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山官學!
前邊郡守大人是何反應姜瑗不知。只一席坐著的許氏,連同五姑娘姜柔,兩人面上驀然有了光彩,整個人都精神起來。
三姑娘姜芝小心翼翼陪著,吃食用得不多,就差臉上印著“快些回房才好”。自然聽不進這話。
最小的姜冉,被剛才陶媽媽一嚇,這會兒還戰(zhàn)戰(zhàn)兢兢,縮著身子,深深埋著頭顱。
輕握上她小手,姜瑗拍拍她手背,看姜冉怯怯抬頭,方對她安撫一笑。
這時候她還笑得出來,姜瑗自己都覺得難得。
她設想了無數(shù)次對方會如何出招,惟獨沒想到國公府世子會如此大方,先給了郡守府一個又大又圓的甜棗。
大周文士授課,分私塾與官學。
私塾不過請西席先生家中講學。而官學,卻是非權貴子弟不能入!且學生需留宿學舍,一月里準假不過三五日。
郡守府幾位爺如今求學的香山書院,只算尋常官學,已然比私塾勝出太多。需清楚,大周官員選拔任命,唯“舉賢”“孝廉”二途。
舉賢,便是自身有才干,能獲得朝中大員青睞,靠的是人脈提攜。
孝廉,卻早入了旁門左道,但凡能捐出一大筆銀錢,通通門路,也能勉強撈個縣衙小吏當當。別看只是個末等衙役,俸祿雖不豐厚,卻有諸多特權。高出尋常百姓一大截兒。
如今提到麓山官學,卻是十分了不得一件大事。
如同世家也分三六九等,所出子弟自然身份有貴賤。像是郡守府這等門第,能入香山書院已是看在姜老太爺?shù)那槊嫔希W(wǎng)開一面。
比起在大周聞名遐邇,令無數(shù)學子趨之若鶩,卻苦于尋不到門徑的麓山官學,香山書院也只能落得個“不過爾爾”。
姜瑗兩手放在膝頭,瞥見一旁姜柔緊張得扣在一起的指節(jié)都有些發(fā)白,也就跟著裝出些驚喜,心里卻止不住沉沉下墜。
天下間從沒有不勞而獲的便宜可揀。國公府給的好處越多,討要的回報自然少不了。
而今她擔憂的是,此次世子登門,除了尋她清算舊賬,會不會……還跟姜家有些她所不知道的牽連?
“管大人方才所言,麓山官學也收女學生?恕下官孤陋寡聞,之前卻是從未聽聞?!笨倸w是一郡郡守,經(jīng)了官場上諸多歷練,姜大人暗自鎮(zhèn)定,沒一聽麓山書院的名頭,就昏了頭腦,忽略了旁的疑惑之處。
“這也怪不得姜大人不知曉。卻是這女學館,尚在籌建中。江南離燕京隔了數(shù)個州府,一時半會兒消息也傳不出來。約莫還有段時日才能透出風聲。半月后,麓山官學會在各地甄選貴女,選入書院教養(yǎng)。三十余席位,只燕京一地便會占去大半。”
管旭偷偷瞥一眼靜坐的世子,未說全的話卻是:世子有命,別說女學館,便是將麓山書院拆了重建也是使得。
麓山官學學監(jiān)大人,恰好是國公爺早年收的門生。自然對世子無有不從。且設立女學館,惠及燕京大半世族,這等好事,誰也不會明面上阻撓。
不過自傳出國公府牽頭,于麓山書院開辦女學的消息,其余兩大世族,后族朱氏、幽州關氏,也緊接著四下宣揚,不日將在四海書院、清平學社,分設女學。
顯是效仿,不甘顧氏專美于前。
文王對此樂見其成。朝堂之上,欽賜國公府世子顧衍,“公子玉樞”之美名。竟是允他同幾位皇子,同享“公子”尊崇。
大周除儲君周太子,旁的皇子均以公子敬稱。譬如,文王最疼愛的兒子,昭儀娘娘所出皇三子——公子成。
另有成年皇子,四子公子丹,五子公子義。
玉樞為號,意指“玉質(zhì)天成,機樞為要”。既區(qū)別于單字封號的皇族親貴,又盛贊顧衍此人形容俊朗,人品貴重。
三家之中,唯有趙國公府得此殊榮,文王用心,不可謂不深。
管旭回想起國公爺知曉此事后,不過傳來一封書函。世子看后,神情比之前無絲毫異樣。只執(zhí)起信紙,付諸一炬。
想起這父子兩關系,管旭心里有些發(fā)毛。
宴席上,姜大人權衡再三,終是起身朝身旁少年人俯身一禮,“世子與管大人厚愛,下官愧領。今日大恩,姜氏一門必銘記于心,不敢或忘。”
咯噔一聲,老老實實坐著的姜瑗心下一跳。果然,這話另有講究。
不是郡守府銘記恩德,而是“姜氏一門”。再想得深些,這是表了效忠。
姜家七姑娘突然發(fā)覺,便是他爹見了那文士都需道一聲“管大人”。自始至終立在世子身后,身份顯然與管大人不相上下的那位陰柔美男子,卻是被她糊弄著,十分利索打發(fā)了回去。
不論之后如何,只說眼前,她姜瑗也干了件大事!
