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紅妝十里，一路歡慶，衛(wèi)戰(zhàn)騎著馬，后面有一頂大紅轎子，隨軍一萬，他把美嬌娘迎進了王宮里。

　　她頭戴金冠，笑靨溫柔，他們祭拜天地，結為夫妻，舉國同慶。

　　她很喜歡穿白衣，喜歡梨花紛飛的日子，她熟讀兵書，通符篆咒語，靈力強盛，她是他最完美的賢內助。

　　梨花性溫，花香沁人，她如梨花，潔白高雅。

　　他很喜歡她的頭發(fā)，青絲柔順，枕在旁邊，溫暖舒服。她在他面前總是溫柔大方，端莊得體，他也曾覺得，鬼后就是如此了。

　　撿了一朵梨花，別在她頭上，他說：“嗯，很合適?！?p>　　她低頭笑了，臉頰紅紅，忽然，他看見那朵梨花變黑了，然后枯萎，風一吹，就散了，他愣住，“晚晚······”

　　原來還在微笑的女子抬頭，眉目全是悲色，淚珠像斷了線，燙得他手心疼。

　　王上，你好狠心啊······

　　衛(wèi)戰(zhàn)猛地驚醒，暴汗一身，心像被掐住了一樣，疼得呼吸艱難。

　　“王上?！崩w細的手覆上他手背，身邊的女子面容艷麗，滿眼擔憂，“王上，沒事了?！?p>　　這里是碧夏口的帳營，雄獅敗了，邊懷亂了一陣，沈晚和衛(wèi)戰(zhàn)留下的人篡唆舊部擁立小兒子為新主，舊部長老協理。衛(wèi)戰(zhàn)他們退回來后，秦衡攻打巍川，湯濱去支援了，而衛(wèi)戰(zhàn)昏迷了數日。

　　“晚晚呢？”夢里，她說他狠心，哭得很傷心。

　　沈柒紅了眼眶，說：“王上，是妾身無用，姐姐她···”

　　是啊，在最后一刻，他救了沈柒，沈晚看見了，所以她沒有抓住他的劍，然后她就被帶走了。

　　“王上，妾身，妾身無用，倘若修為尚在，妾身就不必您護著，姐姐也不會······”沈柒哭得凄凄艾艾。

　　衛(wèi)戰(zhàn)聽得一陣心煩，擺擺手說：“你下去吧，身子重就好生養(yǎng)著，不必伺候了?！?p>　　沈柒摸了摸小腹，躬身道：“是?！?p>　　她慢慢起身，往外走。若不是在衛(wèi)戰(zhàn)去巍川前傳信說她懷孕，在聽聞她被海木安的人擄走時，衛(wèi)戰(zhàn)也不至于那么緊張她，更不會在千鈞一發(fā)之際，選擇先救她。

　　沈柒眼角還掛著淚珠，但臉上已經是勝利者的喜色了。

　　沈晚，你輸了。不管未來鬼后是誰，她有子嗣在手，誰也奈何不了她。

　　鏞谷口暴動，人盡皆知，秦衡在巍川打仗，衛(wèi)戰(zhàn)卻始終不見人影，秦家大本營幾乎傾巢而出，巍川一座城池淪陷后，戰(zhàn)況越發(fā)嚴峻了。

　　夜幕河水邊，看著烏云遮住了彎月，四周越發(fā)暗淡無光，淀九掌中發(fā)亮，他平靜的臉上，一雙眸子閃過惋惜的光。

　　秦衡受傷養(yǎng)好后，他就去了天魔閣，自己的鬼后沒什么可問的了，他問了衛(wèi)戰(zhàn)的鬼后，然后布下了局。

　　綜合來看，南淮王沒有北奉王的優(yōu)勢，可他勝在耐心，等到了沈晚的名字。

　　不用管為何沈晚不能使用鬼后的力量，他只要殺掉鬼后就可以了。

　　所以，秦衡聯系了海木安，他負責在巍川拖衛(wèi)戰(zhàn)，海木安在邊懷設局給沈晚。海木安不是個好盟友，秦衡也不打算跟他一直合作，但這次能解決掉沈晚，就是最好的安排了。沒了鬼后，衛(wèi)戰(zhàn)就失了先機，到死都不會再有鬼后了，所以北奉遲早是他秦衡的囊中之物。

　　淀九知道秦衡看了沈晚的名字，但是他無法告訴沈晚，那天晚上，他只能去看看她，說一句珍重，也算了了這份友誼。

　　人說鬼王鬼后是無上榮耀，事實上，卻是個悲劇，是種詛咒，遠不如當個普通修行者。

　　淀九摸出一壺酒，對著天空說：“沈丫頭，鏞谷口可不是什么好地兒啊，你要是還活著，別怪我?！?p>　　要是死了，我就去一趟地府，給你道歉，讓你，投個好胎吧。

　　喝了一口酒，他干脆躺下了，他又想起以前給自己做飯的小孩，那孩子都投兩次胎了，他一次都沒有去看過，畢竟不干擾才是最大的祝福。

　　他支著腿，嘆氣道：“哎，丫頭你還是直接死了吧，死了就不用這般累了，錯過一兩百年的，也許他才知道珍惜。”

