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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小王莊

第四章,劉姥姥古道熱腸

紅樓小王莊 兩江月 2370 2022-02-02 13:17:27

  王嬸嬸奪夫酒壺,劉姥姥送戚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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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又寫了三五回書信:東村老太思念遠(yuǎn)嫁小女的投書,西村員外迎娶小妾要發(fā)的喜帖,都打發(fā)了,不覺日已偏西。

  二丫頭幫忙收了家什,都上了牛車,迎著炊煙慢慢趕回小王屯來。

  到了村頭,二丫爹果然去屠戶家買了二兩肉,帶了一掛大腸,喜滋滋的拉著南生一同吃飯。

  一進(jìn)門,二丫嬸已是煮好了飯,見二丫爹吩咐,女人們泡了蘿卜干,合著白菜將肉一齊燉好,大腸切了。

  里間開了席,女人們只在外間候著不入席,南生忍不得這等規(guī)矩,請了又請,二丫嬸才坐了,二丫頭捧著飯碗歪著身,怯怯地也坐了。

  二丫爹還是瞪了二丫頭一眼,“女孩子家家,”咧著嘴美滋滋地拿出一壺酒,給自己倒了,又給南生倒了一杯。

  “南生有能事,今兒個老漢托你的福,也喝一盅?!?p>  南生深知,那酒都是要賣的,平時老漢饞得唆牙花子,也是咬著牙打著手板的不舍得喝一滴,饞得狠了就打開壇子猛聞半晌,老漢喚作氣飲。

  南生不饞酒。這還是他做南生以來,第一次飲酒。兩人對飲了一杯。水酒酸甜帶澀,如同飲品一般。

  二丫爹夾了一大塊肉放到南生碗里,“好后生,竟是有量的,臉不紅氣不喘,來,吃肉?!?p>  二丫爹又要倒酒,南生趕忙止了,二丫爹知他年紀(jì)小,也不多勸,一個人自斟自飲,不多時已有三分醉意,惺惺著眼哼哼著荒腔野調(diào)。

  見老爹醉了,二丫頭膽子稍漲,“南生弟,怎么你們讀書人平日說話都是那個樣子,來言去語,一套一套,像城里茶館的說書先生,可是又不大像,我們都聽不懂呢,只是覺得有趣?!?p>  南生撓撓頭,“見啥人說啥話唄,好比咱們叫賣,也是貫口長腔短調(diào)的,“花生——嘞!瓜子~”是不是?”

  二丫頭撲的笑了,再問,“你都說了什么,那小廝就回去稟報了?”

  南生壓低聲音,“回去和你主子這般說,他必親自前來,我能賣酒,你能省下手里的,咱們豈不是兩好?”

  二丫頭越發(fā)咯咯的笑起來,“偏你是個裝神弄鬼的!”

  二丫爹瞪眼,“好好吃飯,多嘴多舌,一會嗆了看哪個管你?”

  二丫娘也給南生夾了肉,“聽丫頭說話,南生又在路上說書了?”

  她說話氣短無力,中氣不足。南生看著她面帶菜色,皮膚范青,兩腮深陷,幾乎就是顴骨上面直接蒙了一層皮。

  這婦女久經(jīng)風(fēng)痹癥折磨,外面的活計一律不能行動,仍扎掙著每天收拾屋子做飯縫衣納鞋,伺候著二丫頭父女倆個,是極要強(qiáng)的。

  風(fēng)痹寒痛,是貧苦百姓?;嫉念B癥,二丫嬸痛得厲害時整夜整夜的睡不著,湯藥不知吃了凡幾,病情總是反反復(fù)復(fù)。平民小戶,田舍之家,有了這樣的病人,進(jìn)少出多,以至到二丫爹販酒卻一口不舍得喝,多少日子鍋里見不到一點(diǎn)葷腥,一家人的衣服也是大的改作小的,在家的衣服更是補(bǔ)丁摞著補(bǔ)丁,只在出門才有一套齊整的衣衫。

  這頓肉,怕是他們過年也不過如此了。

  想到這些,南生心里難過。吃了一塊肉,故意吧嗒著嘴,“二丫嬸的手藝就是好,二丫姐,你也吃,給嬸嬸多夾點(diǎn),你們娘倆吃胖了,二丫叔心里才舒坦?!?p>  二丫頭果然給娘夾了幾筷子肉。二丫爹聽了南生的話,醉醺醺的說道,“你小子果然是個有良心的,不枉你嬸嬸平白照顧你,來,喝酒?!?p>  “喝喝喝,兩笸籮的西瓜子南瓜子在那吃灰,有空還不去揀選瓜種,節(jié)氣就在幾天,泡了好種下去,喝倒了誰去收拾?!倍緥鹋謯Z過了酒壺。

