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僧達千辛萬苦回到洛陽,不顧旅途勞頓,拉著康惠澄,到石城酒樓喝悶酒。石暮雨也無事可做,陪兩人吃喝。因為有約定,安僧達不能提孬蛋、雜羅,也不愿意提南行的所見所聞,只能仰頭喝酒,低頭嘆氣,不斷嘮叨,賺錢干什么,賺錢有什么用。這簡直是懷疑自己的人生,否定商賈的存在??祷莩畏驄D樂了,此前一段時間,兩口子想了很久,都沒想明白,只是覺得再去打拼不合適,該多養(yǎng)幾個小孩?,F(xiàn)在輪到安僧達發(fā)愁,兩口子很想知道,他能想出什么好主意,值得期待。
所有人都知道,現(xiàn)今世道,沒幾個人敢花天酒地,都怕酷吏抓人,所以才有“錢何用”之問。大槐樹下以為,圣神皇帝革唐命成功,一定會抑制酷吏,像陳子昂所奏:宜緩刑崇德,息兵革,省賦役,撫慰宗室,各使自安。誰知,并非如此,酷吏沒改行,人數(shù)更多,手段更多,誅殺、流放的人更多。
除此之外,圣神皇帝依舊想盡各種方法,招攬?zhí)煜轮?。策貢士于洛城殿,擴大歲舉、制舉之規(guī)模,數(shù)倍于高宗、太宗朝,天下讀書人為之歡呼雀躍。
圣神皇帝親自引見官員舉薦的賢能、自舉的供奉官,無問賢愚,悉加擢用,高者試鳳閣舍人、給事中,次試員外郎、侍御史、補闕、拾遺、校書郎。試官自此始。時人為之語曰:
“補闕連車載,拾遺平斗量;欋推侍御史,碗脫校書郎。”
有舉人沈全交續(xù)之曰:“糊心存撫使,瞇目圣神皇?!?p> 御史紀先知擒之,劾其誹謗朝政,請杖之朝堂,然后付法,圣神皇帝笑曰:
“但使卿輩不濫,何恤人言!宜釋其罪?!?p> 能從這個渠道進入朝堂者,至少出身寒門,真正的黎民百姓還是要走銅匭投書這條路。
圣神皇帝雖濫以祿位收天下人心,然不稱職者,尋亦黜之,或加刑誅。挾刑賞之柄以駕御天下,政由己出,明察善斷,故當世英賢亦競為之用。
張仁愿算是最早一批走自舉擢升的官吏,看著鬧哄哄的朝堂,倍感壓力。再這樣蹉跎下去,哪里還有自己的機會。市井傳言:
神圣皇帝令人自舉供奉官,正員外多置里行、拾遺、補闕、御史等,至有”車載斗量”之詠。有御史臺令史將入臺,值里行御史數(shù)人聚立門內(nèi),令史不下驢,沖過其間。諸御史大怒,將杖之。令史云:
“今日之過,實在此驢,乞先數(shù)之,然后受罰。”
御史許之,令史謂驢曰:
“汝技藝可知,精神極鈍,何物驢畜,敢于御史里行!”
于是羞而止。
張仁愿焦躁不安,時常懷疑自己所選的路,真的能走下去嗎?時法官競為深酷,唯司刑丞徐有功、杜景儉獨存平恕,被告者皆曰:
“遇來、侯必死,遇徐、杜必生?!?p> 看到酷吏所作所為,以及徐有功、杜景儉等人的艱難,又堅定了自己的信心:像酷吏那樣審案,不是所愿;像徐有功那樣與酷吏博弈,同樣不是所愿。與其陷入不可知的漩渦,不如現(xiàn)在平平安安。最大的可能,這輩子就這么碌碌無為,又怎么樣呢?在如此喧囂的朝堂,能定下自己的心,很不容易;張仁愿自鳴得意,算是自我安慰吧,從此以后冷眼看酷吏。
酷吏殺人太多,人人自危,該有的反擊自然而來。最奇怪的是薛懷義,這批特別擢升的官吏,最有權勢的是他,武家兄弟、朝廷大臣都以他為尊,卻沒多少惡行傳出,最多也是橫沖直撞,毆打道士。做事中規(guī)中矩,沒有耀眼的功績,也沒出大的紕漏。所以,暫時沒有朝臣找他麻煩。
以來俊臣、索元禮為首的酷吏,得罪人太多,遭到的反噬也多。有意思的是,來俊臣帶頭,休糠糟妻,強娶大族女;如果不從,便羅織罪名,逼婚。大槐樹下疑惑,酷吏為什么休妻?完全沒有必要,難道,大族女能給他們帶來什么?恐怕不僅僅是嫌棄糟糠妻,而是另有打算。
左金吾大將軍丘神勣最先被扳倒,有人告其謀反,審定罪名成立,誅殺。又有人告文昌右丞周興,曾與丘神勣密謀造反,神圣皇帝命來俊臣審理。因為是鄉(xiāng)黨,來俊臣請周興到家里喝酒。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來俊臣嘆息道:
“周公,我們雍州人,能活到現(xiàn)在,很不容易。你在外做官不缺錢,不知道鄉(xiāng)黨的苦。想當初,我沒飯吃,與一伙兄弟經(jīng)常出去盜竊,總是被抓。牢獄也怪,沒幾天就把我趕出來。后來,跑到和州,送獄后不再放我出來。全靠圣神皇帝圣明,給出一條活路,我才得以出獄,到洛陽為官。你明白,我們的榮耀來自哪里;所以,我輩理應為圣神皇帝赴湯蹈火,在所不惜。來,干杯!”
干完后,來俊臣問周興:
“周兄,囚犯不認罪,有什么好辦法?”
周興笑著說道:
“簡單,取大甕,以炭火圍四周炙烤;令囚犯入甕,什么罪名都會承認!”
來俊臣讓侍從取來大甕,如周興所說,用炭火圍住烤,然后對周興說:
“周兄,有內(nèi)狀推史,請君入此甕。”
周興惶恐,叩頭服罪。法官依法判周興死刑,神圣皇帝因其功,赦免死罪,流行嶺南,中途為仇家所殺。
索元禮坐贓賄,被關進大牢;法官審案,索元禮拒不認罪,法官曰:
“取公鐵籠來!”
索元禮最有名的酷刑,名鐵籠赩囚首,加以楔,可至腦裂死。索元禮深知酷刑的殘忍,當場服罪,流死嶺南。
傅游藝因首倡革唐命有功,擢為鸞臺侍郎、同平章事;一年之中,其官衣顏色從青、綠、朱及紫,時人謂之“四時仕宦”。親信告密,傅游藝夢到登上湛露殿??崂魧⑵渥ゲ度氇z,自縊而死。
接連幾個酷吏獲罪死,并沒有影響到其他酷吏的情緒。來俊臣躍居為首領人物,與其黨硃南山輩總結經(jīng)驗,造《告密羅織經(jīng)》一卷,將酷吏的聲望推到巔峰。這個時代,官多,犯罪的官也多,羅織之熱情高漲。
張仁愿曾經(jīng)翻看過來俊臣之流的檔案,發(fā)現(xiàn)這批讀書不多,甚至不識字的官吏,因為早年特別的經(jīng)歷,對達官貴人有種常人難以理解、刻骨銘心的仇恨。也是因為這種異常仇視,他們才能想出那么多酷刑,才能對看不慣的人羅織罪名。只要認定你有問題,證據(jù)對他們來說只是必須的過程,從來不是判案的依據(jù)或阻礙;如果需要,酷刑一定能取得任何口供;如果有人還是不屈服,那也是因為刑具不夠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