τ猩队?,打架還是勾搭良家婦女?跟子午軍打架?吸引青樓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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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你要買劍干啥?”不過老人確實(shí)被勾起了一絲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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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蹦贻p人一雙眼眸古井無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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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頓時(shí)哈哈大笑,“殺人?木劍也能殺人?哈哈哈哈哈,小子,你以為你是誰啊,青衫劍仙?哈哈哈哈,趕緊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別在這兒拿老爺子我開涮。你要木劍是吧,這城中還是有好些小孩日日拿著木劍打鬧的,你去找他們借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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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低頭撇了一眼身上的青衫,似乎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對(duì)老人微微點(diǎn)了下頭,轉(zhuǎn)身離去。不緊不慢,可是似乎就在幾步間消失不見。
老人沒有著急回屋,而是望著年輕人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