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平靜的湖水，死氣沉沉，湖底的魂挨著魂，個個閉眼，經(jīng)過多少年都是如此，他們無聲地訴說自己的痛苦，拒絕了六道的容納。

　　找到九幽二字的石塊，衛(wèi)戰(zhàn)趕緊跑進去，在偌大的湖邊尋找沈晚的蹤跡，甚至飛起來從湖邊找到湖心。

　　“晚晚——！”

　　湖底男女老少皆有，交疊著，緊挨著，數(shù)也數(shù)不清。衛(wèi)戰(zhàn)來來回回尋了好幾遍，才在湖水東北角處看到那個白色的人兒。她雙手交疊放于腹部，面容安詳，相比周圍的魂魄，她顯得清瘦嬌小很多。

　　“晚晚！”他飛過去，伸手入湖想抓，但手一入，完全感受不到水的波動，近在咫尺的女人像幻影一樣看得見摸不著！

　　“晚晚······”衛(wèi)戰(zhàn)看著自己的手，絲毫不沾一滴水。

　　湖水里的女人不會回應他，更不會自己出來。衛(wèi)戰(zhàn)只能去鬼府取寂離紗。

　　觀望四周，他努力記住她的位置，然后說：“晚晚，你等等我，我馬上回來，我一定馬上回來?！?p>　　他不知道湖水會不會暗中涌動從而改變沈晚的位置，只知道他必須要迅速。這里說到底不是他的天魔界，他再厲害，有時也沒辦法，只能盡快。

　　衛(wèi)戰(zhàn)飛穿大河，跨越東西，順著奈何橋，來到鬼府。

　　鬼府是一座黑色的宮殿，點著幽幽的紅燈籠，加上黑暗的籠罩，生出詭異的陰氣和威壓，守衛(wèi)軍個個身披鎧甲，面部漆黑，完全沒有五官。

　　“鬼府重地，陰者判部，鬼王乃陽間人，速速離開?！笔匦l(wèi)軍的將領(lǐng)攔住他道。

　　衛(wèi)戰(zhàn)執(zhí)禮，道：“我無意闖貴府，奈何我妻魂沉九幽，只好來此借寂離紗一緞救我愛妻，望成全?！?p>　　“命理有數(shù)，輪回有道，既然陰陽相隔，就得遵循六道，強行延壽要遭天譴，就算是盛世鬼王，亦不可破壞規(guī)則?！睂㈩I(lǐng)鐵血無情。

　　“她是我的鬼后，我即是盛世鬼王，她與我同殊榮，不必遵循六道，更不受這里管制?！?p>　　兩方對峙，這時，黑色的大門突然打開，守衛(wèi)軍將領(lǐng)頓住，像突然接收到什么消息，半晌后才對衛(wèi)戰(zhàn)說：“進去吧，大人要見你?！?p>　　大人？是指鬼府的主人嗎？

　　衛(wèi)戰(zhàn)不失禮節(jié)，執(zhí)禮道謝，然后快步走進去。

　　鬼府像一個沉在黑暗中數(shù)百萬年的宮殿，瓦片，支柱，墻壁等等，都是黑色的，唯有到處可見的紅燈籠，像猙獰的眼睛，讓人心里犯怵。衛(wèi)戰(zhàn)沒有閑情去觀賞這里的環(huán)境，他時間緊迫。

　　踏上綿長的石梯，來到正殿，六條柱子盤著黑龍雕刻，四周空曠，前方中央是一片屏風，里面若隱若現(xiàn)有一張長桌和一把高椅，坐著的黑影端正大方，那是鬼府主。

　　“盛世鬼王?！钡统谅詭硢〉穆曇魝鱽?，莫名帶著寒氣。

　　桌上的薄本憑空翻了兩頁，鬼府主道：“晚后陽壽已盡，你是超越六道的鬼王，久待鬼府會壞規(guī)矩，莫再胡攪蠻纏了?！?p>　　“我是盛世鬼王，她亦是我的盛世鬼后，憑什么我出了六道，她要沉在九幽湖里？”夫妻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她替你開了盛世，自然要付出代價，再說沉湖是她選擇，誰也不能攔?！惫磐駚淼墓硗豕砗箅m不能圓滿，但得了再續(xù)前緣的機會，要開創(chuàng)一個盛世，鬼后就要有決心，晚后優(yōu)秀過頭了，不僅助鬼王登頂，還讓他超出六道，不死不滅，脫離鬼府管制，永遠封頂，這是誰都沒料到的。

