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子解釋前簽,秦可卿解釋前簪
南瓜子三十六計,秦可卿七十二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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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可卿求南瓜子解簽,南生略一思索,“耆草龜甲,掌中乾坤,竹簽大錢,靈驗與否不在于器具方式,全在于斷卦之人,一念感靈則靈,一念蒙昧則失準,同一支簽,仁者見仁,智者見智?!?p> 復道,““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這個典故想必姐是知道的?!?p> 秦可卿道,“姐讀書不多,只從戲文里聽過。”
南生笑道,“戲文里的也大致不差,周世宗過病龍臺,猶如鳳雛落鳳坡,世宗死,子柴宗訓七歲即位,主少國疑。殿前都點檢、歸德軍節(jié)度使趙匡胤領兵御敵,在“陳橋驛”,眾將把黃袍加在趙匡胤身上,周恭帝禪位,趙匡胤即為宋太祖。”
南生復道,“這只簽,官民世庶、男女老少解法各不相同,我以為姐姐的簽當是說——大變化,大成敗當前,舊路已斷,榮辱之間,何去何從,皆由姐姐一心定奪,必須當機立斷,不能一點猶豫。”
可卿道,“想必你也聽到了姐姐在天香樓上同許氏的話,我也覺得不好,不好要怎么做呢?”
南生繼續(xù)細細開解,“陳橋兵變,陳橋,就是舊橋,也就是說這座橋不一定走過多少回了,一直平安無事,這一次不一樣,發(fā)生了巨大變故。一個人面對此等重大變故時,必須做出抉擇,因為性命攸關!”
“許多平民百姓都津津樂道“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也做夢想著美事——有人給自己也披一件黃皮子!但是他們根本不明白為何趙匡胤要接受黃袍加身!趙匡胤遇到此番的變化,選擇了停下來,掉頭回去做了官家!要是接著向前走會怎么著呢?必然徒勞無功,只因敵軍來襲是假消息,前方并無敵人,難道真的勞師遠征去攻打別國?那樣會孤軍深入,只怕會死無葬身之地。所以到了這個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消息本身是真是假,根本不重要了。消息來源只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也許是趙匡胤自己設計的,但是我覺得趙匡胤不需如此,是也是部下謀劃的,趙匡胤要造反何必跑出去?掌管禁軍,直接京畿里黃袍加身不是直接了當?難道出去溜一圈顯示顯示黃袍嗎?第二種可能就是宮里故意要把趙匡胤拉出去,調虎離山,讓趙匡胤去前方與契丹人打得不可開交才好,最好借刀殺人就更好了。不論第一第二種,趙匡胤都沒有選擇,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是唯一正確的做法,趙匡胤為了保命,做的是對的?!?p> 秦可卿重復地念了兩遍“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復問南生,“姐姐我要如何回頭?”
南生反問,“姐姐當知,黃袍之黃,不是民色,普天之下,黃袍加身的人是誰?”
可卿想了想,“宮里?!?p> 南生笑了笑,“還有。”
可卿眨眨眼,“廟里。”
南生頓頓首,“你呢?”
可卿不信道,“我?廟?”
南生喟然長嘆,“姐姐求簽之時,所穿衣裙正是鵝黃色,冥冥之中已應讖詞,所以我如此判斷。此外世間尚有一種人也穿黃袍,臺上的戲子扮戲“皇上”的時候也穿?!?p> 南生說罷,秦可卿默然,良久方言,“姐姐縱然不做封爵夫人,也從來沒有想過弟弟所說的兩層意思,難道這是定數,姐姐逃不出“黃、白”二色?姐姐一生恭敬上人,崇敬法云,是什么前緣使我不能由心度命?”
南生笑道,“這“黃白”之色對姐姐是惡事?世人可喜歡“黃白”得緊呢。想來姐姐是紅粉佳人,被“黃白”糾纏逼迫不休?”
