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是天熱起來的時候。西院里的石榴花開得正好,舊年移來的梔子也開了花,院子里香氣撲鼻。素姐進了小姑子的院子,見了這般景致,就想起當(dāng)年大學(xué)的圖書館,不由止了步。閱覽室的院子里就是一邊是石榴一邊是梔子。素素喜歡石榴樹底下的石桌椅,常常在周日上午帶了一疊作業(yè)在那里寫。寫完了,開水房打來的不合格開水方能把茶葉泡開,正好狄自強踢完了球,過來好喝。
素姐正在那里對著花兒微笑,巧姐親自掀簾子出來迎她,道:“嫂子,今日什么風(fēng)把你吹了來?”
素姐揚了揚手上的大紅灑金嫁妝單子:“差不多了,我先來念與你聽。若是使得,再跟娘說?!?p> 巧姐兒抿嘴笑道:“嫂子,我倒不稀罕這些個東西,能像嫂子一樣認得字就好了?!?p> 素姐正色道:“我也是嫁了過來你哥教的,真想認字,叫我兄弟教你。只要一天認一個字,一年下來你也能和我似的,認得帳本了?!?p> 巧姐兒想了半天,低頭說話:“只怕他不肯教?!?p> “他,哪個他?”素姐打趣已經(jīng)臉紅的小姑子兼職弟妹,“若是那個他,不肯教你,只管與我說,我打死了他?!?p> 巧姐的頭越發(fā)的低了下去。
丫頭小銅雀正好送上茶上來,素姐道了謝,接過來又笑:“這是誰家的茶?倒是一杯好茶?!?p> 羞得巧姐兒恨恨的躲進里間罵她:“嫂子,你別喝俺家茶”。
正說笑間,狄周媳婦子一路笑一路高聲道:“打聽得大嫂在這邊,娘請過去說話?!?p> 素姐料定不是巧姐的事就是調(diào)羹的事,便進里間拉巧姐:“好妹妹,我錯了。給你賠個不是罷。”又轉(zhuǎn)頭道:“娘沒說叫姐姐也去?”
狄周媳婦子回說,“只叫得大嫂?!?p> 素姐看小巧姐沒有想去的意思,心里嘆了口氣,整了整衣裳,跟著狄周媳婦順巧姐東角門進上房。才走到正房大門中間,就看到公公愁眉不展的走出來,忙側(cè)身施了禮,退到過道外邊,讓公公出去。
還好是候選知縣家的老太爺,要是現(xiàn)任知府老爺,家里怕不是有七仙女慶壽,也能開兩桌麻將,素姐胡思亂想。又想到唐伯虎點秋香的電影,強忍著笑,使勁掐了下自己胳膊,妝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表情,小心跨進門。自從調(diào)羹進了狄家門,十回有九回,婆婆都是拿她敲打調(diào)羹的。這招乾坤大挪移,卻是施展錯了對像,那調(diào)羹,分明是鐵布衫現(xiàn)任掌門,如何敲打都笑臉迎人,有時候,素姐自己都恨不得打她兩下兒,虎那里受不得力,山就要多挨兩下,雖然不痛,也是很落人面子的事。
狄婆子正坐在椅上,板著臉。調(diào)羹陪坐在邊上,笑著沖素姐點了點頭,肚子分明有些凸起,人也胖了些。
素姐松了一口氣,知道狄婆子今天大約不會拿她做伐子。忙笑道:“娘找我,可是為巧妹妹的事兒?”