　　鏞谷口啊，誰都沒活著出來過。連他這個守門人都只敢繞道走，她一個弱女子，怎么可能······

　　想到這，淀九把酒壺扔了。

　　沈晚有意識的時候，她微睜開眼，緩了好久，手指才能動一下。那濕潤腥臭的空氣十分稀薄，她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四周黑乎乎，可能是地府吧。

　　原來人死了，是真的什么都沒有的。她扯了扯嘴角，想起來自己已經一無所有了。

　　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中間暈暈乎乎，沒有清醒的時候。她就這樣一動不動，因為實在太累了，她連眨眼的力氣都沒有，于是，她再次昏迷。

　　“陪我玩~你陪我玩嘛~”

　　“我打死你打死你，哈哈哈，寶寶，讓我打死你吧······”

　　“好香啊，噓，我的頭呢？別走啊，我頭不見了。”

　　“妖女，殺了妖女，殺！”

　　“啊啊啊啊啊?。　?p>　　“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沈晚被四周的嘈雜聲吵醒，她覺得有一陣一陣的陰風拂過，男聲女聲，遠的近的，有尖叫有狂笑，還有低低的說話聲和抽泣聲，在她耳邊，又好像在很遠的地方。

　　她費力地睜眼，黑暗中，飄來飄去的黑影模糊不清，但確實真的存在。

　　“殺！殺！殺啊——”

　　“不，不要！”

　　“你不要怕，我一定救你，我們···我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有喘息聲，像在垂死掙扎，還有一個心碎的女子哭泣聲。

　　有東西湊過來，它像是嗅了嗅沈晚的臉，然后像發(fā)現新奇的東西一樣，說：“好香啊，是人味，嘻嘻嘻，還有童靈氣，在肚子里！”然后它飛快貼著沈晚的肚子，沈晚瞬間就感受到，肚子像貼了冰塊，冷得她起雞皮疙瘩，然后有什么軟軟的東西覆上去，像手又像鏟子。

　　孩子！

　　沈晚瞬間清明，掙扎著坐起來，“別碰我！”然而她的聲音有氣無力的，鉆心的痛同時傳遍她四肢百骸，提示著她還活著。

　　四周的鬼魂騷動起來，“好香，是人味！我的······是我的！”“不，是我的，給我！”“嘻嘻嘻”“哈哈哈”

　　那是十分恐怖的聲音，帶著陰冷的邪氣。沈晚帶著一身疼痛，漫無目的地爬，地上崎嶇，有濕濕軟軟的東西，也有硌手的不明物，她看不清路，腿又軟著，只能慌張地四處爬，“救命···救我···衛(wèi)戰(zhàn)···衛(wèi)戰(zhàn)···！”

　　“陪我玩啊，陪我···別走啊?！?p>　　“嘻嘻嘻，來到這兒，就是我的了?！?p>　　它們飄著，喊著，逗弄著她。

　　“好久，好久沒有這么好的靈氣了，上一個是誰??？”

　　“不記得了耶，哈哈哈哈！”

　　沈晚被吵著，一會被推一下，一會被拽著拖行，還有東西在扯她的頭發(fā)，她無力地掙扎尖叫，但是無論如何都掙脫不開，也沒有人能來救她。

　　有冰冷的手蠻橫地打開她的嘴，然后飄在四周的鬼魂爭先恐后地鉆進她嘴里，她手腳被鉗住，脖子也被狠狠掐住，她嗚咽著，在鬼哭狼嚎中痛苦流淚，感受那些鬼魂進入她全身，啃食，吸取，她痛到全身發(fā)顫痙攣，直到失去意識。

　　如果死亡恐怖，那生不如死是什么？

　　沈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過來的，她帶著笨重的身子坐起來，借著四周飄忽的青色螢火發(fā)出的微光，才看清她現在處于一個尸堆里，發(fā)黑的泥土，濕潤的血水，還有斷肢殘骸，所以，這些空中飄著的螢火，是殘破的魂火。

　　她無意識地摸上自己的肚子，發(fā)現鼓鼓的，一低頭，雙目瞬間遍布恐懼。

　　她的肚子，有六個月大左右，圓的令人犯怵，那根本不是正常的有孕現象，是那些東西，鉆進去，把···把孩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哭喊慢慢成線，化成永無境止的哀嚎。