可卿面緋目垂,不敢視人,呿囁遲遲,“小弟?姐姐問心無愧,并不曾做過“紅粉佳人”的事?!?p> 南生道,“我也是猜的,那就是猜錯了?!?p> 可卿顫抖著,奮力一絕道,“他要了我的簪子。”
“是他,是他,還是他?”南生劈刀三問,一句一拉弓。
可卿羞臊難堪,“去年他一個小妾“朱戔兒”沒了,因我和她戴了同一花樣的簪子,我覺得不吉利,不想再戴,蓉哥兒就取了去,說不如熔了,再買一支新的。這事被他碰見,他說正好順路,不如捎帶著,蓉哥就給了他,直到如今也沒有拿回來,聽人說還在那處?!?p> 南生道,“我也碰巧聽了些不好的話,只是為姐可惜?!?p> 可卿倉惶問道,“外面人都怎么說?”
南生隱藏道,“也沒什么,外面的人閑著磨牙罷了,姐姐何必要聽?”
可卿身形塌萎,癱縮倒到榻上,手帕子摔在繡褥子上不斷摔打,渾身抖做一團,喘成一片,猶然催促不住,“我想聽,你快說!我要聽聽他們都說了甚么?今兒個你不說,只怕你以后再見不到我了?!?p> 南生道,“姐姐忘了知節(jié)的話?“切莫動怒,切莫思慮,常發(fā)仁慈喜樂之心,收斂猜忌狐疑促狹之心”?”
秦可卿面如黃蠟一般,額頭汗見,“我的病我知道,你只管說你的,我又不怪你!你不說,我的病再不能好的了!”
南生不忍含糊道,“有什么呢?不過一些渾人亂說,甚么“扒……灰~”?!?p> 可卿聽完,頭向后仰,眼未閉,淚成河,捂著枕頭泣不成聲,抽搐不住。
南生直恨自己狠心,可是不這么著快刀斬亂麻,閃閃躲躲也說不清道不明秦可卿目前面臨的險境,南生見可卿痛苦萬分,擔心千萬莫出了什么不測的事情!當下心頭打鼓,跳成一團。
南生心又軟,見不得人哭,又是一個花容月貌的女人哭,不由自問:這是作甚?所為何來?豈不是作孽?要不要叫丫頭子進來?
秦可卿似乎想到了南生的意圖,一邊流淚一邊抬頭看著南生,“姐沒事,哭一會子就好了,不然心里受不得,別叫她們進來,她們進來又能怎么樣呢?你說的,我自己也聽過,我也是知道東西兩府都滿是風言風語,老祖宗現如今都不待見我了,去了也沒有笑模樣,還囑咐我在這邊好好養(yǎng)病,沒事不要過去那邊,想著我是一身的騷,會帶壞了姊妹姑姑姨姐,老祖宗是我最后的救星,她都不相信我了,我一點辦法都沒了,就是為這個姐才病了,要是有一點點辦法,我也不會找你。”
南生狠狠心道,“弟弟問句不尊敬的話,姐姐真的問心無愧嗎?”
可卿支撐起身子,“我要是風流女子,我還會在乎別人怎么說?從來沒聽過嬌娃艷婦死于眾人唾沫星子的,女人如果敢敞開胸,就敢亮開一身的皮,臉才多大一塊地方?那府里的多姑娘人盡可夫,還不是活得好好的?誰敢打她的臉一下子呢?打了她的臉,她就敢抓破你的臉,反正她不在乎臉,女人如果不在乎名節(jié),還怕甚么呢?姐可以告訴你,到今天為止,我還沒有做你口中的“紅粉佳人”!”
南生道,“姐姐說的是,姐姐若是淫亂扒灰聚麋之婦,還會為了幾句背后的閑話,自己把自己慪得要死了?都說趙飛燕淫蕩,大漢的趙飛燕自己把自己慪死了嗎?晉朝的賈南風自己把自己慪死了嗎?南北朝的山陰公主自己把自己慪死了嗎?北魏的胡華太后自己把自己慪死了嗎?大唐的太平公主自己把自己慪死了嗎?”
秦可卿對史上有名的“玉女”知道幾個,但所知不多,聞聽南生連著數了幾個,坐了起來,“那些女人后來都怎么樣了?”
南生搖頭道,“能怎么樣呢?只要不是犯上,還不是一樣活到老了?”
秦可卿復問,“弟弟是個秀才,你怎么看多姑娘?”
南生道,“禮不下庶人,何況是一個仆婦?以士大夫之禮要求一個不讀書又失去身家的女人,又有甚么意義呢?生前身后名,自己畫自己,我也不是完人,又哪里能置喙呢?”