  南生向二丫頭擠擠眼,兩個小孩看著婆娘管漢子,齊齊露出忍不住的笑意。

  二丫爹鬧了個沒臉,酒氣蓋住了臉紅,嘴里嘟嘟噥噥著,“你——們……娘們……陪著……多吃……多吃點(diǎn)……”,借機(jī)趴著桌子睡了。

  吃了幾箸,南生就飽了,慢條斯理等著她娘倆個用餐。外面的天光漸漸暗了,晚霞也喝醉了,透過窗欞糊紙,映得屋子里也粉嫩嫩一片。

  忽然院子里有腳步聲,緊接著有人呼喚,“他嬸子,在屋里嗎?!?p>  聽聲音就知道是劉姥姥來了。

  二丫爹有一個同族兄弟喚作王狗兒,嫡妻劉氏,育有一子,名喚板兒。一家三口,以務(wù)農(nóng)為業(yè)。因狗兒白日間又作些生計,劉氏又操井臼等事,板兒淘氣無人看管。狗兒遂將岳母劉姥姥接來一處過活。這劉姥姥乃是個久經(jīng)世代的六旬寡婦,膝下又無兒女,只靠兩畝薄田度日。如今女婿接來養(yǎng)活,豈不愿意,遂一心一計,幫趁著女兒女婿過活起來。入了村隨了俗,大伙也不看作外人,姥姥大娘的一通亂叫,各隨遠(yuǎn)近罷了。

  聽過招呼,二丫嬸忙將劉姥姥迎進(jìn)來。

  “哎呦,南生也在啊,可是我來得不巧了,你們正吃飯呢。他嬸子,前兒你要的鞋樣子給送來了,家里的老母雞又下了幾個蛋,想著我那俊侄女平日里也沒個貼補(bǔ),小孩子家家比不得咱們老骨頭,受不得煎熬,一并拿來了。既送來了,我就走了?!?p>  二丫嬸一把拽住,“二丫頭,姥姥給你送雞蛋,你也不招呼,他大娘這怎么好意思,你家板兒還缺嘴呢,送鞋樣就送鞋樣,怎么好再捎帶東西的,女婿知道了你老不為難?”

  劉姥姥一撇嘴,“還能等他知道,早下了肚子早好,這點(diǎn)子?xùn)|西老婆子還做得了主。”

  二丫頭早就起身,“姥姥快坐?!?p>  劉姥姥看了看趴在桌上酒睡的二丫爹,“南生這小子不請我,老婆子就不坐?!?p>  南生替她拉了凳子,“南生小子可不敢,姥姥快請坐?!?p>  劉姥姥蒯著腿,顫顫地坐了,瞧了瞧席上,“今兒個還真是趕上了,有葷有素,可是老婆子沒福,在家已是吃過了,咱們這個年紀(jì)可是忌口,吃多了怕積了食。”

  二丫頭淺淺笑著,取過酒壺來斟了一杯酒,“既這么著,孫侄女親自喂您老一口酒,吃一口肉,趕上了將就著過過嘴,好歹總是孫侄女的心思,姥姥不吃,顯得咱們不是一家人似的?!?p>  劉姥姥疼愛地摸了一下二丫頭的小臉,“這丫頭,沒白疼你,那我就喝了這盅?”說罷喝了酒,站起身告了擾回去。

  一時飯罷,二丫嬸收拾碗筷,二丫頭上了炕,取了紗,擰轉(zhuǎn)紡車紡起線來。南生叮囑道,“也不點(diǎn)燈,屋里昏暗,晚上少做些針黹吧,仔細(xì)眼睛早早的花了。明兒個找個大夫,給嬸娘再診診,藥是不能停的,嬸娘要是好了,你也少些辛苦不是。”

  二丫頭盯著他,“我替娘謝謝你了。天也晚了,我就不留你了,回去歇著吧?!?p>  二丫嬸早裝一碗菜和兩個饃,用藤筐盛著,塞到南生手里,南生也不推讓,提了回奔住所。

  小王屯附著在大王莊里,大王莊是京都王家多房聚居之一所在,小王屯則是分居出的一個支脈,屯子里面攢促著王狗兒爺爺帶出來的幾十戶數(shù)百口人,外面的人也稱呼這里做“小王莊”。

