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蝴蝶誰是蛛?誰是溫水誰是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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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坤姑、清靈兒師徒打道清真,晴聰兒孤零零一個羈留重門。
晴聰兒滿懷無奈,本以為輕踏淺灘,不意洪水滔天,浩浩方割,喘息之間,身已失陷。秦氏相留,馬坤姑毫不心疼把小徒兒拱手送人。
馬坤姑臨行笑對晴聰兒,“安心在這里同小蓉大奶奶親近親近,要是能讓蓉大奶奶寬了心,解了悶兒,一高興病好了,不是我們的功德一件?莫作等閑。”
晴聰兒直想罵人——啊~呸~!自己會芳園一行,簡直就是蝴蝶飛到了蛛網(wǎng)里,滿心認(rèn)為事了拂身去,過后自在翩翩飛,哪能料到歇歇腳的功夫,粘上就下不去了!
此時已是傍晚,秦氏自攜了晴聰兒一道用飯,菜色皆為清淡,用高湯調(diào)味代替塊肉。秦氏吩咐廚房為晴聰兒單做了兩樣菜,一道段鱔,一道鱘鰉魚。
秦氏只進(jìn)了幾匙的胭脂米粥,一口“須問湯”,丫頭又問要不要用奶茶,秦氏怕吃了越發(fā)無法入眠,遂免了。
晴聰兒卻不緊不慢地吃著,鱔、魚吃了一半,一小碟薰蕈,似乎意猶未盡,秦氏笑著也多吃了幾片清瓜片兒。
見晴聰兒吃完了,秦氏吩咐道,“沒吃完的,你們喜歡就吃去,我累了,歇一會子,不需要人守著,你們吃好了帶他去洗漱下?!?p> 幾個小丫頭遂扯手帶晴聰兒去凈室,這小房間是丫鬟們洗澡的地方,大木桶里裝著熱騰騰的澡湯。
一個小丫頭向晴聰兒比劃著——這是給你洗澡的,快洗!
晴聰兒卻拖拖拉拉,也比劃著讓丫頭們出去,丫頭們惦記著用飯,關(guān)門而出。
瑞珠出來問,“這么快就洗好了?”
小丫頭道,“我們也說不明白,擺手?jǐn)f我們出來,要自己洗呢?!?p> 瑞珠道,“我去看看?”遂去推門,門卻栓了,丫頭不由道,“怪人,你們留心點吧?!?p> 晴聰兒泡在熱湯里,洗的不是澡,覺得自己是溫水里的青蛙,“這秦氏不知是何意思,留下自己,又不交待什么,眼見天黑了,看這意思,要留宿在這里?”隨即聽見門外有人說自己“怪人”,晴聰兒撩了一下水花,撥弄了一下水皮兒上的玫瑰花瓣,“怪人?呱呱呱!”
心想頂多明兒個就出去了,總是捎了信給楚由,不如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匦獣?,站了一天不輕松,腰酸腿脹的,這么泡著甚是解乏,又見旁邊一個小瓷盒子里花花綠綠的面疙瘩,抓過一粒聞了聞,有些香氣,估計就是大戶人家的澡豆凈身粉之類,用了些劃拉劃拉,想著回去也買些給姐妹們,不知道這東西多少銀子?
洗了澡,小丫頭又帶著晴聰兒問大丫頭寶珠,“奶奶可有什么安排?一會她睡哪里?”
瑞珠接口道,“我來安排就是了。”
瑞珠的安排即是寶珠同晴聰兒一張床睡,瑞珠給秦氏陪侍守夜。
晴聰兒確是困倦,身邊有人自己也習(xí)以為常,莊子里芷笑不也是天天陪著姐姐?合衣而臥,迷迷糊糊一覺睡去。
晴聰兒醒時已經(jīng)大天亮,臉上涼涼的,原是寶珠用手帕子粘了涼水搭在了自己臉上。見小僮兒蛤蟆一樣從床上躍起來,寶珠覺著好玩,掩著嘴咯咯笑著。
晴聰兒起身后也捧了幾把水摔在面上。寶珠見她洗得潦草,親自取了胰子抹了手,擦在小僮兒臉上。
如此一天開始,頭晌馬坤姑因昨天的應(yīng)承,復(fù)入寧國府打卦作術(shù)。秦氏讓小丫頭子帶話,要多留晴聰兒玩幾天,且讓馬坤姑放心。
晴聰兒打手勢要告辭,秦氏不許,瑞珠寶珠門神一樣圍著小僮,秦氏道,“再玩一天,明兒個讓你回去?!闭f完秦氏過去了西府。
晴聰兒玩甚么呢?只是靜靜看著小丫頭子灑掃庭除,半個時辰后,秦氏回來了,復(fù)入內(nèi)養(yǎng)體。
晴聰兒看著丫頭們迎來送往:尤氏探病媳婦,秦鐘探望姐姐,三四個太醫(yī)一個出來,一個進(jìn)去,一天頭晌過晌的輪流問診,晴聰兒看了看他們的藥方子,各不相同,以至于不知道秦氏吃的哪個大夫的藥,也不便于問。
太醫(yī)來的時候,一大堆的丫頭婆子陪著秦氏,秦氏幾乎每見一個太醫(yī)都要換一次正裝,太醫(yī)走了再換成疏松的衣裳,賈蓉多數(shù)時候不在家,在家也不常在秦氏這處,自有一個臥房。
想想也是,蓉哥兒的“百家姓”妻妾成群結(jié)隊,是不是也抓鬮、羊車、隨蝶之類選人侍寢?