秦可卿聞言,轉悲破涕而笑,“你倒不是一個書呆子,挺好玩的?!睆蛦枺安还艿艿苄睦锸窃趺聪胛业?,姐姐現在也不想別人這么說我,我是寧國府長孫媳婦,由著一幫殺豬挑糞的混說胡說?拿著姐姐當他們手里的臟抹布一樣輕賤?
你知道嗎?姐姐現在一聽那些刁仆私下的竊竊私語,不管他們在說甚么,都覺得他們是在說我,像一萬只小蒼蠅在耳邊嗡嗡一樣,像小蟲子鉆到耳朵里一樣,說甚么我都受不了!”
南生搖頭道,“我知道的,大約如“杯弓蛇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是一個感受,不論聽到甚么響動都“如蠅撲面,蚰蜒鉆耳,句句扎心。”這都是姐姐太在乎了,看來姐姐還是沒有“放下”,一心爭名高貴。這樣下去,我做的夢里,姐姐可是不大好?!?p> 可卿楚楚可憐地偎著靠枕問,“你都知道什么了?這么吞吞吐吐地,是想讓我難受死了?你夢到我了,所以叫了我的名字?”
南生點點頭,“嚇人的夢?!?p> 可卿坐起來,“怎么嚇人?”
南生把一些夢里的事講了一下。
可卿聽過后,似乎反而輕松下來,“死了倒好,活著白受罪。”
南生道,“螻蟻尚且偷生。”
可卿看了看南生,“我死我的,是我命薄,你好好活著就是,你們都好好活著。明兒個你不在了,誰又管我死活呢?你不要我死,我偏要死,你回去自然有姐姐妹妹的,不會再管我?!?p> 南生皺皺眉,“胡作非為的都活得好好的呢,姐姐就想不開放不下的!你也是我姐姐,我現在不就是在管你?!”
秦可卿笑了,“那你快說,你有什么法子?”
南生道,“恕我直言,既然流言蜚語是由府里開始的,依著我推測,背后有幾種可能:一種是你公公故意散播,逼著你爬到他的床上去,許多男人就是用這種方法勾搭涉世未深的女孩子的。一種是蓉哥兒的妾室們,不管是小妾、通房還是貼身丫鬟,把你擠兌下來,她們才能上位。一種是仆人們捕風捉影,鉆研主人的風流事,或者是你平日曾經處罰過誰,讓他懷恨在心,制造謠言。至于其他也有可能,比如府外有人針對你們賈家,不過我說的這三種嫌疑最有可能,皆是你們府上自己內哄,有人架橋搭梯,無中生有,點燈播火,必要置你于死地而后快?!?p> 秦可卿想了一想,“弟弟說得有道理,我也琢磨過這事,如果是那個人故意散布,我也是沒有辦法,莫怪姐姐無能,你也看到了,這府里他說一不二,一手遮天,蓉哥離開他父親,哪里能養(yǎng)活得了自己的妻妾?我?guī)淼耐ǚ垦绢^“朱戔兒”妹子,就是因為被他看上了,同蓉哥兒討了去,“朱戔兒”妹子生性剛強,沒過多久就郁郁而終,至今我都覺得對不起她。蓉哥兒不敢同他老子頂嘴,丈夫不爭氣,姐姐也沒辦法,難道我一個兒媳婦去同老公公打架嗎?在這樣府里是行不通的。”
復道,“如果是蓉哥兒的妾室設計我,也有可能。不怕你笑話,姐姐是個沒靠山的,在這里說得也不算,蓉哥的妾室又多,明里的就有十幾個,暗里的我不清楚,也不想知道,總是很多,要我同這么多人斗,姐姐不得累死?”
復道,“至于下人壞我,也有可能,我初入府時,那時候身體也好,整治了一番我院子里的風氣,處罰了一批下人,打的打,發(fā)的發(fā),此后再沒有?!?p> 秦氏向南生吐露了一些實情,“依著弟弟看,這樣子我該怎么辦?”
