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雖大,雨點卻小。
花蕊仙娘和白衣少女素梅悄悄登上金山寺,并沒有預(yù)想中的轟轟烈烈。
素梅雖喜歡熱鬧,卻怕惹來魔教諸多高手,在眾鬼環(huán)窺之下,想救許仙就難了。
花蕊仙娘也有顧慮,生怕找不到法藏反被江湖中人笑話。
來到寺前,素梅上前敲門。
寺門輕輕打開,知客僧早得吩咐,徑直將兩人迎至伽藍殿前。
老僧法顯站在門口,親自為花蕊仙娘開門,口中高宣佛號:“阿彌佗佛,多謝施主前來,金山寺蓬篳生輝!請入內(nèi)一敘!”
花蕊仙娘瞧他一眼,冷哼道:“不用那么客氣!你既是法藏的徒弟,就容我托一句大。你快告訴我,老和尚究竟何在?”
法顯面帶微笑,不緊不慢的道:“施主莫急。兩百年都過去了,又何必急于一時?請入內(nèi)就坐,飲清茶一杯,再說不遲?!?p> 素梅夾在中間,也不想雙方現(xiàn)在就打起來,就算要打,也得等救醒許仙之后再打吧?
當(dāng)下她從旁勸道:“仙娘,我們還是先進去再說吧。走了那么遠的路,都有些口渴了。我們喝了茶,再看和尚有什么花招。”
花蕊仙娘功力極高,自不怕法顯做什么手腳,當(dāng)下一提裙角走了進去。
誰知一進門,卻見一個年輕的和尚坐在蒲團上癡癡傻笑,滿面通紅,口角流涎,似乎在夢游一般。
素梅只看了一眼,就差點驚呼起來!
“呀,那不是許仙嗎?怎么成了這個樣子?”
這話她沒能說出口,生怕引起花蕊仙娘的懷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花蕊仙娘瞧了許仙一眼,口氣淡淡的對法顯道:“就為了這小子,你將我請來?連師父多年清修換得的微名也不要了?不怕江湖中人笑話?”
法顯手捋銀白的胡須微微笑道:“天大?地大?生大?死大?四大皆空,何來微名?”
花蕊仙娘身軀微抖:“你說法藏死了?”
法顯打著禪語:“不生不死,不生不滅,生死一如,如水一滴?!?p> 素梅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花蕊仙娘卻喜道:“他已經(jīng)涅槃靜寂了?這么說,最后終于給他練成功了?”
法顯也不直言,只是道:“須彌雖高廣,終歸于消滅;大海雖淵曠,時至還枯竭;日月雖明朗,不久則西沒;劫盡業(yè)火燃,亦復(fù)歸無常。我?guī)熞讶?,還請施主看他面上,救小徒一救?!?p> 花蕊仙娘不知在想什么,面色陰晴不定,一會兒喜,一會兒悲,喜時面如春風(fēng),悲時愁眉如蹙,過了好大一會兒,才低聲問道:“法壇何在?”
法顯將手指向窗外。
離開十于丈,正有一座佛塔,塔高丈許,中腹突起。
塔腰卻題了一行字:“望盡人間多少事,身在大干幾滄桑?!?p> 花蕊仙娘一見,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一時之間,眼圈也有些紅了!
未見她有何動作,整個人已傳窗而出,輕輕落在塔前。
當(dāng)素梅和法顯走到院中時,只見花蕊仙娘手扶塔身,手臂微微顫抖,面上似有一道淚痕!
“阿彌佗佛!生從何處來,死歸何處去?人之生滅,如水一滴,漚生漚滅,復(fù)歸于水。有風(fēng)起浪,無風(fēng)平靜,最終還是歸于寂靜?!?p> 法顯抓住時機,沒忘記喋喋不休。
素梅聽得心煩,忍不住揪了揪他的衣襟:“大師,伽藍殿起火了!”
“喔,哪里起火了?”法顯轉(zhuǎn)頭去看,卻見伽藍殿好好的!“施主莫要騙人,說謊話要下地獄的!”
素梅小瑤鼻一翹:“下地獄有什么了不起?沒準(zhǔn)你師父先去了呢!”
這邊正打岔,那邊廂“喀喳”一聲巨響!
