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章 報君黃金臺上意(二)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唐]李賀 《雁門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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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微的“卡鏘”一聲。
達延好像咬到什么東西,呸地吐了出來,可一看之下,臉上的惱怒似乎有些變成驚愕。
“你的?”他喘息未定,略有遲疑地問道,眼睛直盯著青離。
青離三魂六魄都還沒歸位,腦中一團漿糊,但她知道,他停手了,直覺推動她,在舌尖吐出一個“是”字。
“哪來的?”
說實話青離這時才回過神來,看清他手中那東西。
尖利的,堅硬的,蒼白的,在火光下映出極淡的藍,好像是什么動物的牙齒。
那不是云舒戴在她脖子上的護身符么?她幾乎忘了這碼事了。
到這份上,她也現(xiàn)編不出什么謊話,既然已經(jīng)承認了是自己的東西,就接著道:“從小帶的?!?p> 男人眼中閃過一絲光亮,想了一下,把她扶起來細看,繼而伸手輕撫她身上細碎的傷疤。
青離驚恐地看著他,身體在他滑過之處輕顫,不知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是狼種,我信?!卑肷?,他突然笑起來,冒出這樣一句,繼而對外高喊了幾句蒙語。少頃,兩個鮮艷的女人進來,手里捧著件同樣鮮艷的一件衣服,給青離穿上。
是蒙古女子的衣服,不過已經(jīng)讓人謝天謝地了。
兩個女人重新把青離架起來,到另一間帳篷里去。
看到這間帳篷是沒人的,青離一顆心才落回胸膛里,沒命地呼吸起來。
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
比怕更可怕的,是后怕……
在這間明顯不如剛才暖和的帳篷里,聽著隔壁很快傳來另一個女子的尖叫聲,她身上衣服被冷汗溻得透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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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叫聲到半夜才停息,這期間她一直試著起身,卻始終軟得像灘稀泥,看來前頭對一時三刻藥勁可以過去的推測純屬過于樂觀。
但她的頭腦漸漸冷靜下來了。
她琢磨著他的行為與那惜字如金的幾句話。
到底是什么,像一種無形的強大力量,能把一個陷于情欲的男人推開呢?
她打個冷戰(zhàn),因為想到的答案只有一個:人倫。
在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女子身上,蒙古的傳統(tǒng)與漢人不同,子可繼父妾,叔可娶寡嫂,但一旦涉及血親,為種族質(zhì)量起見,他們的倫理也很嚴格,一個部族內(nèi)部通常不通婚,更別說親兄妹或是姐弟。
那么……這說明,她是蒙古可汗的血親?
當(dāng)然,她不是,因為她并不是墜子真正的主人。
她的腦袋嗡嗡響起來。
那個真正的主人……是蒙古人,還是大汗的兄弟?不要開這種玩笑!
她的目光落在那顆蒼白的獸牙上,這墜子的主人,現(xiàn)在還在回京的路上吧,他會知道,終于保護到她了么?
但不管怎么說,天哪,天哪!如果猜測是對的,她不用死了,起碼不用很快死了!
在瞬間她決定把這個身份演下去,直到找到機會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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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亮起的時候,可汗過來了。
他倒是好精神……
青離這時才算仔細看清他,先前盡管離得那么近,因為心里的抗拒,竟都完全只有一個猙獰的影子。
不用說身材是很雄偉的,古銅色的皮膚近看頗為粗糙,鼻子也嫌過大,不過因為高直,配上一雙細長的狼眼,整個看起來卻有一種不怒而威。
他合不上嘴地笑著,眼光里竟有些溫柔的感覺,讓青離很難跟昨晚的形象聯(lián)系起來。
雖然人都有一面是天神,一面是惡鬼……
“叫什么?”他蹲下來問。
“柳青離?!?p> “離……漢人的名字真難記?!彼櫰鹈碱^,隨便就因為自己發(fā)不準(zhǔn)音而篡改了人家的姓名。
青離火,叫一個字,好像我跟你很熟的樣子……
當(dāng)然她不敢說出來,老老實實地演她的無辜少女。
“家里如何?”