南生接著秦可卿的話深究,“不管流言是從哪里來的,姐姐要想保護自己,目前緊要的是不能再讓人抓住口舌,我建議姐姐從此深居簡出,身邊不能離開人,你的貼身丫鬟務必隨時在身邊,從此不見你公公,直到流言終結,再做打算,這是畫地為牢,圈地自保,沒有辦法的辦法。其余的辦法以姐姐的心計,三十六計,計計可用,皆可護姐姐周全,但是前提姐姐切記保重身體,只有活人才能爭斗,不管你要做甚么,拖著一個病體也是難以實施。要同妾室們斗,自己先倒了,怎么能行?你身為當家主母,卻無子嗣,我想這是你最大的心病,要是你有子嗣,就能立穩(wěn)根基,樹大根深,就不會怕蚍蜉撼樹,然而這同樣需要姐姐身體好,你目前這樣子怎么能行?要同家丁斗,倒是簡單,也需要你能抓住他們的把柄,否則你怎么處罰他們?要同你公公斗,也不是沒有法子:第一策,清正家風;第二策,假癡不癲,苦肉計;第三策,姐姐最好金蟬脫殼,走為上策,不可拿身家性命換一副棺材板子,哪怕它萬年不壞?!?p> 秦可卿道,“你真是我的知心人,我確是為自己沒有子嗣著急,然而姐姐也沒有辦法,你也看到了,蓉哥兒妾室眾多,不獨我未能孕育,眾多女兒皆未有孕,我并沒有為她們服藥限制,太醫(yī)說蓉哥兒酒色過度,勸他收斂一些才好,可是他不聽,我也是沒有辦法,他又不在我這里住,你說我們女人家能怎么著呢?你說的三策我沒有聽太清楚,你好好說說?”
南生道,“第一策,清正家風,以姐姐現在的情形來看,自己是做不得主的,你婆婆尤氏恐怕也借不到力,還是得抱緊榮府賈老太太的,可是兩府之隔,你公公又不是她的孩子,老太太雖能說話,只怕也是不大管用,唯有請賈敬老爺子回來才有可能?!?p> 秦可卿惆悵道,“我和婆婆也是想孝敬老爺子,婆婆只怕比我還想老爺子回來,這里面的事情一時半會也說不清,也說不得,總是一句話,我們幾次三番地去求,去請,連老祖宗都盼星星,盼月亮,盼著陰天出太陽一樣盼著侄兒回家理事,老爺子誰的求請都不聽,只是修靜,不肯回來,再去求請,這事情也只怕甚難,過年的時候老爺子會回來幾天,我們再留一回,恐怕還是不能?!?p> 南生嘆道,“若是敬老爺子一心清靜,只好第二策?!?p> 南生復道,“投書寄柬,打草驚蛇想來無用,流言蜚語四下已經傳揚,估摸色膽包天也是不怕的。如果是他自己散播的,就更是火上澆油。姐姐現在病著就是苦肉計,這樣也不足以奏效,只靠躲避和示弱是無濟于事的,狼不會因為羊嚇暈了就不下口,姐為人所覬覦者,或為姿色,或為地位,易曰:『負且乘,致寇至?!簧下卤I思伐之矣!慢藏誨盜,冶容誨淫。家有色盜,他人無制,自身不敵,恐怕難以保全?!?p> “如此則棄地位,污顏色,棄地位者,自去庵堂,清心寡欲,這個奶奶的位置雖不讓出去,你躲在一邊,有名無實,中傷者自然不會再針對你。等她跳出來以后,你再相機而動。污顏色者,就是字面意思,甚至糞穢自身,食臭飲吐,可使得?”
秦可卿聽了這般方法直皺眉頭,離開這里,就不能照顧弟弟,況且她是個極在意容貌的,顯見也是不能答應。
南生見二策不納,“那離開此處呢?想必姐姐又戀著繁華,念著娘家?!?p> 秦可卿道,“弟弟沒有神仙手段嗎?不聲不響地消除這些麻煩事?”
南生搖頭道,“姐姐以為我有過人之處,神仙本事?推測方法看著神奇,說出來卻極其簡單,不過四書五經之理取而用之,不外“天人感應”、“萬物一體”罷了,平民百姓常說秀才人人都是算卦先生,秀才人人都是江湖大夫,就是說的讀書人都讀過《易經》等書,這些道理秀才們人人都是懂得,不過經心于我,偶然勘對?!?p> 秦可卿還是問,“怎么算準射不中天香樓的?”