　　晚后情深，但也決絕。

　　“我不管什么代價，今日我一定要帶她走?！睕]有沈晚，他得到永生有何用，他要這盛世有何用？！

　　鬼府主一揮，上空飄落一緞火紅紗，艷如妖血，道：“大局已定，掙扎無用，你若能帶走，忘川水倒流?！?p>　　一錘定音，衛(wèi)戰(zhàn)還未反應過來，眨眼間他就被退了出去，手中握著紅紗，回到了殿門口，鬼府主將他趕出來了。

　　以為要得到寂離紗會很艱難，甚至可能要打一場，沒想到這么容易就取到了，但他沒空計較其他，轉(zhuǎn)身忙飛往東面去。

　　“大人，為何給他？”

　　“晚后種下的咒術(shù)，我等都解不開，憑他，哼。”最后一個字，語氣充滿了不屑。

　　自己選的結(jié)局，如今來補救，著實虛偽。

　　以為有了寂離紗就能救晚后，當千封爐是擺設(shè)嗎？

　　艷火紅紗飄曼，拂過九幽湖水，衛(wèi)戰(zhàn)施法將它伸進了水面，控制它將水里的沈晚纏繞幾圈，然后往上帶。

　　紅紗入湖就像活的一樣，代替了他的雙手，將她緩緩擁住，脫離黑暗。

　　她的靈魂輕飄飄的，面容蒼白，沒有呼吸，也沒有重量，紅紗承載而出，再次回到他懷中。

　　“晚晚?！本庞暮?，他一手摟著她的肩，一手握著她的手，脖子上的傷痕觸目驚心，無聲控訴他的罪跡。

　　女子靈魂是半透明的，他喊多少聲都沒有任何回應，更沒有清醒過來的跡象。

　　她入了湖，出來時卻沒有半點濕，紅紗化為灰燼消失，她不沾一點灰。

　　衛(wèi)戰(zhàn)化出一個妖袋，將她小心收進去，揣在懷里，然后飛出九幽，遺落在角落的青銅爐至始至終都沒被注意到，依舊靜靜躺著。

　　燭火下，女子平躺在床榻上，她上方飄著一個妖袋，男子運靈將魂魄慢慢安置進她身體里，將近一個時辰才結(jié)束。他收了靈力，微喘著氣，坐下握住她冰冷的手，頹然地等著她蘇醒。

　　“晚晚，我不要盛世，我要你醒來。春天到了，梨花開了，你陪我賞花吧，求求你了······”

　　黑夜到白晝，衛(wèi)戰(zhàn)在床頭枯坐了一夜，沈晚依舊沒有醒來的跡象。

　　靈魂歸體，按理來說應該會醒了。衛(wèi)戰(zhàn)再次探查，順便將她脖子上的傷包扎一下。

　　至少，她的身體不再腐化，他要有耐心，她會醒的。

　　于是，他從白天等到日落，夜幕重新掛上，沈晚依舊沒有蘇醒。

　　“晚晚，晚晚？”他一遍又一遍地喚她，仍然沒有用。

　　難道，是哪里出了差錯？還是···她不想再見他？

　　“大王，”總侍殿在外頭道：“大王，有一位自稱是天魔閣守門人的男子求見，他說他叫淀九?！?p>　　淀九···來的正好，讓他幫忙看看沈晚，也許能找出問題所在，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

　　“宣，快宣——！把他帶過來！”

　　“是?！?p>　　“晚晚，你以前就特別信任他，他一定有辦法救你的?！?p>　　床榻上的女子一塵不染，根本不會理他說什么話。

　　總侍殿帶淀九來到羽梨殿，衛(wèi)戰(zhàn)一見他，就馬上讓他看看沈晚的情況。

　　“我安置了魂魄，她卻沒有醒來···”

　　淀九見衛(wèi)戰(zhàn)神色頹潰，與往日的意氣風發(fā)大相庭徑，根本沒有盛世鬼王應有的風范，也看得出他這幾日并不好過。

　　“你去地府了？”

　　“對，我不能沒有她?！?p>　　怪不得他去地府沒看到她，還聽說有人去闖鬼府主的地盤。

　　不多想，淀九上前看了看沈晚，半晌皺眉問：“你真的把她的魂魄安進去了？”

　　“千真萬確?！?p>　　淀九疑惑，然后走到床邊，彎腰將她扶起來，偏了偏她的頭，施法從她耳朵里探查，中指食指并著化出一道小小的白色靈光，進入她耳朵，結(jié)束后，他臉色凝重，將她放平到床上，起身對衛(wèi)戰(zhàn)說：“她靈魂不完整?！?p>　　“什么意思？”衛(wèi)戰(zhàn)臉色煞白。

　　“人有三魂七魄，眼下她魂魄分離，只有三魂。”

　　“為何會魂魄分離？難道···難道那九幽湖還能分離魂魄？”衛(wèi)戰(zhàn)想不通，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七魄。