“有幾個哥哥,一個孿生姐姐,不過現(xiàn)在都沒了?!鼻嚯x特地在后頭略有加重。
紫迷跟她不是雙生的,她這么說是基于她的推測:大概是由于什么緣故,那對雙胞胎在襁褓中就流落到漢人手中去了,那時達延應(yīng)該也很小,不分男女是很有可能的,但他應(yīng)該記得是嬰兒的數(shù)目,所以她也要望這上靠。
果然,他笑得更加開心,“如果告訴你不是漢人的女兒,是蒙古的公主,你信嗎?”
青離張大嘴巴裝驚愕……
“這個,是狼牙,我給你的?!边_延拿起她頸上墜子,看著她道。
青離還沒答話,有隨從上前跟達延說了幾句什么,達延也正色站起來,讓人把青離扶著走,去了他自己的金頂大帳。
青離這時已經(jīng)能走路,手腳也松開了,試著運氣,武功似乎還在,說明不幸中之萬幸,被下的藥是蒙汗藥,不是軟筋散。但畢竟眾人環(huán)俟,她也未敢造次。
進了大帳,已有一眾高大的蒙古武士分列兩旁,巨大的火撐依然熊熊燃著,羊油的膻氣混著麝香,彌漫得更加濃烈。
蒙古以西北為尊,達延上去坐進西邊正中的虎皮大椅,身后是供奉著的祖先牌位——那位鼎鼎大名的征服者,以及稍遠處掛著的馬嚼子、鞭子、鞍子、套馬桿等馬具。
青離注意到,他左手邊早坐下了一個女人。
草原對男子是優(yōu)渥的,即使他們老去,整個人也是雄健的,那份用歲月?lián)Q來的滄桑甚至使人更有味道,而對女子,尤其是美麗的女子,卻無疑有些嚴苛,那女人大概五十歲上下,臉上早被風(fēng)霜刻下利刀一樣的皺紋,嘴唇緊抿,神色間卻自有一種威儀。
青離被安排坐在那女人的左下,從這時嘰里咕嚕的蒙語開始滿天飛,她無奈而無聊地散漫起目光,落到不遠處擦得很亮的馬刀上。刀刃部分于是映出了一張面具似的臉,粉白得跟瓷片一樣,嘴唇紅得像剛吃了死孩子,加上穿著貴氣的大紅蒙古袍,整個人好像積怨幾百年的厲鬼……難怪昨晚達延第一眼看她那么失望……
漸漸高起來的說話聲打斷了她女人的虛榮心,看時,卻不知怎么已成一副壓抑的氣氛,達延站了起來,狼眼里射出怒光,而下面一名高顴骨的武士也寸步不讓,比比劃劃地說著些什么。有些年紀的女人則眼神淡定,沉默地掃過這一切。
最后,不歡而散。
青離后來知道,這是一場為她舉行的集會,達延召集眾人,是急切地宣布他的發(fā)現(xiàn)并討論給她一個封號,但并不意外的,沒人相信這個瘦骨伶仃的女鬼是蒙古公主……事情就此擱置下來,后來青離險些得到這個名分了,但終于并沒有,這是她不會載入蒙文史冊的原因。
不過從這集會上青離看出了兩件事:
第一,達延的威權(quán)還不夠穩(wěn)定,這也難怪,黃金家族的內(nèi)訌與衰落不是一兩天了,篡弒的事時有發(fā)生,號稱是蒙古的大汗,個個部落其實卻是呈現(xiàn)獨立半獨立的狀態(tài),遠有強敵瓦剌,近有右翼的勢力,他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子,今天可能還是高高在上的大汗,明天就變成人人腳下的頭顱。
第二,達延希望,很希望,她是蒙古公主。他的輕信與急切甚至讓青離感到意外,人之所以被騙,都是因為他/她希望相信那是真的,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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