南生笑了,“賈珍要射箭之前,目光看你,你身穿鵝黃衣服,他如果是要抱得美人歸,自然不是要抱一個尸體,必然不忍直接射殺。卦合《解》之《晉》,爻辭“上六: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獲之,無不利。”賈珍其心其行不合元亨利貞,故不中,北射極星,矢突天頂,神明不佑?!?p> 秦可卿聽了也不大明白,又問,“弟弟能夢到秦氏枉死,又能掐會算,必然能令秦可卿得生,姐還是信你不是常人,定是個有本事的。”
南生笑道,“姐姐以我比神仙?我卻知道自己的斤兩,話從前說,為姐姐略為助力還是可以的,有多大的助力姐姐切莫寄托重望,姐姐當先養(yǎng)病,體健身安后方可有所圖為,否則一切都是空談,如果姐姐拖拖拉拉,病體越來越重,我就是有三十六計,翻天之策,難道我能來寧國府里興風作浪嗎?這想想都是不可能的。再者,若是寧國府的流言蜚語再這么傳揚下去,真相如何就不重要了,姐姐就是貞節(jié)烈女,隱事口口相傳,別人又知道是如何呢?到那時候,只怕姐姐身家同百年大族名聲比起來,同忌憚失掉榮華富貴比起來,一個女子就算再美貌,也會被棄如蔽履犧牲掉,姐姐會走投無路,結果可想而知,世間又多一個馬嵬坡楊妃。”
可卿認同道,“正是為這個只怕是不得好了。”
南生道,“姐姐早做定奪,沒有時間再想了,不測之禍迫在眉睫。”
秦可卿猶然猶豫,“再等等吧,姐姐是個女人,想著必是自己不好,才招致人說的,一個人怎么斗得過俗世呢?少不得自己忍耐些罷了?!?p> 南生笑道,“凡塵以痛吻我,我要回報以歌。世人以謗非我,我要回向以笑。世間銅墻鐵壁,女兒十指怎么可以擊穿?俗世不可改變,我就屈伸相就,定是自己不夠柔圓。人心不可溫暖,我就忍受他們的冰冷,定是自己的心不夠暖和?這些凡夫俗子之語,會害死姐姐,會把姐姐敲骨吸髓,渣都不剩。善良不是毫無章法,無休止退讓,退到最后就是荒唐。姐姐身為主人,不可自學奴仆之奴性,雖然你是女人家,還有父親兄弟,眼下我不是在你面前?當初我也曾為了活著,賣文賣詩,被我?guī)煾岛莺萘R了一通,罵我學豬學蒼蠅,為了吃食不擇干凈。現在那些人三人成虎:丑者嫉艷、貧者恨富、卑者仇顯、貪色者情思遐想、不知者好奇,好事者添油加醋——種種心思有意無意向姐姐身上拼命潑臟水,試圖把你推到糞坑里,而你剛才所說的話,如同是說:既然掉進糞坑里,定然是自己不好,就安心吃屎吧。”
不給秦可卿說話的空隙,南生復道,“身有鳳凰羽翼,已經自明前緣,仍然不思圖變,振翅一飛,徒然認命,隨波逐流,我是不贊同的。姐姐大鵬子孫,焉能俯身于小蛇磷蝦淫威之下?甘心委身于污濁之口?飼養(yǎng)蒼蠅何益之有?”
復道,“世人皆知,“寒山問拾得: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騙我,如何處置?拾得說:只要忍他、讓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眳s不知寒山、拾得方便妙用,慈悲神通,寒山有詩《杳杳寒山道》: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澗濱。
啾啾常有鳥,寂寂更無人。
淅淅風吹面,紛紛雪積身。
朝朝不見日,歲歲不知春。
此法大善人之語,退步抽身,姐姐可能行得?姐姐眼見進一步不得,退一步不得,不如也橫行幾步!這也是我要姐姐三十六計走為上的原因,若是仍舊貪戀金銀身份,卻無能為守之,不能取“豫”之象,“重門擊柝,以待暴客。”不能止,何以善?有所貪戀,何以止?姐姐的病就不會好,一旦臥床不起,我怎么幫你?那時候一切終究不可救藥?!?p> 秦可卿聽過抬頭笑道,“你是怎么看我的?我有錯嗎?我清白嗎?”
