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章 斷頭夜
桃生露井上,李樹生桃傍,蟲來嚙桃根,李樹代桃僵,樹木身相代,兄弟還相忘
——[西漢]無名氏《雞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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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后,是食蟹的時節(jié),也是問斬的時節(jié)。
朱漆描金牡丹盤子上,金黃澄亮的一只大蟹,肥到蟹膏從臍上流了出來,大螯由于煮熟而紅艷艷的,顯得比活著時還要威風(fēng)。
螃蟹的旁邊,還有各式精美的小菜,一個藍(lán)花的酒壺,散發(fā)出陳年佳釀的香氣。
然而,這一切,連同盛放它們的托盤,正由于其精美,與周圍的黑暗與骯臟格外不搭。
用民間的話來說,這豐盛的一餐叫做“斷頭飯”。
青離和云舒就那么隔著鐵欄桿坐著,看那精致的食物漸漸不再冒出熱氣,像給死人上貢的祭品。
郡主的事,皇上果然大怒,一干護(hù)衛(wèi),丟官去職,杖責(zé)無算,至于云舒天翔兩個,更是難辭其咎。
沈家上下,愁云慘霧,連一貫不善交際的沈烈風(fēng),也少不得拉下臉去各處求告打點。
希望,掙扎,破滅,再燃……這不到一個月時間,他們可謂嘗盡人間百味。
最后的結(jié)果,百官求情之下,圣上也憐恤沈家為朝廷效力多年,網(wǎng)開一面欲留一條血脈給總捕頭。
而哪一個會留下來是不言而喻的。
天翔的人際關(guān)系,在父母之處的寵愛,以及最后找出真兇(雖然實際上只是找出證據(jù))的立功表現(xiàn),都讓他沒多少懸念地贏得了這場地獄門前的賽跑。
當(dāng)然,也不是說大家就愿意看著云舒去送死的,比如張夫人這天就哭得氣血攻心,昏暈過去,一家老小都緊顧著她忙活,分身乏術(shù),只有差青離來先見云舒一面,不要讓他的最后一夜太凄涼了。
可是,相對無言的兩個人,也還是凄涼啊。
“說點話吧。”青離看著被寒鐵欄桿分割成一格格的人,拼盡全力打破沉默,可她自己卻多一句也說不出來,只是眼淚止不住地?zé)o聲地往下流。
“我知道以前常常惹你生氣?!痹剖嬗谑谴鸬?,聲音也有些哽,“有些我知道為什么,有些不明不白你就惱了,眼下……我想一個個拆開來道歉,怕也不行了……就不管是什么,一起給你賠個不是……”
“誰要你說這個……”青離哭得更厲害了。不知什么時候,那些氣得她心涼也好、肝疼也好的事,早就好像冰化開在水里,怎么想氣也氣不起來了。
“那,那我告訴你件事……從未對人講過的,想說出來,求個安心……”云舒沉吟良久,道。
“什么?”
“輕夢的事……”
“啊?”青離微微止住抽泣,因為好奇而抬了抬頭。
“輕夢可以說是我害死的?!?p> “怎么?”
“當(dāng)時,聽說她要改許給天翔,我偷偷去找了秦尚書的夫人……”
“我跪在地上苦求,說我如何如何喜歡她,此生非她不娶什么的,終于,秦夫人也涯不過我,答應(yīng)換回來?!?p> “現(xiàn)在想起來,我真希望那天突然變成啞子,不能說那些話……”
“我只是想什么我喜歡她,非她不娶,卻一點沒有為她想,她喜歡我么?跟著我不委屈么?”
“宣布換回來的第二天,她就自盡了?!?p> “就算她嫁給誰也好,我知道她是活在世上的,也許還能偶爾在什么地方見到她的樣子,聽到她的聲音……可,因為我的貪心……什么都沒了……”
“所以……現(xiàn)在,這是,報應(yīng)……”
青離懵了,她一直惱著云舒軟弱,退縮,卻不知道原來他心里一直藏著這個結(jié)——只是因為爭取,就害死了所愛的人(起碼他自己是這樣認(rèn)為)——這種事不落在自己身上,是不會知道其中的滋味的。
所以,他寧愿遠(yuǎn)遠(yuǎn)凝望一個開開心心的別人的妻子,也不想擁入懷中一個愁眉不展的自己的愛人。
所有的躲避,所有的退縮,出自心底的本愿,只不過是怕她為難……
她終于嚎啕起來。
“你先別哭了。你一哭,我本來安穩(wěn)的心里也難受了”,云舒扎掙著,從窄窄的欄桿的縫隙里伸出粘著腐爛稻草的袖子來給她拭淚
“對不起”
“可其實,我心里也是高興的。”
“?”
