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冷雨,零零星星的不甚大,但仍陰得很重。濃云低低地壓在天空下,一塊塊一團團或青或灰或絳紅或黯紫,像說不上名目的一群怪獸在輕靄霾霧間互相擠壓重疊沉浮升降。
冷得浸骨的雨星星點點灑落下來,打得水塘里的殘荷一片沙沙作響,滿是潦水的官道已和道邊渠塘海子幾乎連成一片汪洋,朔風催送著愁波漣漪,遠瞪霰霧凄迷,近處微波粼粼拍岸,殘?zhí)J敗葦菅草枯茅都在不勝凄涼地瑟索抖動。驛道邊色澤斑斕的柿樹白楊,沉甸甸直垂到地的楊柳、枝葉軀干都濕漉漉的,一陣哨風掠過,五顏六色的葉片不甘寂寞地順風一揚,又無可奈何地紛紛墜落、浸入驛道車轍的濕泥寒水之中。
我坐在宗學里自己的課桌前,百無聊賴。由于我的先見之明,我的學習生涯比宗學里的其他阿哥幸福的多,在他們還在垂頭喪氣的處理師傅留下的作業(yè)時,我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作業(yè),什么三十六記,孫子兵法,其實授課的師傅也不是十分的懂,畢竟是文人,只是紙上談兵,沒有經(jīng)過實踐,怎么能夠理解這奧妙的東西。還是從前鋒營找來的幾個老軍官有點見識,對于如何行軍,如何布營,怎樣運輸、后勤,山川地理,如何觀察敵情都有不錯的見識,而且聽聽他們講一講各地的奇聞軼事也是不錯的消遣。不過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令人吃驚的事實,竟然大部分的滿族軍官不懂得漢字,雖然他們占據(jù)了大部分的高級軍官的職位,最令人驚訝的是,他們在軍隊里進行軍事教育的主要教材竟然真的是《三國演義》,我還以為電視里所說的皇太極等滿族高級將領(lǐng)靠一本三國打天下是故意埋汰人呢,(暈!).。當我嚴正的回絕了他們用三國教育我的好意后,有一個老頭還不滿的嘟囔:“哥兒別看不起三國,想當年,太祖皇帝就是憑借這打下這關(guān)內(nèi)的花花江山,歷代的祖宗也是靠它開疆占地。只要學會了這一本書,我們旗人就能夠縱橫天下呢!”實在是受不了,要是羅貫中知道他寫出了這樣厲害的兵法,也應(yīng)該能含笑九酒泉了。我終于明白為什么40多年后,竟然會讓4000多英國鬼子打的滿地找牙,又割地,又賠款。不是武器差距多么大,根本的原因是人出了問題,這些滿人軍官,又無知,又自大,以為憑借老本就可以橫行天下,不思進取,士兵再英勇也要打敗仗,何況他們率領(lǐng)的是天天吸食鴉片,連刀子都拿不動的老弱殘兵!
我的學習生涯大體還順利,除了有一次,實在受不了教授孫子兵法的儒生在那里胡說八道,告訴他,其實我們現(xiàn)在常見的孫子兵法并不是孫子寫的,是三國世代,不世出的大英雄,大詩人,曹操,曹孟德,根據(jù)流傳的殘本,加上自己的軍事實踐,而得來的。老先生驚訝的眼鏡都掉在了地上,嘴張的可以塞進去一只雞!而我的頑劣表現(xiàn),被師傅責為胡說八道,被罰站一個時辰。唉,不管什么時候,說真話,和大家表現(xiàn)的不一樣的都是沒有好果子吃的,要不都說槍打出頭鳥呢!
今天因為王師傅告病,最嚴厲的人不在,別的幾個師傅也樂得輕閑,在一起清談、聊天。綿恩等幾個大一輩阿哥湊一處,有的下圍棋,有的擺弄琴,有的站在旁邊看琴譜。十幾個小阿哥圍在一處打鬧。我懶得理會他們,一群紈绔子弟,說起琴棋書畫,唱戲,游樂頭頭是道,真實本事半點也無。忽然,毓慶宮大門處,恒親生允祺的老生子兒弘皖連蹦帶跳的跑來,說道:“你們要不要吃福橘?這么大個兒沒核兒,到嘴里一包兒蜜——十二大簍子剛運進來,我偷著弄了一個,那滋味,嘖嘖……甭提了!”他咂嘴舔舌地說得津津有味,幾個小的都含著手指頭,哈拉子拖出好長。同在一處玩的奕脤、綿愉、綿忻、奕緯、奕綱、奕繼、奕都在天真孩提之時,哪有什么顧忌?小兄弟們湊一處嘰嘰咕咕,商議著“咱們一人弄一個嘗嘗?!闭f得高興,理親玉綿愷從屋里踱出來,伸欠了一下,笑問:“你們幾個小把戲鬼鬼祟祟湊一處,也不練讀書,嘀咕什么?仔細著王師傅來了罰你們背書!