　　“人死魂魄入地府，沒有外力是不會分離的?！?p>　　也就是說，有人把她的魂魄分離了？

　　“是誰，會是誰干的？！”

　　“魂魄分離和合成并不簡單，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分的，她下去不久就會上忘川河，她身份特殊，又獻身助你成就大統(tǒng)，連鬼府主都不能輕易左右她的輪回處，你覺得誰能分離她的魂魄？”

　　言下之意，只有一個可能，她自己分離了魂魄。

　　衛(wèi)戰(zhàn)還沒從疼痛中緩過神來，又聽見淀九說：“你說你在九幽湖里找到她，據(jù)我所知，若非自愿，靈魂是沉不了九幽湖的。她怨氣難消，不入輪回，分割魂魄后跳下九幽湖這個可能性很大。乂綦鬼王，她不想見你，復活她，你覺得她會感謝你？”

　　沈晚若是有心復活，她只需在忘川等衛(wèi)戰(zhàn)去接她回來便好，何必走大彎子？

　　答案是衛(wèi)戰(zhàn)不想面對的?！拔也还?，我不管如何，我一定要救她！有什么話，她親口跟我說，有多少怨，她盡管朝我發(fā)，我不要她離開，她怎么能離開我啊，她是我的鬼后！她很愛我的······她一直都愛著我······”

　　可是有多愛，到最后就有多恨。

　　淀九嘆氣，說：“不管如何，先找到她的七魄再說吧?！比羰钦业玫降脑挕ぁぁ?p>　　沈晚是什么脾氣？她固執(zhí)得厲害。就算到了地府，不僅不入輪回，還分割自己的魂魄，三魂沉入九幽湖，那七魄的去處估計也不會簡單，她拼盡全力不讓衛(wèi)戰(zhàn)帶她回來。這些話淀九沒說出口，不是怕衛(wèi)戰(zhàn)受打擊，相反的，他更希望看到衛(wèi)戰(zhàn)絕望到走投無路，這是他活該。

　　淀九跟衛(wèi)戰(zhàn)一起到地府走一趟，淀九道：“你在九幽湖找到三魂，我猜七魄應該不會離太遠，先去那里找?！?p>　　“好?！?p>　　二人飛身來到九幽湖，分頭行動。

　　淀九四處搜尋，看著九幽湖附近，除了湖水，就只有低低的墨黑色小草，剩下一片荒涼，根本藏不了什么。

　　沈晚在沉湖前分割了魂魄，她無法把七魄送去太遠的地方，那么，她會把七魄藏在哪？

　　他和衛(wèi)戰(zhàn)是陽間人，久待地府不好，要抓緊時間。

　　于是，淀九飛到半空，合掌集靈，以自身為中心，編織出一張金色的蜘蛛網(wǎng)，觸靈向四周快速探查魄息。

　　衛(wèi)戰(zhàn)看他布下靈網(wǎng)，此舉會消耗大量靈力，但搜尋進度會加快很多。

　　蛛網(wǎng)擴散，突然回彈了一絲，淀九馬上捕捉到，朝衛(wèi)戰(zhàn)喊道：“在東北方！”

　　衛(wèi)戰(zhàn)迅速跑向，淀九收了網(wǎng)，也飛過去，靠近了他才尋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那是······

　　衛(wèi)戰(zhàn)光顧著看湖里，沒注意角落，淀九落了地，看著地上的東西，吶吶地說：“乂綦鬼王，你要失望了?！?p>　　“什么？”衛(wèi)戰(zhàn)回頭，順著淀九的目光，落到了角落處的一只青銅爐上。淀九伸手，那青銅爐受牽引慢慢飛到他手中，暈著淡淡的白光。

　　衛(wèi)戰(zhàn)看著這小小的爐子，猶記得萬令書上似乎有記載。

　　淀九沉著眸子，惋惜道：“她把七魄，封印在千封爐里了。”

　　“如何打開？”

　　淀九搖頭，說：“打不開，這是她的千封爐，除了她本人，沒有人能打開?！?p>　　衛(wèi)戰(zhàn)心涼得發(fā)痛，淀九又說：“每一位鬼后都有一個千封爐，那是陰邪神器，認主的，只有鬼后能使用，你就是換別的鬼后，也用不了沈晚的千封爐。她的七魄在里面，除非她自己打開，否則誰也動不了?！?p>　　她如今只剩三魂，昏迷不醒，也施不了法術(shù)，打開千封爐是不可能的。

　　這是她布下的死局。

　　淀九把千封爐交給衛(wèi)戰(zhàn)，說：“解封是不可能的了，你還要帶它走嗎？”

　　衛(wèi)戰(zhàn)接過，難以接受她的狠心，手不禁有些顫抖。

　　“恕我直言，沒有七魄，剩下的三魂留在她軀體里是不穩(wěn)定的，甚至會潰散，你若是真的心疼她，就把三魂重新送回來吧。她，是真的回不來了。”