“因為你終于也為我哭過……”
青離一怔,她記得清楚的,總是云舒如何呆,如何氣她,而自己所作的事,雖然也知道是傷人的,卻從來不曾深想。
她伏在天翔身上痛哭,以及后來的一系列事情,不管是開始的故意冷漠還是后來想解釋而沒有合適機會,對云舒來說,又怎么知道呢?那么一直以來,他的心情是如何的呢?
“好了好了,怎么越說哭得越厲害了?!痹剖娉粤Φ財D壓在欄桿上,用伸出那只手輕拍她的后背,“你還有我哥不是嗎,幸好明天不是他去……我知道……。”
“你知道個屁!”青離抽答得說不出話,卻還是用力去打斷他罵道,“我從來就沒喜歡過天翔!我喜歡的是現(xiàn)在我對面的人!”
氣死人了……為什么又是她主動……可攤上這么個家伙,也是無可奈何。
云舒試探地看了看后頭,牢房里除了偶爾響起兩聲老鼠的吱吱叫聲,并沒有其他任何一個人了。但還是盡量克制住想要發(fā)出光來的表情,謹(jǐn)慎地問道,“你是看我就要死了,說這個哄我開心吧?”
“你他娘愛嫩(信)不嫩(信)?!鼻嚯x哭得稀里嘩啦,一句狠話叫她落得囫圇不清的。
“可我家里又不是大富大貴,長得不過勉強端正,不如哥哥聰明,又不如他有用,人又面,又常常惹你生氣……”云舒小心翼翼地說著。
“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青離兩手小鼴鼠般輪流擦著兩只腫成一條縫的眼睛,不知為何冒出這樣一句來。
云舒愣了半晌,但接著非常快樂地接受了這個解釋。
他從鐵欄縫里硬拉進(jìn)青離一只臟兮兮的小爪子,捧在唇邊親吻著,挨個吮吸因沾滿淚水而又苦又咸的手指,吻著吻著,自己的淚也下來了。
“夠了……我夠了……”
“可是……對不起……青離……我沒辦法……陪你走完剩下……”
“但我會在奈何橋上一直站著,等到你來……”
“那時也許你五六十歲了,要是我認(rèn)不得,你要記得告訴我,要是你忘了我就走過去了,我會幾百年幾千年地站在那里的……”
“不要說這種呆話!”青離用手去悟他的嘴,眼淚更加肆無忌憚地流下。
一直,他一顆為了她的心,她卻不明了,她一顆向著他的心,他更不知道。
如今,是都挑明了,可又有什么用呢?
在最想擁抱的時候,將要永遠(yuǎn)地分開了……
`
真的沒有什么辦法可以讓云舒不用身首異處么?
青離在腦中拼命搜索著,殺人,她詭計多端,救人,她卻一籌莫展。
然而,竟然真讓她想到一個可能的辦法。
想到這里,她漸漸收住眼淚,平復(fù)回來,甚至露出一朵笑容。
云舒有些驚異地看著她,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聽你爹說,如果你能立有大功,可以將功折罪,免于斬首是么?”
“是吧。”云舒苦笑答道,“可都現(xiàn)在了,還有什么功可立?”
“比如抓到柳不恕呢?算大功嗎?”青離沒理他的回話,直入問下去,眼睛里閃著深邃的光。
“算吧,當(dāng)今皇上恨他/她著呢!可你問這個干什么?”
青離長出一口氣,心里感到突然一片寧靜。
這樣就可以了,他不用死,她不用牽掛他,總捕頭和夫人也不用傷心欲絕,讓一切各歸各位吧……
只是,還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于是她開口道,“答應(yīng)我,幫我找到姐姐,姐姐是個好女子,你要幫她找個好歸宿。”
“青離你說什么呢?沒事吧?”云舒一臉困惑,他是想答應(yīng),可怎么辦得到呢?
“放心,我沒瘋,只是你告訴我一個秘密,我也告訴你一個?!?p> 云舒突然有種不祥的預(yù)感,直愣愣地挺起身,整個身體呈現(xiàn)一種緊張的態(tài)勢,看著她朱唇微微開啟,不知要說出什么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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