”王爺!”一個太監(jiān)上前嬉皮笑臉打了個千兒道:“外頭不知哪個大人貢進來的福橘,一個足有斤來重,阿哥們口饞,都想嘗嘗新鮮兒……王爺面子大,給他們內(nèi)務(wù)府說說,弄一簍子來……?!本d愷笑道:“要一簍橘子也不是什么難事。只是剛貢進來,養(yǎng)心殿、鐘粹宮都還沒送,咱們倒先吃,人家要說咱們不知禮,對景兒時就是事。為這點子口福吃一頓排場,不上算。忘了王師傅上回說吃西瓜的事么?整整數(shù)落了半日!我們都是金枝玉葉木著臉聽人教訓這些事兒,很有趣么?”奕脤在旁笑道:“罷呦三哥!貢品沒入庫都不記帳,太監(jiān)們還吃呢!就整簍搬不合適,一個人弄個嘗嘗,就是萬歲知道了也只是一笑的事兒。您是王爺,連這點肩胛也沒?”
綿愷不禁一笑,叫過一個太監(jiān)來說道:“你點點這里幾個人,去奉宸苑尋趙伯堂,看有封得不嚴實的簍子,不要整簍搬,就說我的話,有幾個小阿哥積食,一人弄一個嘗嘗鮮兒”答應(yīng)一聲屋里屋外地點人數(shù)兒——共是二十六人——興沖沖去了奉宸苑貢庫房。說也巧,橘子正過秤入庫,趙伯堂聽是毓慶宮幾十個皇阿哥要,十分巴結(jié),數(shù)了幾十個上好的,吩咐記帳的道:“按途中損耗扣除。”竟
親自用食盒子捧著送到毓慶宮來。這邊一群人正等得躍躍欲試,見橘子送來,齊歡呼一聲,一窩蜂兒擁上來,你一個我一個搶到手里,嘻嘻笑著剝皮就吃。只見滿殿有的唏溜著吮那汁水,有的咀嚼著細品,有的嫌酸,舔嘴咂舌一副副怪相.
“呀——好甜!”
“不不,甜中帶著酸呢!”
“我這個是酸的……”
“怎么種的,一樣的樹,就出這么多味道——我這個汁子粘乎乎扯得出絲兒,一泡兒蜜!嘖嘖……”
我對這東西沒有什么興趣,在以前常吃,也沒有什么希罕的。
忽然一個人道:“你看咱這些高貴的,每人一個,只有那些賤種沒的吃?!蔽乙豢匆淮蟮畹娜酥挥形乙粋€手里是空的。哪能吃這種氣,我猛地站起道:“綿億,你罵誰是賤種!”
“就是你。你和你的漢人娘一樣,都是賤種,就會仗著長得好看,花紅柳綠的勾引人,狐媚,下流?!?p> 我頭里嗡的一聲,這小子不但罵我,還敢侮辱我的母親,看我不揍死你。
我生來力氣就不小,又經(jīng)常練習騎術(shù),這個只知道吃喝玩了的小子那是我的對手,一拳過去,打了他一個滿臉花。
一群小阿哥立時大亂,有使絆子腿的,有打太平拳的,有拿著橘子亂砸的,頓時大吵大叫。我趁機打了個痛快。忽然聽見有人斷喝一聲:“這成什么體統(tǒng)?都住手,為首的站過來!”,立時安靜下來,除了我,我知道喊這一聲的是嘉親王的二阿哥綿寧,和我年紀相仿,自小聰慧,在阿哥里很有人緣,剛才挨揍的小子就是他的死黨。
我懶得理他,拍拍手道:“是這小子找打,你要是不服氣,可以替他找回來!”
大概是我的態(tài)度激怒了他,他冷冷的笑道:“果然綿億沒有說錯,你和你的漢人娘一樣,都是賤種,既然敬酒不吃,就讓你吃罰酒?!?p> 我大怒,猛地一沖,右手一拳,恨恨的想,一定要打的他滿臉開花。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忽然飛了起來,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屁股重重的敦在方磚鋪成的地面上,鉆心的疼,綿寧還用力的捏著我的手腕。啊這小子會摔跤,剛才這是一記標準的過肩摔,我們老家管這叫‘背布袋’。吃了虧的我,怎么能服氣,爬起來,我奮不孤身的又來,可是這小子忽左忽右,拳法古怪,既不是拳擊,也不是摔跤,可是十分的厲害,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我已經(jīng)吃了十幾拳,渾身上下,火辣辣的疼,尤其是左眼中的一拳,讓我難受無比,而且牽動了淚腺,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
突然,打擊停止了,我只覺的眼前一黑,金星亂冒,差一點暈了過去?!靶辛?,”只聽見綿寧說道:“別哭了,和個娘們是的,不再打你也就是了??粗€不錯,原來是個銀樣蠟槍頭,繡花枕頭一包草。”這句話比再打我十拳還難受,我想奮力再戰(zhàn),可是渾身軟軟的沒有一絲力氣,這次眼淚才真的止不住的流下來。
一群人簇擁著綿寧,趾高氣揚,不停的拍著他的馬屁,這個說二哥你好厲害,那個說,長齡這小子不自量力,忽然有人說:“就是,也不看看二哥是誰,二哥的師傅可是京城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手,八極拳的宗師,能飛檐走壁的?!?p> 等等,飛檐走壁?八極拳,難道真的有人象武俠小說里那樣的飛檐走壁?竟然真的有人會武術(shù)!
最后打架的處理結(jié)果就是,我、綿億、綿寧、每人領(lǐng)了十下手板,罰抄大字50張,說起來,綿寧打了我,我雖然挨了打,可是狠狠的教訓了綿億,算是兩下撤平,只有綿億倒霉,挨了打,還被老師罰。不過從此我和綿寧就算是接下了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