　　她根本，就不想回來······

　　衛(wèi)戰(zhàn)看著千封爐，淚水決堤?；瓿辆庞暮?，魄鎖千封爐，她顯然已經(jīng)預料到他會來找她，所以費盡心思阻止一切可能。

　　“我好恨——！”

　　從鏞谷口出來，她就已經(jīng)千瘡百孔，那時她好恨，恨他，恨沈柒，也恨所有人，芒山之戰(zhàn)，她一心赴死，她什么都想好了。只有他傻傻地以為能補償，對她好就能求得原諒。

　　她其實沒有原諒過他，只想離開他，那封和離書已經(jīng)足夠說明她心意了。他也是真的壞，她盡全力給他盛世，最后的心愿是求得一封和離書，可到最后，她也沒收到······

　　衛(wèi)戰(zhàn)抱著千封爐，無措又茫然。

　　回到羽梨殿，衛(wèi)戰(zhàn)無聲地坐在床邊，對著床上的女子發(fā)呆。他最后還是把千封爐帶了回來，放在她旁邊。

　　三魂七魄，聚齊了，可是沒法恢復。

　　淀九立在一邊，看他垂頭喪氣又不肯放手的模樣，就覺得沈晚的狠心很值得。從前她卑微到骨子里，掏心掏肺對他，可他從不珍惜，一心追名逐利，建立宏圖霸業(yè)，把鬼后當棋子，更視她真心如塵土，隨意揮霍和踐踏。

　　“我初次見她，就知她身負睨狼封印，使不出鬼后力量，天魔閣是不許守門人插手和干涉的，我只能隱晦提醒，給她凈水，還說她名字不好聽。烙淵鬼王的鬼后找不到，是障礙，你的鬼后被封印，也是障礙，但你還是有優(yōu)勢的，她在你身邊。知道她名字為何在天魔閣里顯現(xiàn)很晚嗎？因為她取了晚字，所以她一生很多事都會晚一步，比如你封王去問鬼后名字沒耐心等待，比如你沒在她覺醒鬼后之力時娶她，比如你在鏞谷口沒及時救她，很多很多，她一生都在被耽擱，你若是多些耐心，這些自然不是阻礙，但可惜，這一路都是她在努力走向你，你并沒有牽緊她的手。你這份深情若是早點拿出來，她也不至于落得這樣的下場。”

　　命啊，就是折磨人。

　　“我知道錯了，真的知道錯了，我還有機會嗎？我不要盛世···我拿命換她···有沒有一命換命的方法，讓我換她活著···我不見她，不打擾她，讓她好好活著就行，我只剩這個了······”

　　淀九抬手，浮空抹過沈晚的身體，紅色的咒愿一一浮現(xiàn)。

　　“一寐吾王江山永固，二寐吾王千秋萬代，三寐吾王百泰安寧，四寐吾王不老不死，五寐吾王不傷不滅，六寐與君和諧相離，七寐與君生死不見，八寐與君如彼花錯，九寐與君不逢于世，十寐與君永隔無間。”

　　“芒山之戰(zhàn)，鬼后自刎，舍生獻咒，助王登頂。鬼后的十寐咒是不可逆轉(zhuǎn)的，她許你千秋萬代山河永固，也許你脫離六道生死不見，這是祝福亦是詛咒，她確實是很愛你的，但也是真的恨你，你就守著盛世，守著芒山咒陣，好好受著吧?！?p>　　不老不死，不生不滅，永遠，永遠地看著這個她拿命換來的江山，來滿足曾經(jīng)的雄心壯志。

　　這是他一開始所追求的，他也是這么要求鬼后的，如今，她成全他了。

　　在強大的十寐咒下，他們就已經(jīng)不可能在一起了。想拿盛世換她，想以命換命，除非有比沈晚更強大的鬼后，拿命去解咒，打破這盛世，可是衛(wèi)戰(zhàn)是最強的鬼王，往后不會再出現(xiàn)比他更強的鬼王了，鬼后更是不可能，十寐咒會替沈晚消滅一切威脅衛(wèi)戰(zhàn)的人，就像烙淵鬼王，還有他的南淮，都在恐怖的咒圈攻擊里瞬間灰飛煙滅，這盛世是衛(wèi)戰(zhàn)的，沈晚不會允許有人奪取。

　　淀九離開了羽梨殿，他再也不想來了，連同整個北奉，他都不想再踏足，那是最悲慘的鬼后的出生地和葬身處。

　　走過布滿梨花的石路，花朵很美，宮殿卻很冷，還有后面?zhèn)鱽淼目藓?，凄厲又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