  屯子沿著飲牛河北岸籬笆交錯,禾垛柴堆相接,草堂瓦舍錯落,一條通街橫貫東西從中穿過,往來不用半柱香的功夫。

  舍不得掌燈的人家早早閉了門,狗叫牛吽一聲半聲的起落,半輪弦月愈發(fā)的亮起來,南生數(shù)著軒轅,不覺回到門前。

  門神是銅頭鎖將軍。門前的青石板上,隱約有東西照著白熒熒的光,湊近一看,粗瓷大碗里裝了煎好的草魚,摸一摸尚有余熱。

  這一定是王嫂子讓順子哥送來的,沒等到人就放在這里。

  手里的藤筐,腳下的碗,百家飯吃到送至問口的小子,不由心頭一陣溫暖。

  無論曾經(jīng)像風(fēng)一樣吹過千原,此刻立足處,風(fēng)無影;無論曾經(jīng)像鳥一樣飛過萬寨,蒼茫夜歸人,鳥歸巢。

  入了門,粘在榻上不想起來。

  畢竟稚幼,一日的營生對于這小胳膊腿來說實(shí)在過于冗繁。

  水酒的后勁襲來。

  窅然一夢。

  夢里似乎身在異鄉(xiāng),那里字?jǐn)傁壬撬囆g(shù)行為,書信通過發(fā)光的魔鏡千里瞬達(dá),很熟悉,又很陌生,那里也有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花,隨著流水流向大海,那里也有分分合合的身影,隨著彩云吹過天涯,想要抗拒什么,仍舊步履蹣跚,想要抓住什么,伸開兩手空空。

  你怎么了?睡著了嗎?為什么睜不開眼睛呢?你還好嗎?今天的夜好安寧呀。

  有音入耳:“何來此土,此土五濁堅固,眾生斗諍不休,此刻猶然未醒,不如趁機(jī)歸去,縱你體驗(yàn)一番,留下只言片語,斷字殘篇,又有誰看呢?奄然一化爾??v一句二文流傳市井,不過茶余飯后,徒增一笑爾,何苦來哉?你這一段故事,據(jù)你說有些趣味,故欲秉筆直書,意欲流毒四野。據(jù)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jì)可考;第二件,風(fēng)花雪月,才子佳人,村言鄉(xiāng)語,十分簡陋,歡不開懷,悲不流涕,喜不經(jīng)心,苦不達(dá)志,樂不開懷,平平淡淡,翻磚倒瓦,刨墳問故,抄文襲字,我縱復(fù)抄,恐世人不愛看呢!”有一少年笑答道:“大能何太濾耶!若云無朝代可考,今我掘秦磚漢瓦,唐詩宋詞,又有何難?自古稗官野史,莫不如此也,我效仿之又有何妨。不過取其情理,述說俗事爾!再說風(fēng)月,不涉淫濫,不過自己兩首情詩艷賦,假擬名姓,托于指事,借小人添彩,憑小丑潤色也。但事跡原委,可消愁破悶;歪詩熟話,可噴飯供酒。至其中故事,或有蹤跡,或借典故,鏡花水月也。今之人,貧者營營錢檁,富者汲汲名利;稍閑又好逸貪歡、酒醉戲癡,誰人關(guān)注理治之書!所以,我這一段故事,不攀世人皆贊,不附群口同讀,只愿車馬勞頓之時,溫柔富貴之倦,展卷或是一眼,或是半眼,消遣時光,打發(fā)流年罷了。況此土本來大荒,何懼荒中衍荒呢,通共借托舊書,補(bǔ)綴故事之外,讀者或可借此神飛,憑由臆想,不亦樂乎。我言不知意下如何?”

  聽如此說,其思慮半晌,《浣花錄》復(fù)檢閱一遍,因見上有閑言閑語,亦談倫常慈孝,大旨談情,不過私訂偷盟之事。不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傳去,問世話本。因其中情根深重,欲心沉埋,卻不過一京華之外,小小一莊所發(fā)生事,遂改《浣花錄》為《小王莊》,又名《風(fēng)月寶扇》。并題一絕云:

  一身本已屬荒唐,又向荒中衍大荒。

  何苦夢中來說夢,再著沫濡醉鴛鴦。

  少年猶自說道,“不過“但書胸中言,暢述平生意””爾?!逼渎暯械溃鞍V子猶然不醒?”

  是誰?誰的聲音?少年是誰?

  驀然夢醒。

  不知身在何處。不知此人何人。

  今夕何夕?此土何土?