　　怪物，怪物，怪物！

　　空蕩的山谷里，她崩潰哭喊，但處在鏞谷口里，她這點聲音算的了什么呢？

　　北奉，王宮。

　　衛(wèi)戰(zhàn)看著臣子們在下面勸誡，眼下巍川已經淪陷一半，大王又整日失魂落魄的，根本應不了戰(zhàn)，而沈柒，到現在都沒有一點鬼后的痕跡。

　　這，這是天要亡北奉嗎？

　　“大王，南淮惡犬已經踢進大門了，再不應戰(zhàn)，對得起沈姑娘嗎？！”一名武將跪地死諫，他曾與沈晚退敵，知曉她睿智過人，風范不輸大王，他十分敬佩，大王失去沈姑娘固然傷心，但也不能任由沈姑娘生前拼命愛護的北奉遭南淮吞噬??！“大王，贏了才能放更多的精力去找沈姑娘，要是拖得更久，她就真的可能回不來了呀！”衛(wèi)戰(zhàn)一直不肯相信沈晚已經死了，派人日夜守在鏞谷口，用盡辦法要進谷，可那鬼地方，一靠近就瘴氣入侵斃命，根本不可能有存活的可能，事到如今，他只能這樣勸說衛(wèi)戰(zhàn)，試圖用沈晚來激勵他了。

　　衛(wèi)戰(zhàn)手握緊了，渾渾噩噩中結束了朝議。他回了殿，送上來的茶水從溫燙晾到冰涼，他一口沒動。

　　他想念梨花酥了······

　　那幾日，他瘋到無意識，混沌清醒時，已經回宮了，他不知自己該做什么，心，空了一大塊，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慢吞吞地走進書房，一堆折子旁，還有她以前愛看的書冊，他慣用的毛筆旁，躺著一支微細一些的筆，那是她有時來這里和他商議戰(zhàn)事用的筆。書桌中間，還有一些巍川傳來的戰(zhàn)報，全是黑色的信封，但里面夾著一封黃色的，顯得格外扎眼，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伸手將它抽出來，一看才發(fā)現是沈晚在碧夏口開戰(zhàn)前給他傳的信，那時他已經趕往碧夏口，沒有收到，它就在前段時間，跟隨一堆戰(zhàn)報一起被送回宮，他一直無心看，直到今日才······

　　鬼使神差地，他打開了信。

　　“王上，邊境多沙，大風肆虐，妾不安穩(wěn)，憂王上在巍川飲居不適而消瘦，望王上時刻保重身體。

　　眼下，妾在邊懷判斷有誤，厲山退敗，妾有不可推卸之責，然妾以命起誓，碧夏口絕不會失守，望王上寬心。

　　還有一事，今夜大夫替妾療傷，診斷小半月孕脈，妾喜，心想與王上一同分享，妾會好生照料他，等戰(zhàn)后，王上可否給他起個名字？

　　夜涼，妾不敢多熬，擱筆到此，王上見諒。來日，一并請罪。

　　愿吾王年年歲歲，安。”

　　衛(wèi)戰(zhàn)雙手已經抖得不成樣子了，他到底做了什么?。?p>　　她那時，已經有了他的孩子了······！

　　薄薄的一封信，將他最后力氣打散，他甚至能體會到她在最后為何不抓住他的劍柄，她一定失望透頂了。

　　不可一世的鬼王第一次體會到悔恨的滋味，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他做了一生最殘忍的選擇，深刻地體會到痛失所愛的滋味，并且沒有重來的機會了。

　　“晚晚，對不起······”

　　寬闊的羽梨殿里，梨花簌簌，潔白的花瓣落在兩個小墳墓上，又隨風飛向遠方，飛出了王宮，到達鏞谷口時，瞬間被瘴氣侵蝕殆盡。

　　沈晚揣著肚子里的東西，漫無目的地走，她不知道哪里能出去，走得越久就越覺得可能一輩子都出不去了，肚子里似有什么東西在蠕動著，里面的孩子還有沒有可能活也折磨得她心力交瘁。

　　誰來···救救她···

　　沈晚扶著墻，她已經穿過一個又一個黑漆漆的洞道，也攤過惡臭的血池，她身子重，爬不上高處，這里到處都是惡鬼妖獸的氣息，她根本不敢弄出大動靜，很多危險的路，她都是能避則避的，就算現在靈力恢復了五成，但依然什么都做不了。

　　她疲憊地停下，覺得肚子一抽一抽地，那些東西在吃她孩子的靈力，她無助地靠著粗糙的墻，脫力地滑坐下去，“求你，求求你···別傷害他···我只剩下他了···”

　　她無法將那些東西從身體里逼出來，又不能捅自己的肚子，只能這么耗著，但這樣下去，孩子會被徹底吃掉的。

　　她該怎么辦？她能怎么辦？

　　衛(wèi)戰(zhàn)···救我···救救我們啊···

　　我好怕，我真的好怕呀！你快來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