狄婆子呶嘴,沖著素姐抱怨:“我如今不管家,你怎么也不管事兒。調(diào)羹半裝的肚子,跟前通沒個人使喚,你倒好,一心忙你的弟媳婦?!?p> 素姐聽到這話,呆了半天,方忍住氣答是。
大約見素姐比平日里應(yīng)得略慢,狄婆子又道:“給姨娘買兩個人兒?!鞭D(zhuǎn)頭,卻是對著調(diào)羹說話:“你且先使,等閑下來再慢慢尋好的?!?p> 調(diào)羹對著素姐笑了一笑:“讓大嫂受累了。”
素姐連忙道哪里哪里,借著這個話頭,說:“是我昏了頭了,對不住姨娘,我現(xiàn)在就去找吳媽媽,聽說她家現(xiàn)有幾個人兒,趕緊叫她都送了來與娘和姨娘瞧。”說完了,揚起小腳,飛一般走回自己院內(nèi),生怕走得慢些兒,臉上的怒容讓人看出來。
狄希陳偏生今日得閑,不曾出門,正得意洋洋命小全哥坐在臺基上,一邊學(xué)兔子跳一邊教他念:“小白兔,白又白,兩只耳朵豎起來。”
冷不妨素姐黑著臉闖進來,看見小全哥光屁股坐在臺基上,拎起來照著屁股就是兩巴掌,打得小全哥哇哇怪哭,又罵奶子:“李嫂,不看好小全哥,明兒又拉肚子。”
心痛得狄希陳臉腮邊都抽抽,一把撈過孩子道:“你也太過小心了,怕拉肚子,抱起來就是,打孩子做什么,擔(dān)心娘聽到心里不快活。”
不提狄婆子還好,提到婆婆,素姐一肚子邪火,搶過小全哥來,照著光屁股,狠狠的甩了幾下:“我的孩子,自有我教。好不好,與你什么相干?!?p> 狄希陳賭氣道:“沒有我你生得出來?你消停些罷,還真當(dāng)自己是個人物了。”
素姐聽得這話,想到狄希陳自京里回來,萬事都不理論,每日里早上請了安,穿著那身新行頭,不是去縣里打秋風(fēng),就是去府里會朋友,還有什么文會詩會,兩三日都不回家。更可恨的是常常跟那些所謂的斯文朋友,去喝花酒。樂大發(fā)了回家還要繪聲繪色講給素姐聽,卻從不問問她在家過得什么日子,夾在中間,不好做人又是什么滋味。
那李嫂知機,早抱過孩子出門,連院子門都掩上了。
素姐見四下里無人,淚珠兒不斷流下來。她本就用不慣那些宮粉胭脂,素著臉兒,又哭的黃黃的,倒叫在外邊見慣了盛妝女子的狄希陳心痛起愛妻來。
狄希陳忙進房將手巾搭在肩上,捧出洗臉盆放在臺基上,將毛巾浸濕了擠干交給素姐:“親愛的,別哭了,都是我不對,你生我氣,打我兩下?!闭f完了,將臉湊到素姐跟著,拉她的手兒在自己臉上輕輕拍兩下。又問:“是不是娘給你氣受了?”