花蕊仙娘忽起嗔怒,手中一用力,生生把佛塔板做兩截!
塔剎擱置地上,下面露出一個雙罈相扣的塔瓶!
“施主手下留情!”法顯急忙叫著,想要上前阻止,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花蕊仙娘不動則已,一動便如脫兔,伸手將上面的佛罈揭開,探頭向里望去!
這一看不要緊,看后便禁不住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本以為會看到和尚的肉身,結(jié)果里面卻空無一物!
此情此景,怎能不令她怒火中燒?
素梅從旁添油加醋:“好啊法顯,剛才還說妄語要下地獄,這下你師徒兩人都該下地獄了!你沒話說了吧?”
花蕊仙娘抬手將塔瓶擊個粉碎,又一腳將佛剎踢出七八丈遠!轉(zhuǎn)身一個箭步,竄到法顯跟前,探手捉住他尺許長的胡子,揚起手掌便想給他兩個耳光,口中低喝道:“小和尚,你敢騙我?打老遠騙我過來,膽子不小?。 ?p> 素梅看得心驚,暗道:“這姑奶奶脾氣夠大的!法顯也真是,已經(jīng)是天下聞名的神僧了,怎么就不敢還手呢?”
法顯面上始終帶著微笑,張口一吹,吐出一道罡氣,竟然吹斷了自己的胡子,不緊不慢的說道:“女施主莫急!你再看那塔基,還有留言呢!”
花蕊仙娘急忙回身去看,果然在塔基內(nèi)找到一塊刻字的白玉!
定睛看時,只見上面寫道:“不該愛風(fēng)塵,卻被前緣誤?;浠ㄩ_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若得極樂逍遙時,莫問僧歸處。”下面署名法藏!
看見真是法藏的留言,花蕊仙娘手捧白玉,喜上眉梢!
“嘻,老和尚去了極樂世界,卻在這里耍花槍!罷了,前緣既盡,我何必自尋煩惱?有緣之時千載之后或可相逢,無緣之下空余悲思無濟于事。這事就這么算了!”
法顯合掌道:“阿彌佗佛!浮天滄海遠,去世法舟輕。水月通禪寂,魚龍聽梵聲。女施主果然不凡!”
花蕊仙娘道:“莫要拍我的馬屁,告訴你,你那徒兒,我不會出手救他的!”
此言一出,素梅先著急起來:“仙娘,法顯幫您了,您也給他指條路算了!”
法顯也不肯放花蕊仙娘走,合掌當(dāng)胸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施主出手,若不想要那功德,還可著落在先師身上!請幫忙!”
花蕊仙娘的目光在素梅和法顯身上逡巡,回頭又看了一眼佛堂中咿呀胡話的許仙,面上現(xiàn)出奇詭的笑意:“姑娘你附耳過來?!?p> 素梅趕緊湊了過去。
花蕊仙娘對著她的耳根傳音道:“說實話,你是否看中那小和尚了?”
素梅玉面微紅,使勁搖頭:“仙娘您別瞎說!我怎會看上他呢?”
“我眼睛不花,你跟我說實話!救不救他,就看你自己的意思了!”
素梅不敢推托,忙道:“仙娘您說的不錯,那人確實是我的朋友。你有什么法子救他嗎?”
花蕊仙娘低聲傳音:“你真想救他?”
素梅無聲的點點頭。
“那好,你仔細聽好了!我們花間派的功夫,按說只有施術(shù)者本人可解。不過你既然化成素貞的樣子,自然能幫她的忙。你只要……獻身于他,一時之內(nèi)便可將他治好!”
“這……”素梅吃了一驚!“不行,決計不行!”
“你不想救他?”
“我……不行的……本門功夫與眾不同,神功未成之前,切忌與人親近……否則形體必毀……”
“那……只好等素貞修煉三十年之后,再瞧她愿不愿救人了!為了這么個傻子,我可不想毀了徒弟!”
“仙娘,除此之外,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了?”
“說起來……我派功夫也是有克星的,想當(dāng)年,掌門人‘子夜’出手七十余次,只有一次落空。據(jù)說那人是高唐巫家的后人……”
“巫羅?這么說我興許還有一點希望了……”
“怎么?姑娘知道他們的心法?”
