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管大人招呼人給您抬了熱水進(jìn)來。大人有言,奉世子之命,先替兩位姑娘壓壓驚。您看這會兒可是要更衣?”
那人何時這般客氣過?
分了天井旁的廡房將就一晚,姜瑗看著綠芙鋪床,偶爾給她打個下手,便見春英端著臉盆,進(jìn)來向她討要主意。
“水備好了?”原來那人在門口一瞥,卻是這么個意思。除了叫她安心,還吩咐了別的照應(yīng)。
“滿滿一缸子熱水,就擱在后邊凈房里。”春英向屋后掛簾子那道小門指一指,姜瑗一看,卻是泥土糊的小隔間。走近了掀簾子瞧瞧,頂上開了天窗,四面沒有窗戶,角落里擺著張春凳。雖然狹小,倒還干凈。
“既如此,洗洗也好。去了晦氣,爽利了正好用飯?!背鲩T在外,燒水還需勞煩他人,何必矯情折騰。他既送了來,她便承了他的情。
春英應(yīng)了聲,趕忙放下手上活計,服侍她去了披風(fēng)褙子,只著小衣跨進(jìn)浴盆。
手臂擱在木桶邊緣,姜瑗杵著下巴,腦中回想起今日與那人碰面的情形。
驛館門口,他立在高臺之上,暗中觀望于她。臨行前,不過回身漠然掃視她一眼。及至刺殺過后,塵埃落定,他再次露面,眼中已軟了神色。之后,農(nóng)莊門口更吩咐人與她關(guān)照。
前后變化,頗有些耐人尋味。一切的改變,都發(fā)生在叢林廝殺過后。
莫名的,姜瑗就覺得,那人好似對她有種說不清的審視,甚至還帶著猜忌試探。然而如今又像是得了佐證,對她徹底放下心來。態(tài)度反復(fù),意味不明。
想不明白自個兒身上有何奇異之處,值得令他如此在意。七姑娘閉著眼睛,由春英揉捏肩背,偶爾舒服得哼唧兩聲。
時至傍晚,各人屋里都由莊子上老嫗帶著婦人送了飯食。經(jīng)了白日里一場驚嚇,這時候真是饑腸轆轆,能活著享用農(nóng)家野味,只覺格外滿足。
飯后姜楠姜昱又特意過來探望了她,看七姑娘安然無恙,好吃好喝,絲毫不見驚怕,這才安心回去,耐著性子安撫至今沒有緩和下來的五姑娘姜柔。
尋常農(nóng)莊哪里還分廳堂內(nèi)室,不過一間屋子,開門就看得堆砌的暖炕。山里陰寒,總不能叫春英綠芙打了地鋪,睡地上值夜。
姜瑗遣了兩個丫頭隔屋歇著,兩人同處一室,夜里若要叫人,只需隔著土墻喚一聲就好。
陌生地方,心里總會有不踏實(shí)。特意留了盞燈,七姑娘褪了繡鞋,只著月白交領(lǐng)中衣,爬進(jìn)熏了暖香的被子,靠著里側(cè),漸漸便有些恍惚,眼看是要睡得熟了。
不想夜里一聲尖銳的叫喊,隔著庭院,穿云破霧,只嚇得姜瑗驟然驚醒,心跳又急又快。
聽這聲氣,分明是姜柔。想著一整晚姜楠都是滿臉無奈,姜瑗抿一抿唇,終究還是披了外袍,打算過去瞧瞧她也好。
“小姐?!蓖瑯颖惑@醒的春英綠芙牽著手結(jié)伴而來,站在門外,只胡亂披著罩衣,系帶都沒來得及整理。
姜瑗開門讓她二人進(jìn)屋,眼底帶著分了然。
兩個丫頭并非如面上這般平靜,到了暮色重重的夜里,白日又頭一回見血,到底還是怕的。只她二人懂事,強(qiáng)忍著粉飾太平。
“睡得不好?”
兩人趕忙搖頭,急著向她保證,“倒是睡下了,又被五姑娘尖叫聲嚇醒。就怕您也被她驚著。”
怕有何用,姜柔這一嗓子,當(dāng)真震耳欲聾。整個院子,還有誰人沒被她驚擾?