秦氏見了弟弟秦鐘,問了問學(xué)堂,今天學(xué)了甚么?可學(xué)的容易?
秦鐘對功課的喜歡,顯然比不過看見了晴聰兒的熱忱,苦于她不聽不言不懂玩耍,秦鐘好一頓惋惜。
晴聰兒木頭樁子一樣,丫頭子們知道當(dāng)著挫人不能說短話,當(dāng)著聾子卻可以說聾子,幾個小丫頭當(dāng)著晴聰兒,說著撇人話。晴聰兒毫無表情地聽了半天。
“看她的樣子,能吃能睡呢,也不找樂子,癡涅呆傻?”
“怪可憐的,要是我可受不了,看來真是個傻子,傻了也好,要是明白的,不得上吊,抹脖子?”
“就是呢,一個人說不得聽不得,也沒人說個話,要是我,悶也悶死了。”
“想必人家?guī)煾禃蚴謩?,師徒自然是可以說話的?!?p> “那天她師傅也笑自己和聾子說話呢!”
一個小丫頭子問,“大奶奶叫這么一個人來作甚么?也不見奶奶問她甚么?好吃好喝的伺候著,這是當(dāng)神仙供起來了?!”
十幾個小丫頭一人一句就是十句,不多一會,把晴聰兒從頭到腳品評一頓,連僮兒服裝都被說得一無是處,哪里撿來的破布做的?要多寒磣有多寒磣,又皺又?jǐn)Q巴,顏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府上看大門的穿的都是綾羅綢緞,誰穿這個?
瑞珠過來斥責(zé)小丫頭子,“你們要是能明白奶奶,你們不是也做了奶奶?還會做洗衣掃地的差事?連我還不如呢,哪里那么些話?這是奶奶的貴客,由著你們輕賤的!”
瑞珠訓(xùn)話的時候,看到晴聰兒目光明亮地看了自己一下,這種眼神不是一般女孩子常有的,兩道光芒像是雷雨天里的滾過的霹靂火舌,瑞珠疑惑地?fù)u搖頭,許是方外之人的清靜眼就是這般?
瑞珠進(jìn)門同奶奶提了這個話,“那小僮兒的眼神和我們不一樣,像……像什么呢?好比老太爺給大老爺?shù)哪菈K鏡子一樣!”
當(dāng)天晚上晴聰兒洗澡,在澡桶里撿到一個沉甸甸的金手鐲,鐲子上有字,“勿迷勿醉,紅顏久續(xù)”,晴聰兒把它交給了秦氏。
秦氏吩咐設(shè)晚宴,“晴聰兒來了,我留人家在這里也沒有盡心招待,今兒晚上就擺桌小席,咱們幾個喝幾杯?!?p> 寶珠道,“小姐,大夫可是說過的,服藥時候不能喝酒。”
秦氏道,“一日半日不礙的,藥喝了一年了,一口酒沒有再飲過,如今不也是這樣?治得病,治不得命,你們也跟著我受連累,今個也解解饞,給小丫頭子也送兩壇子去,再送些點心果品,由著她們?nèi)?,銀子都是我出,只是一點,不許吵鬧?!?p> 秦氏室內(nèi)銀燭成林,金、銀、銅、鐵、錫燈臺各一盞,玉、木燈臺各一盞,都是七只明燭,七七四十九只燈火明光滿堂。
秦氏坐了主位,晴聰兒賓對,瑞珠寶珠一左一右側(cè)陪,秦氏飲過一杯遂不復(fù)飲,讓兩個大丫頭勸酒。
這兩個丫頭看著柔婉,酒量卻甚好,一人一杯,輪流把盞,不多時一壇即罄,如是連喝三壇。
兩個丫頭喝得熱了,臉蛋紅撲撲的,都閃了大衣裳,卸去一身的釵簪環(huán)佩,頭上只隨便挽著纂兒,身上皆是緊身襖兒。
寶珠喊口渴,瑞珠?了一茶缸子女兒茶,寶珠大口喝過兩碗,叫著舒服。
飲茶畢,晴聰兒同瑞珠一處休息。
第二天秦氏問瑞珠,“昨兒個睡得可還好?晴聰兒老實嗎?”