南生笑道,“我知道,女人的清白與否有時候身不由己。若說姐姐有錯,大概美貌而夫不能守,亦不珍惜;位高而家不能憑,反而拖累,這就是姐姐的錯了?!?p> 秦可卿道,“你還挺會打比方的,比方別人,拿什么比自己?若你是蓉哥兒,你怎么著呢?”
南生低頭笑道,“我沒想過,我只是我?!?p> 可卿笑了,燈下夜來香,暗暗熏人醉,“姐想知道,你寫了十二葩,在弟弟眼中,我是什么花?你現在賞的又是什么花?弟弟會不會也向“仙客來”射一箭?”
南生想了想,“我不會修一座會芳園,實際上園子里到處是悲哀花冢,粉色哭砂。弟弟賞花,愿天下皆春,望紅塵香滿,愛花人皆得所愛眷屬,有情人終成并蒂花蕾,枝上柳綿吹可少,天涯處處皆芳草?!?p> 秦可卿聞言,仿佛不認識南生,“姐只當你是八歲的孩子,卻是看錯了,你是個十八歲的男子漢,有意思的男子漢?!?p> 復道,“秦氏已去了鐵檻寺,以后只有秦可卿,我以后也同弟弟學,試著做個有意思的人?!?p> 南生問道,“我有意思的人?姐什么意思?有幾個意思呢?”
秦可卿道,“你有三十六計,我也有七十二個意思?!?p> 秦可卿復問,“你說會芳園“不好”,我這屋子可能讓人住得?”
南生羨慕道,“好得很。”
秦可卿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p> 南生道,“姐不就是神仙?要是我那里,大概姐姐是住不得了。”
秦可卿莞然,“才剛說了向你學,秀才能住得,姐姐也能住得?!?p> 南生玩笑道,“秀才一屋子酸氣,熏人得很?!?p> 秦可卿不認同,“你長大了,定不是個酸腐之人,可惜你太小了,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你現在長大十年,我嫁給你,你可敢娶?”
南生頭晃得旋風一樣,“我芷笑姐姐會打死我,可不敢想。”
秦可卿蔑視道,“還說你是男子漢,竟然是個受氣包。”
兩個人輕輕問答著,已是夜半了,寶珠久未有動靜,大約已經熟睡了,這時瑞珠在窗外說起話來,“爺回來了,奶奶好容易睡著了,爺知道奶奶睡覺受不得響動,爺也是不忍驚醒的?!?p> 隨之聽到賈蓉的聲音,顯然是喝多了酒,歪腔跑調的,“沒事,我進去看看就出來!你怎么沒睡?在這里做甚么?”
瑞珠道,“我服侍奶奶睡了,出來走走?!?p> 賈蓉道,“房間里怎么還掌著那些的燈?許是醒了?”說著有推門的聲音,接著聽見寶珠起身下地的聲音。
賈蓉半夜突然回來,南生被堵在屋內,見可卿招手示意,貍貓越床滑入衾中。賈蓉推門而入,腳步踢踏,直入可卿臥房。
賈蓉入室,看向拔步床,只見秦氏面里側身躺著,呼吸微微,正在熟睡。
寶珠進來吹了蠟燭,用紗罩罩住一盞夜燈,低低地對賈蓉說,“奶奶剛睡著,爺喝了酒也累了,去歇了吧?!?p> 賈蓉復看了看,踉踉蹌蹌地出了臥室,寶珠關了門,賈蓉在外面嚷道,似乎是故意的,偏要吵得人醒一般,“多暫你們的奶奶菩薩才能好呢?一天一天,碰都不能碰,我就去為她給藥王爺上上香,再給你也上上香,你們呀,我都得罪不起!”
又聽瑞珠道,“爺去哪?爺慢點?!遍_闔門戶幾番,過了一會,兩個丫頭回來悉悉索索,一時寂靜下來。
唯聽得火苗微微地抖動聲,燈花偶爾爆燃聲,光影隱約,碧紗罩映著紗窗綠熒熒的,不久燭火漸漸燃短,一片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