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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店

第二十四章 赴約(下)

妖店 哨子 3563 2014-11-11 21:56:57

  竇祈年站起身來,拍了拍衣擺,上面沾著血污,卻只扇下些細灰,他大大咧咧地伸展了下手腳,端坐在大堂中央開口道:

  “姓胡的,你說包大人的行蹤和食人魔出奇吻合,但你知道我是什么時候來京的嗎?”他說著朝胡敬文狡黠一笑,露出那口堅固的小白牙,兩顆犬齒厚實鋒利,如同被專門打磨過一般。

  “你難道真是?”胡敬文看得后背一陣森冷,“不可能,你十年前還是個小孩子吧,這天地間怎么可能真有……”

  祈年不管他,接著說道:“十一年前,荊州大旱,州府催著交糧,我爹娘被逼摧不過,就帶著我們兄弟三個出門逃荒。一路上忍饑挨凍,食不果腹。有時許多人困到一處,草根刨完,柳葉食盡,實在沒吃的了,為了活命,難免干些人吃人的勾當。只是大家都諱莫如深,從不說破,好多時候就中間放口大鍋放,眾人圍在邊上伸著手往里撈,誰都不知道自己哪天嘴里嚼的會不會就是自己的親人?!?p>  “我們一家人好不容易從這火海里逃到了京城,安定下來。但是難民群中,私底下卻還有傳言稱有些人在逃荒路上養(yǎng)成吃人的積習戒不掉了,他們獸性發(fā)時,就會變成狼,綁了一兩個活人去,暗地里剖心挖肺煮來吃。只是誰也沒真正見過這種的妖怪?!?p>  “我當時也覺得那就是個傳說,沒多想。但這三日里幫著大人調查食人魔的案子,把所有線索和證據(jù)擺在一處,最后竟然沮喪地發(fā)現(xiàn)只能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我可能是吃人的兇手之一……”

  祈年頓了頓,咽了下口水:“你們看,十年前,我跟著父母來了京師,食人魔的說法就開始瘋傳。六年前,我被關進了開封府大獄,獄里就有死囚接連神秘失蹤。三年前,程飛和馮小七消失前,有人最后看見他們正和我發(fā)生爭執(zhí);一月前,御車遭襲那晚,又恰好是我在門庭獨自值班,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受傷的車夫;平日里,包大人院里的牲畜,除了我也沒其他人敢隨便接近?!?p>  “所以那大概不是個傳說,我小時候吃過人才活了下來,那些人的血骨就和我身體融成了一處,在我身體里長成了一頭吃人的怪獸吧?!?p>  “你胡說,你怎么可能是食人魔呢!因為我……“包程想豆腐一定是瘋了吧,為什么他的眼睛里有一種飛蛾撲火的氣勢呢,明明一切都沒有必要,只要向大家說出自己是饕餮便好。

  “如果說還是三天前,把所有這理據(jù)擺在我面前,我肯定也絕不松口承認自己是妖怪的;但是大家看見我身上的血污了嗎?這不是我自己的血,而是汴河邊米行老板李也謙的小兒子李言公子的血。他十一日前落水而亡,三日前是他的頭七,那天我在汴河邊飲酒,剛好遇上了他停尸的靈船。不知怎么的,河上突然藍霧彌漫,冤魂四起,我被一個綠色的靈體吞了下去,在它粘稠的囊內掙扎半天,就在這時身體忽然化作了一頭長頸四眼的黑狼,長嘴利齒上下啃咬,從內部把那整個靈體吞了個干凈;但吃了他后,我身上的狂氣還是不可遏制地帶著自己沖向河面的靈船,像頭野獸般一口一口暢快地撕咬李家公子的尸身,把他凝固的干血漸滿了自己粗糲的皮毛。第二天我在河邊的石板上醒了過來,又是人的樣子,但心有余悸,徑直回了家,讓弟弟妹妹把我鎖在房里,生怕又生出些什么事端?!?p>  眾人臉上有了些懼色,但又似信非信地調侃著,怎么聽都只是一場故事呀。

  果然要眼見才能為實,祈年站起身來,朝著眾人揮了揮胳膊,卷起衣袖,袒露他白凈的手臂,如果在以前,包子看了一定會垂涎三尺吧。他定了一秒,大喊到“大家看好嘍!”話音才落手臂就堵上了嘴唇,狠命地咬了下去。

  牙齒陷入肉里,皮被擰得揪心地疼,一條條紅線順著齒痕,自然而然地噴射出來,在空中劃過幾道醒目的虹彩?!八弧辈簧侔傩湛戳烁馓?,倒吸一口涼氣,可一雙眼睛又移不開視線。