宴席散去,姑娘們當先告退。路上穿過游廊,進了二門。
姜柔一路腳步輕快,水晶似的眸子光彩絢爛。姜芝疲憊落在后頭,身后是更為沉默寡言的姜冉。
幾人都知曉,方才宴席上提到能夠資格去麓山官學,定然說的是府上兩位嫡出姑娘。姜芝還好,不日就得議親,本就是庶出,沒覺著失落??上Я私?,心里明明羨慕得很,卻不能僭越,鼻子酸酸的,心頭又苦又澀。
望著身前華衣美服的嫡出姑娘,五姐姐姜柔添了幾分雀躍,七姐姐姜瑗一如既往,溫和守禮。九歲的姜冉目光落在姜瑗高高梳起的云髻上,怯懦的眸子閃了閃,第一次覺得,比起五姐姐喜形于色的張揚,七姐姐這種沉穩(wěn)自若,內(nèi)斂的矜持,像是智珠在握,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
臨到了岔路口,幾人招呼過后各自帶人回去。姜瑗目光在悶悶不樂的姜冉身上一瞬停滯,緩緩收回眼,轉身又是淡淡笑顏。
外邊春雨初歇,午后天光竟逐漸敞亮開來。懶懶的日頭掛上去,碧空如洗,連庭院里的花草也跟著鮮活起來,舒展了枝條。
“小姐,您可要歇會兒?”替她拆了發(fā)髻,綠芙把著梳篦,細心替她疏通頭發(fā)?!靶〗氵@頭發(fā)絲又黑又密,長得極好。就是發(fā)尖兒有些參差不齊,得空得再拾掇拾掇?!?p> 撥一縷發(fā)絲在指尖耍玩,姜瑗搖搖頭,“今兒個不歇了。茶水吃得多,躺下去又不舒服。頭發(fā)倒還好,尋個天晴的日子,去院子里修剪。叫人把窗戶都支起來,透透氣也好。早間落了雨,陰濕得厲害,叫日頭給曬曬?!?p> 江南之地潮濕,時常需要晾曬被褥。
姜瑗起身到錦榻邊取來倒扣著的游記,想著得空翻翻,理理心緒也好。那人的目的,該是借麓山官學叫她辦事兒。
只才拾起書冊,里間一頁對折過兩次的宣紙,在姜瑗睜大的眸子中一下落到她腳邊,正好壓在湖藍色繡花裙擺上。
“這是小姐練的字兒?”綠芙正要替她拾起,不想自家姑娘親自動了手。
“舊稿罷了?!闭f著一臉無事人似的,歪在榻上,屏退了左右。
很尋常的箋紙,展開來看,字跡極好,一手行草已成氣候。
可姜瑗莫名就覺得,這字不是出自世子手筆。行文太流暢,文氣極重,透著股隨意。像他那樣的人物,不該輕易從字跡間叫人揣摩出心境。
“未時三刻,東廂一聚?!?p> 寥寥數(shù)字,卻叫她絲毫不敢懈怠。
來了。一直懸在她心頭的疑惑,總要有個說法。那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叫人帶了消息,穿堂而入,進了內(nèi)室,又熟悉她平日作息,姜瑗小心翼翼疊好箋紙,放在隨身戴著的荷包里,壓了壓荷包口子。
她會如他所愿,再不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