瑞珠笑道,“比我睡得還快呢,粘了枕頭就睡過去了,我還想幫著她脫衣服呢,別看人不大,身子可是沉得很,竟然推不動,只好由他睡,你瞧這不還睡呢?”寶珠就笑,“我聽見你們打呼了。”瑞珠道,“那一定是晴聰兒,我從來不打的。”
晴聰兒坐起來,見太陽三尺高了,秦氏又吩咐擺宴,晴聰兒到了桌子前一看,又是幾壇子酒。
秦氏先喝了一杯,這次大丫頭皆不上座,只有秦氏和晴聰兒對飲,那秦氏也不多話,只是一杯接一杯,很快喝了一壇子,身子又弱,不勝酒力,由人扶著出去一會子,回來復(fù)飲,晴聰兒不久再一次醉倒。
迷糊中晴聰兒聽到有人來送信,言老爺想請秦氏帶著自己過去賞衣服。兩個大丫頭攔住來人,推脫奶奶身體不舒服,來人又道,“老爺說奶奶要是不去,讓晴聰兒去也是使得,老爺想看看這個小僮兒。還笑著說,“那小僮兒有什么法術(shù),讓咱們家媳婦稀罕得了不得?””
瑞珠道,“晴聰兒喝醉了,已經(jīng)睡下了。”
秦氏回絕了賈珍的邀請,遣出大小丫頭子,吩咐瑞珠去門口守著,別讓貓闖進(jìn)屋子來。
秦氏給晴聰兒斟了一杯茶,“你回去后會不會想著姐姐,明兒個還來看我嗎?”見晴聰兒無動于衷,一笑取過紙筆,寫道,“得空還來?”
晴聰兒寫道,“得閑便來!”
秦氏寫道,“來得我這過年?”
晴聰兒寫道,“得問師傅?!?p> 秦氏寫道,“明天立春,你得過來,姐姐有事相求。”
晴聰兒寫道,“得須如此?”
秦氏寫道,“我得病了?!?p> 青蔥兒寫道,“得了何???”
秦氏寫道,“得未曾有,我也不知?!?p> 晴聰兒寫道,“得有良醫(yī),一妹,醫(yī)道精深,御醫(yī)之女,帶來?”
秦氏寫道,“得他們同意,人多眼雜?!?p> 晴聰兒寫道,“得救需巧便,師妹!”
秦氏就點點頭,寫道,“得得,帶師妹來?!?p> 晴聰兒寫道,“得了,我得走了,明兒個來看你?!睂懲曜」P。
秦氏寫道,“得意莫忘我,來,我生,不來,我死。”
晴聰兒看了一笑,撕碎紙張,都扔在火盆里。
秦氏呼喚瑞珠,“送她回去,告訴小廝,讓賴二直接用車送到她師傅那里。”
晴聰兒離來榮國府,埋怨了一通馬坤姑,拜見了師傅王懷仁,同師父講了一下事情經(jīng)過,師父給了徒兒一些意見。
王懷仁道,“得意門生,我問你,你知道自己在做甚么嗎?”
南生道,“曉得。”
老夫子戒尺扒地一聲抽在桌子上,木月公子一激靈,不高興地看著父親,“干嘛,耍老頭威風(fēng),嚇到我了!”
老夫子一瞪眼,“別說話!事關(guān)南生生死大事,你當(dāng)是玩?”
老夫子問,“你是誰?”
南生道,“南生!”
老夫子問,“你功名幾何?”
南生道,“秀才!”
老夫子氣笑了,“倔驢!”復(fù)問,“你知道那府里的生死攸關(guān)嗎?”
南生想了想,“有那么嚴(yán)重嗎?”
老夫子嘆息道,“你一個八歲的小秀才,想去阻擋泰山崩,螳臂當(dāng)車,自不量力!”
王懷仁看著南生,半天沒說話,“漫說是你,就是為師都無法摻乎到寧國府的事情中,御史多次奏本相參,今上礙著太上的面子不好嚴(yán)厲,未見責(zé)備,奏本留中也沒見駁回,這事情你懂嗎?”
南生道,“懂,引而不發(fā)。”
王懷仁道,“知道還去?!那處即是爛泥塘!沾身必腥!謹(jǐn)慎遠(yuǎn)離!”
南生道,“那個秦氏看起來挺可憐的?!?p> 老夫子打量了幾眼南生,“小徒兒,哪里都好,一點缺,命犯桃花,紅顏禍水,你才幾歲就想“熊熊”救美?”
南生道,“我想帶人給她瞧瞧。”
王懷仁已然無奈了,“不聽我的話,你會陷進(jìn)去,你知道那女人秦氏是怎么回事嗎?”
南生道,“知道。”
老夫子又問,“確實知道?”
南生回道,“確實知道!”
老夫子大聲問道,“說來我聽!”
南生低聲回答了一句什么,老夫子未說話,王木月跳了起來,“你……你……你……爹,我就說他一直是個兔子,不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