“知道一點點,也不知管不管用?!?p> “那就試試看,再配合佛竹、觀音竹、羅漢竹榨出的竹瀝,應(yīng)該有些效果。實在不行,你治好……”
“仙娘請不要再說了……您若可憐小女子,不妨將花間派的功夫傳我一些,讓我碰碰運氣?!?p> “不成!不是我不肯傳你,而是你功力駁雜,已經(jīng)無法修煉我派心法了。本門心法必須從小開始修煉,期間決不能修煉別的功夫,否則經(jīng)脈阻滯,氣機不暢,必然落下病根。”
素梅默然無語,心中想著對方所說的話,一時難以平靜。
花蕊仙娘轉(zhuǎn)過頭去,對法顯道:“我已將治法傳給這位姑娘了,你若想救徒弟,就交給她處理,除她之外,你不要指望別人了!”
法顯面沉如水,眼中神光在素梅身上掠過:“阿彌佗佛!老衲先前就曾說過,只要她能留在金山寺,聽經(jīng)七七四十九天,便準(zhǔn)她將人帶走!”
花蕊仙娘叫道:“不成!她功力尚淺,聽完你念的什么鬼經(jīng),就無法救人了!你是要一個傻徒弟?還是想讓他做一個活生生的人?我看這位姑娘心地不壞,不會輕易害人的!”
法顯寬大的腦門難得地聳起一片苦惱的云彩:“這……容老衲仔細想一想?!?p> “不要想了!你以為每個人都想做和尚?只有你跟你師父才那般死腦筋!做佛是需要緣分的,你已經(jīng)領(lǐng)他進門,做不做的成佛,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施主說的是……阿彌佗佛!只要這位姑娘能答應(yīng),在治好他的病之后,不要逼他加入魔教,不要騙他為害百姓,不要用各種方法折磨于他,那便成了!”
花蕊仙娘瞪他一眼:“全是廢話!女孩子若喜歡一個人,對他好還來不及,又怎會害他!”
法顯眉間的皺紋更深了,深吸一口氣道:“老衲怕的就是這個。我這徒弟不是凡夫俗子,若姑娘對他好,最好早放他回來!若是纏他久了,只會害他無法修成正果!”
花蕊仙娘面上現(xiàn)出怒色:“好你個法顯!你在譏諷我嗎?兩百年了,我都沒見你師父!倒是成全了他,可他怎么對我的?臨去之前還要騙我,弄個空塔給我看!”
素梅眼見又起紛爭,連忙上前勸阻,隨即對法顯行了一禮,神情鄭重的道:“多謝師父叮囑,我愿對著南海觀世音菩薩起誓:若能治好他,一定尊重他本人的意思,決不無禮糾纏。他若想修佛,我就助他修佛;他若肯修道,我便任他修道!若違此誓,必遭五雷轟頂!”
“若是治不好呢?”
“一年之內(nèi),我若治不好他,便將他送回這里,還求大師相助!”
“好,既然如此,你帶他下山去吧!人生無常,生死由命,六道輪回,一切的一切,就他自身的造化了!”
素梅大喜過望:“多謝大師!”
真難想象,她這么容易就能將許仙救出來了!
本來,她已經(jīng)準(zhǔn)備豁出去冒險一試,聽法顯念它幾十天的經(jīng)了!不過剛才聽花蕊仙娘的意思,她幸虧沒去嘗試,否則說不定弄得形體損毀!
可是現(xiàn)在又來了一個新的問題。
本來許仙身體健康的時候,就不容易逃脫魔門各派的搜索,如今變得傻兮兮,更難行動自如了!
“諾大的江湖,該去何處安身呢?”
“回家?不行!家里姊妹眾多,功力太淺,還沒有幻化能力。若是帶他去,只怕嚇?biāo)懒怂?!?p> “與其去荒郊野外,還不如找個人口稠密的地方躲起來,大隱隱于市,別人很難找到?!?p> “可是哪里人多呢?京口,瓜州?都略微小了點,再下去就是蘇杭了,那都是客商云集的城市。我去弄只小船,悄悄劃到杭城去,只要別往金華山方向走,想來無人知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