  “豆腐,你要干嗎?我們當初可是約好了,可以咬你的只有我,包括你自己都不行!”包程不顧眾人的目光從陪審地位置上一躍而下,大手反扣住了小鬼的胳膊,使勁往外拽,要把它從尖齒下奪過來。

  祈年順從地松開口,臉色有些蒼白地輕聲說道:“包子你要吃我有的是時間,但現(xiàn)在,被我吃了的那些冤魂也想到開封府堂前向嚴峻剛直的包大人自訴曲直。”

  祈年的血濺到了地上卻不凝結,而是咻地一下升騰為一蓬蓬黑色的霧氣竄上房頂,在梁棟間穿梭縈回,伴隨著非人非怪的陣陣哀鳴:“大人我家八口人,就靠這點兒地過日子了,啊啊,大人別打別打了““嗚嗚,娘親我的腿好痛好冷“,“小豆子,咳咳,抱緊樹干別松手,水退了,爹爹就來接你“,“張饕餮,你這個天煞的,還我的兒子!嗚嗚,老娘下輩子也不會兒放過你的”……剎那間,大堂上飄滿了男女老少幽魂怨靈的哀凄之聲,或輕靈,或凄厲,一聲聲催人肺腑。它們像有神奇的穿透力,直接鉆入了在場人的腦中,百姓們全都楞直地立住,神情恍惚,似乎陷入了一個個冤魂的酸楚人生。

  “他們是住在東水門外五丈河下游村莊里的百姓,大壩一垮,許多人和房子都被沖走了。沒吃這些冤魂前,我還真不知道別人也是這么苦?!捌砟暧行┦а^多,雙腿發(fā)軟,輕飄軟綿地倚在了包程肩上。

  “喂你們還愣著干什么,那小鬼的妖法還沒看夠,等著被他吃嗎?快來人把他抓起來,不要讓他在這里繼續(xù)散播張大人的謠言了?!半笠吨らT沖著一個個大理寺帶來的禁軍侍衛(wèi)吼道,吐沫星子射得四處飛濺。

  那些沉浸在冤魂情感中的禁軍侍衛(wèi),被他吼得愣愣怔怔的回到了現(xiàn)實,舉起了鋒利的長槍短劍把包程和祈年圍在了垓心。

  滕大尹沖著包程叫道:“包大人,您的冤屈已經(jīng)洗清了,快把這只小妖怪交給我們吧!”

  包程卻不理會,將神智昏沉的祈年整個攬入自己臂中,抱了起來:“這個就不勞煩滕大尹了,竇祈年生是開封府的捕快,死是開封府的妖怪,我會親自把他送到開封府大牢去的。至于您不妨趕快回去和張大人商量商量,現(xiàn)在整個京師城都了解他的胃口有多大了,‘天下之勢,常系民心‘這回兒皇上怕是保不住他了?!?p>  王暮、馬唐、趙龍、張虎,一個個也像自家大人一樣,怒目圓睜,仗劍挺胸,不甘示弱地與禁軍侍衛(wèi)對峙著,他們粗獷的氣勢把對方嚇得一陣一陣。

  滕大尹氣悶地掃過這群兇神惡煞的粗漢,發(fā)現(xiàn)自己占不了什么便宜,就怯了,瞪了一眼嚷道:“今天這小子就先留在開封府吧,等我回去奏明皇上,看你們還不交人!”

  竇祈年醒來時正是深夜,雖然睜開了眼睛,卻發(fā)現(xiàn)四下無光,漆黑一片。略一動,在寂靜中聽到了干草粗糙的摩擦聲,他感覺到手臂上的傷口已經(jīng)被人細心包扎過了,而自己的整個身體正躺在一片蓬松干爽的稻草上。

  “包子,是你嗎?”空氣里有一股大型動物身上特有的腥臊味,“謝謝你替我擋風,上次在牢里的時候就凍得睡不著?!?p>  干草窸窸窣窣的響,那只似狼的巨型怪獸卻沒有發(fā)出任何的聲響,好像正在生氣,只是把身體挺得更為筆直,盡量擋住所有透風的地方。

  “咕?!啊惫緡!八麄兊亩亲雍吓牡匾黄鸾辛似饋?。

  “今天早上差點兒克制不住,把小妹給咬傷。所以包子,你趕快吃了我吧,即是遵守約定,也算替天行道吧。“

  “是因為和我呆在一起太久了嗎?所以把你變成了妖怪?”怪物的聲音有些低沉。

  “是因為我不讓你吃人吧,所謂的‘開封府陽盛于陰’,饕餮的本性不是要吃人嗎?陰陽失衡,必生變端。我就作為陰的一面出現(xiàn)了。那個李公子,我真不該請他喝酒,不然他也不會死了?!?p>  祈年翻了個身子坐了起來,后背靠在饕餮毛絨絨壯碩的身體上,他能感受到那只巨大的動物像狗喘氣的腹部上下起伏,肚子“咕嚕、咕嚕”地叫個不停。