“罷了,隨我過去看看?!闭嬉胖岵还埽裢磉€不知被她鬧成什么樣子。
吱呀一聲推了房門出去,春英掌著油燈,綠芙扶著她胳膊,主仆三人跨出門檻,徑直沖著對面行去。
走出幾步,姜瑗調(diào)眼朝上房望去。果然見得屋里燈火通明,那人還支著窗戶,靠在燭臺下翻書。
這樣凄清的夜里,不由便想起上次廂房里的會面。他點(diǎn)了燃香,而她洞悉他難以安睡的困擾。
腳步不由便放緩下來。今夜便是沒有姜柔喧嚷,他也是睡不著的吧?此處看他,那人俊朗的面龐攏了層光暈,少了清冷,多了抹安靜的暖色。
察覺她動靜,顧衍停筆抬頭。院中她主仆三人摸索探路,相互拉拽著衣襟。道旁嶙峋的老樹枝椏,顯出幾分猙獰。若是他沒記錯,院子里另置了水缸磨盤。
稍有責(zé)怪她閑事上心,半夜里四下走動。更不耐,卻是西廂房里哭鬧不休的女子。
“你且站住。周準(zhǔn),命人掌燈?!?p> 被他直直盯住,又突然喝令,姜瑗戛然止步。尷尬立在當(dāng)中,眼睜睜看著從角落里走出的軍士。
不肖周大人吩咐,這些人已點(diǎn)了燈籠,分散開來,各自執(zhí)兩盞燈,用竹竿撐起,一一掛在檐下懸著的鉤環(huán)上。一時間院子被照得敞亮開闊,腳下輕易便能看清道路。
“探看過后,早些回屋安置。”那人淡淡看她一眼,黝黑的眸子被低垂的眼瞼蓋住。上房一應(yīng)人等很快退回各處值守,方才熱鬧景象,眨眼消失不見。
七姑娘睜著眼眸,匆匆行了一禮,懷著巨大的驚詫,趕忙拉著春英綠芙,再不敢多留。
聽他口氣,像是專為她主仆幾個命人掌燈?
白日那樣冷酷算計,拉了姜家為他做幌子。轉(zhuǎn)眼又怕她幾個女流之輩夜里瞧不清楚,被腳下磕了絆了?
姜瑗滿腦子想不明白,只覺與他相處日久,越發(fā)看不明白起來。
“你過來作甚。”早到的姜楠姜昱守在門外,畢竟是女眷屋里,他二人只得隔著門窗,好言勸慰。這時候看姜瑗走這一趟,半路還驚動世子下令,姜昱拉下臉來,扶著她肩膀就要送人回去。
夜里春寒露重,姜瑗從不習(xí)武,只披了件春衫,萬一著涼,可不得有個好歹!
“七妹妹?”沒等姜昱發(fā)作,點(diǎn)了燈的屋里,姜柔聽見外頭動靜,急急出聲留人?!岸绺?,放了七妹妹進(jìn)屋可好?有妹妹陪著,夜里方能睡得踏實(shí)。”話里帶著濃濃哭腔,像是姜昱不應(yīng),她便能一直糾纏。
姜楠揉揉額角,拍拍姜昱肩頭,悵然嘆息。“罷了,快些安撫了她,總好過待會兒引來世子不虞?!?p> 有姜柔攪騰,姜瑗自是十分順利進(jìn)了門去。
門外姜昱陰沉著臉,猜出幾分姜瑗的盤算。姜楠抱臂靠在墻上,隔著窗戶聽她二人輕聲說話。
起初還有窸窸窣窣翻身的動靜,一刻鐘后,屋里竟慢慢沒了聲響。姜楠驚訝伏在門上,不想大門被人緩緩從里面打開,卻是姜瑗小心翼翼退了出來。
“睡了?”無聲動了動嘴皮子,姜楠只覺這事兒了結(jié)得太過容易。
微微頷首,七姑娘比劃一番,示意自個兒先回屋里。便由姜昱一路護(hù)送,到了門口,春英綠芙悄然告退,實(shí)在怕了二爺那張冷臉。
“下次膽敢再自作主張……”姜昱一掌拍開了門,輕輕推了她進(jìn)屋,話只說到一半,言下之意,兩人心知肚明。
笑著點(diǎn)一點(diǎn)頭,知曉他這是擔(dān)憂她。畢竟姜柔與他不同,到底隔了一層。姜瑗身上的秘密,實(shí)在不宜被旁人摸清。
“二哥哥放心,偶有一次,不礙的?!苯拍軌虿煊X,除了他本身機(jī)警,還有她賴著他大半月的緣故。
換做姜柔,還真就無此顧慮。
看她信心滿滿,姜昱除了再三告誡,時候不早,也只得就此作罷。
轉(zhuǎn)身插上門閂,姜瑗抖抖披風(fēng),埋頭解著盤扣。屋里火燭映著投影,墻上嬌小的身影,逐漸被一大片身影所籠罩。
察覺不對,姜瑗驀然回轉(zhuǎn),鼻尖險險停在那人跟前,呼吸都嚇得停了一瞬。
“世,世子?!逼吖媚镅鲋弊?,傻傻看著來人,小手還擰在一處,微張著小嘴兒,腦子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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