  茫然四顧,一片迷蒙。

  靜。

  只有自己的呼吸聲。再一次的呼吸聲。

  一聲犬吠。

  漸漸清醒。

  我是誰?

  南生,南生的南,南生的生。

  揉了揉臉,點(diǎn)了燈。深夜三更,一爆燈花分外明。

  南生拔了撥燈芯。怔怔然發(fā)起呆來。

  抹身床頭摸索,箱里翻檢了起來。

  上面一疊手抄,并無裝訂,首頁閑云野鶴數(shù)行字——“盡管拿去。葫蘆子落地,南瓜子升塵。五更開花。”

  抬起這疊,底下一本千家詩。再下一疊的衣服,壓箱底一塊玉玦,一支玉簪。

  這本千家詩是南生字?jǐn)倢β?lián)的根由,也是一直努力想要解開的謎團(tuán)。

  精致的書冊,泛黃的紙業(yè)。

  扉頁夾著一戔戶貼,印章下注明京兆府南生年齒等項(xiàng),一戔童生告身,一折書信。

  “癡子啟。”

  就是這三個字,南生一直沒有打開那書信。

  這是花心的蜜,或是毒蛇的牙?

  南生的腦海中,沒有關(guān)于這三個字的任何消息。這也難怪,南生做南生,偶然成一夢,此外如何知。

  這么長時間以來,小王莊的人們從沒有提過南生的家世,房主劉姥姥說一個的隱士送來個病娃,來時癡癡呆呆,隱士把南生托付給了鄉(xiāng)鄰不久就走了,大家都道送來個傻子,誰知忽然有一天這傻子就會寫字,后來就是南生的故事。

  想到此處,南生覺得自己是個石頭蛋,悄無聲息的不知道從哪個地方就蹦了出來,然后出現(xiàn)在這里。身世浮沉,何如渾然眾人,混跡其中,做草叢中的稗,魚蝦中的腥。

  但是誰人不想刨根問源。

  “癡子啟”。

  南生默念。

  癡子,是誰呢?誰成癡,是誰子?是自己?來時癡傻?

  打開,文字清秀,筆畫如蘭。

  “終生不得睹寧榮府石獅?!?p>  簡簡單單十字,結(jié)束。

  南生有些失望,無緒。

  寧榮府,哪座府?石獅子?為什么要看?為何又不看?

  合信,翻看書籍。

  扉頁上還有題跋。

  “幽蘭甫開,滄海月明客贈空谷仙子?!?p>  隔頁,亦有題跋,兩首詩。

  水月

  人間夫婦怨姮娥,負(fù)心不照漢宮羅。

  廣寒思夏一滴淚,三冬江海盡凝波。

  空谷仙子。

  水月

  君同天上月,

  微身如古井。

  古井本無心,

  因君見月影。

  嗅梅知客。

  復(fù)隔頁,又有兩首。

  知燕

  今年春燕歸來早,

  又向堂前訪舊識。

  同是貪歡羈旅客,

  物不相類亦相知。

  空谷仙子。

  識燕

  乳燕廊前初解語,

  粉妝新繡小桃時。

  正宜淺樽裝舊釀,

  悄問雛羽學(xué)飛遲。

  嗅梅知客。

  幾首詩原已讀過,筆跡不同,語不相類,空谷仙子的身邊人附和詩章?

  南生試圖理出脈絡(luò),滄海月明客送了空谷仙子書,二人又在書上斗詩。

  書信者空谷仙子?顯是文人別號。對燕把酒,賞月臨波,倒是好興致。好興致卻讓自己的身世無法進(jìn)步推敲,彌霧重重,陰影里隱藏著沉重的冰冷,似乎是張口撲擊的石獅子。

  翻合磋磨,不覺晨光熹微,從窗紙的破洞里散淡入室。

  雞聲成陣,約莫五更。

  燈花啪地爆燃,炸開一朵花。

  南生心頭一動,似有所悟。

  下塌,拾燈,葫蘆子手抄抖散在燈火上炙烤,隨后紛沓落地,撲撲簌簌地升起火苗。

  圍著火,留戀的看著紙張一點(diǎn)點(diǎn)化為灰燼,這些東西可是填補(bǔ)了南生一段無聊的時光,此刻再看,竟張張空白,頁頁無字,欲搶出一張分辨,火急猛烈,抄紙已然燒盡,唯余茶杯大一塊,明明白白葫蘆子三字。

  這是幻覺,南生揉了揉眼睛。吹了吹,收了殘片。

  天已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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