  “包子,你餓了很久了吧,現(xiàn)在正是豐收的季節(jié),我夠肥夠大了,遵守約定,心甘情愿讓你吃。我不想變成妖怪……”

  祈年轉過身來抱住饕餮的前肢“鏗……”地一聲,巨大的下顎抵上自己的肩膀,饕餮有些腥臭的鼻息噴得他一頭一臉?!叭缓笪揖偷搅四愕亩亲永锩?,共享記憶,就不用再為爹娘的死愧疚了,就不用在被人拋棄了?!逼砟暌矎堥_嘴,將他鋒利的小犬牙深深地釘入饕餮粗硬的前肢上,臉埋在紛亂的毛發(fā)中,把所有的眼淚一起抹進了對方的身體里。

  多年沒有碰過的香甜肉味再一次浸沒了口齒,豆腐果然和當初設想的一樣肉質細嫩、清淡,入口即化,它們心甘情愿地進入了自己的身體。劃過喉嚨的地方留下一陣難忍的苦澀,好像被文火慢慢地烘烤著一般,可苦味順著食道滑入胃部后就越趨溫暖清甜,最后竟然像活的一般,散成了顆顆晶瑩的小珠子,隨著血液流貫入它的四肢百骸,形成一層體貼的保護膜,將沁甜、暖意久久地鎖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舔了舔嘴唇,怎么都覺得不夠呀。

  但偏偏還是忘了心臟,胸肌偏左的位置就像被挖了個深潭,落實無聲,“不會寫,饕餮兩個字先生還沒教呢……”“不狠心死得就是自己了”“那你把我養(yǎng)肥養(yǎng)大,到時候我心甘情愿讓你吃……”

  吃了小鬼的第二天早上,包程怒不可遏,再此奏本彈劾張堯佐,以至早朝之時,他甚至當面斥責了皇上的偏執(zhí),言辭激烈,傳言還濺了皇上滿臉的吐沫星?;实垡财扔趶姶蟮纳鐣浾?,免去了張堯佐宣徽、南院兩職,同時規(guī)定外戚不得干預朝政。

  “大人,您就這樣把自己養(yǎng)的小捕快吃了?”李川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可是傳說中鐵面無私、剛正不阿的包青天、包大人呀。

  “是呀,豆腐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的東西,就像在吃自己一樣,怎么咀嚼也別有味道?!卑毯谀樕犀F(xiàn)出暖色,眼睛縹緲,好像在回味豆腐的美味。

  “你就一點兒也不傷心!”

  “傷心”?包程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有些莫名激憤的青年,一臉不解,“吃到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了,為什么要傷心?”

  “就是,就是,李川你別用你那凡夫俗子的心態(tài)來揣度神獸大人了“,花銘熙嫌棄地揮揮手,堵上李川的口,自己卻兩眼放光地鎖定在了包程腰際那塊流青含碧的玉佩上,”這不是上古女媧煉石補天遺落在人間的那塊空青石嗎?你看這玉色青翠可愛,里外通明的,中間還有一泓小清泉。不過,最重要的是”

  “喂喂,你這一只海棠花妖快收起貪財?shù)难劬Γ@玉佩可不算包子的,別想一起占為己有?!庇衽灞恍沱惖捻佣⒌媚筒蛔?,里面突然跳出個八九歲的小孩來坐在包程肩頭,嘟起一張小臉,飛揚跋扈地瞪著花銘熙。

  “我就說,空青石最大的功用莫過于收魂集魄,如果我沒猜錯,你就是饕餮肚子里那塊小豆腐吧?!弊屑氁豢矗呛⒆哟_實個透明的靈體。

  “哼,豆腐只有包子能叫?!毙」肀亲右痪锞谷徊毁I賬。

  “哼”花銘熙眉頭一蹙,也孩子氣地還了會去,“說的好像是自己的一樣,這塊空青石還不是你偷來的。它在唐末那會兒可還是那九王爺李恕的傳家之寶呢,只是可惜到了五代十國,天下大亂,國祚更迭,他家后人也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虧你還偷了人家的玉佩?!?p>  小鬼被花銘熙說得羞愧地紅起了臉,轉過身去,抱住包程的脖子不敢看人。

  花銘熙大獲全勝,繼續(xù)得意挑逗道:“九王爺家里有個喚作‘承兒’的小世子,也和你一樣得不得地羞答答地躲到父親的身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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