素姐見狄希陳說中心事,拿手巾掩著臉又哭起來。
狄希陳暗叫后悔,嬌妻自古便含酸,老太太如今是老了,那陳年老醋威力更是驚人哪,自己怎么就沒把女人吃醋當(dāng)回事呢?白讓媳婦受這么大委曲。連忙伸手摟著素姐:“人家姨太太怎么樣,你就怎么樣對調(diào)羹,別把老太太當(dāng)一回事。別理他。”
素姐咬牙道:“你都這么說,我也不給誰面子,就照著人家的葫蘆畫瓢罷?!?p> 隔日,素姐便將巧姐的嫁妝先放下,張羅著與調(diào)羹做衣裳,首飾來不及打,拿銀子去繡江縣里換,高價買了一大一小兩個丫頭叫春桃和小春杏,反正人家有的,都不少調(diào)羹一指布,半根頭簪。三五日功夫,抬進幾箱子衣裳。那調(diào)羹也十分的體會得素姐的大情,將自己從頭到腳換了綢緞。,畢竟在京城里吃過幾年粥兒,妝扮好了,也有幾分夫人的樣子,倒襯得狄婆子跟個老媽子一樣。
狄員外見了自是滿心歡喜。狄婆子雖村,也明白自己老拿素姐做筏子,素姐夾在中間難做人,偏生自己為出一口氣,傷了她,如今兒媳婦妝老實呆,也不好發(fā)作得,見了素姐,先就陪了小心。誰知道就得罪了一個小巧姐。
狄員外四十歲上頭生的狄希陳,如獲至寶,待過了幾年方才生得小巧姐,雖是個女兒,也看得重。村戶人家,不會像大家小姐那樣讀書習(xí)字,衣食住行都是盡了那小戶人家的力量。待到狄希陳中了舉,得了官,家事越發(fā)好了起來,無論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上上的尖兒供了這位小巧姐,方才送人的送人,自用的收藏。狄婆子固是愛女,素姐卻是不把古代這些東西太當(dāng)一回事,有的用就好,絲綢跟棉布,一定用棉布的,一來舒服,二來絲綢那東西,穿上身怕掛花,洗兩水就掉色的,遠沒有銀子摸起來可愛。那不花銀錢得來的,順手就借花獻了家里的小姑子。
小姑娘家家的,寵了幾天,不免有些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小巧姐見得嫂子把個調(diào)羹捧到了天上,不明白嫂子那是逼急了跳一回墻,只當(dāng)調(diào)羹借著爹爹的寵愛在家作威作福。自已在家生了幾天氣,實在氣不過,趁著調(diào)羹去做飯,尋了兩根棒槌,領(lǐng)了小銅雀,兩個人沖進東廂房,將一應(yīng)東西,能砸的都砸爛了,衣裳綢緞都剪了幾尺長的口子,妝盒內(nèi)的金花,金非,翠蓋,挑牌等物,拿到臺基上使棒槌槌了十七八遍。管家娘子們攔又攔不住,何況心里也想看調(diào)羹笑話兒,忙亂著也沒有報狄婆子并素姐知道。
還好正房里狄婆子問外面為什么這么吵鬧,小巧姐聽到還曉得一個怕字,丟了棒槌,飛快回了自己院子,將別的媳婦子都趕出去,栓了門躲藏在閣上。
狄婆子卻是故意等小巧姐砸了差不多才出來走個過場,命人請了素姐來看。
素姐拉了狄希陳正在家里對巧姐的嫁妝單子,聽了這事,狄希陳一拍腦袋道:“前幾日嚴(yán)監(jiān)生請了我今日幫他兒子看文,我且先去,他家離明水還有二十來里地,我過幾日再回家。”言罷一溜煙去了。
素姐進了門,見調(diào)羹站在門口發(fā)呆,忙命人扶了她到正房去坐下,自己進門去瞧,好好一個東廂房,一明兩暗三間,都被打了一個稀爛,亂得腳都伸不進去。素姐看得心里好笑,這小巧姐嫁了出去,只怕這明水一姐的位子就要換她來做。正暗笑,有媳婦子在外邊請她:“大嫂,娘請你說話呢。”
這回,狄婆子板著臉,從眼睛里還能看出想笑。調(diào)羹坐在下首,明明在笑,從眼里看出想哭。
素姐進了門也不說話,行了禮站在那里,眼睛只看條桌上的花瓶。那花瓶,好像是金秀才送來賀狄希陳中舉的,狄希陳看不上這不入流的非古董,素姐就當(dāng)平常物件兒命人擺在各房里了。現(xiàn)在看來,這花瓶上的花鳥,工筆畫還是不錯滴,就是顏色俗了點,大紅大綠的。偏偏不知道哪里尋了來一把野雞毛,插在里邊,灰都積了有半寸厚的樣子。看來婆婆屋子里的人,要敲打敲打了。
狄婆子等了許久,方明白素姐是不肯開口,自然也不會順著給巧姐臺階下,有心難她一難:“小巧姐犯錯,你這個嫂子說怎么樣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