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今是昨非

　　　　這一日，劉平直睡到日頭偏西，昨日劉平十五歲生辰。尋常百姓家別說十五歲，就是到了五十歲也沒的慶賀?？赡茉谔镩g地頭忙了一天，回到家洗完了腳，才想起來算到今兒，老漢在世上已經(jīng)走了五十年，最多喚自己那老婆子去村頭熱壺酒來，再炒個花生米就著，滋溜喝上半宿，這就算有福了，逢上亂世，死了都不知道埋在何處，哪還有那閑工夫去賀什么壽。

　　劉平終究不是尋常人家子弟。他乃是長沙王的次子，景帝的孫子一輩，雖是庶出，可也地位尊崇，比尋常公侯人家的公子還要富貴三分。自然是從百日開始一路慶賀，只要是禮書上找得著的日子，不管什么周歲，加冠，都得挨個熱鬧一遍。這樣才合王族風(fēng)范，才能體現(xiàn)高祖蔭德。

　　昨日里，雖然劉發(fā)平素不滿劉平這些年的紈绔心性，也見不得他在熱鬧場合那個呼朋引伴的孟浪勁，可一來這是王族該有的禮數(shù)，二來也怕周氏吃心，只道自己不待見這個庶子，因此也仍舊擺了筵席，請郡中的官宦世家，社會賢達(dá)前來，倒也不專為慶賀劉平的生辰，順帶著自己也與這些人聯(lián)絡(luò)下感情。

　　別看劉發(fā)是個藩王，說起來名頭大得很，可在七國之亂以后，藩王權(quán)力大減，以前在封國內(nèi)的治權(quán)被剝奪得一干二凈，基本上成了個坐吃等死的虛銜。長沙國的官吏，上到國相，下至縣令，全由中央直接指派，自己半點(diǎn)干預(yù)的權(quán)力也無。有的國相，名義上說是來輔佐藩王，暗地里卻不無看管的意味，諸王稍有異動，一道密折就遞到了長安，弄得這些藩王也只好忍氣吞聲，不少王爺干脆也就甩手不管，只管吃喝逍遙。

　　劉發(fā)也不能例外，為了防止這些朝廷的官吏給自己小鞋穿，讓自己在封國的日子更為舒坦一些，也不得不放下皇子的架子，與他們常相結(jié)交。不過若是結(jié)交太過頻繁，且沒有個說得過去的由頭，不免又要惹人猜忌。所謂官員私交藩王，正是犯了朝廷的大忌，誰知道你們會不會暗地里竄通起來謀國篡位，抽冷子來個起兵造反，一樣的都是高祖子孫，都姓劉，你能做皇帝，我也能做。所以朝廷對這些同姓王爺防范得倒更是厲害，蓋因這些人本就也有繼位稱帝的合法性。因此劉發(fā)這藩王的位子實(shí)是做得如履薄冰，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還好景帝不如他的祖父高祖皇帝一般多疑，不會無端端地給藩王扣個謀反罪名，且劉發(fā)不似別的旁系藩王，他本就是景帝的兒子，父子關(guān)系畢竟親近許多，劉發(fā)倒也因此不至于度日如年。

　　昨日這場筵席，除了劉發(fā)請來的官宦賢達(dá)，還有劉平自己招來的一幫貴族公子哥。這些人皆是功勛故舊之后，靠著祖宗出生入死攢來的陰德，躲在祖輩的余蔭之下，成日里只會嫖賭逍遙，因此這幫人湊在一起，端的是熱鬧非常。這個說城南新開了家青樓，頭牌姑娘美到不可方物，那個講這幾日秋高氣爽，正好出城打獵。所談無所不及，可就是有一樣絕口不提，那就是學(xué)問。

　　劉發(fā)早料到劉平的這幫狐朋狗友要把這王府弄得似個殺豬場，為了不在外人面前丟丑，也為了圖個清靜，便索性單獨(dú)在王府后園給他們辟了個場子，自己與那些官員只在前廳餐敘，由著他們在后頭鬧去。

　　這一鬧，劉平就喝多了，架不住這些人英明神武地一通吹捧，來者不拒，一時間杯觥交錯，一片狼藉。喝到最后，能走動的已經(jīng)不多，太監(jiān)們上來扶的扶，攙的攙，好不容易把一干人等都安置妥當(dāng)，劉平也被架著回了自己的寢宮。他自十歲以后就離開了母妃周氏的元熙宮，單獨(dú)有自己的居寢之所，他也樂得不聽母妃的絮叨，自己有個逍遙去處。

　　宿醉之后，劉平乍一睜眼，便覺得腦仁直發(fā)漲，哼了一聲，他的頭一個念頭就是：媽的，又睡過頭了，那復(fù)變的作業(yè)還沒有做，下午上課還得交，華大媽可不是省油的燈，一次作業(yè)不交扣十分。哎，他嘆了口氣，正要坐下來，卻發(fā)覺不對。周遭一個人也沒有，寢室那幫兄弟半個也不在，睡的那床也不是寢室那張窄小的單人木板床，而是一張寬大的紫檀木床，床上雕空鏤花，極盡繁復(fù)之能事，蓋的那被子也鮮艷華麗，摸上去光滑似水，倒是絲絹一類的物事。

　　劉平使勁晃了晃腦袋，這才慢慢想起十幾年前在地府的那番遭遇，想起和判官爭鬧，要轉(zhuǎn)世到藩王府邸，現(xiàn)在自己可不就是藩王之子嗎？只是一時間仍是反應(yīng)不過來，自己現(xiàn)在身兼兩世的記憶，一世是個大學(xué)生，一世卻是這王府的紈绔少年，錯亂不堪，想了一會，腦仁更疼。劉平心下暗罵，好你個判官死老鬼，想出這么個法子來折騰我，這不是存心要讓我精神錯亂嗎，搞得我現(xiàn)在到底是誰都說不清楚，日后若是再碰上，定要告到閻王那里，告這老鬼一個瀆職之罪，剝了他的鬼皮。正想著，門外一個宮女輕聲問道：“小王爺可是醒了？”劉平一時仍是有些迷惘，愣了半刻，確定這是在問自己，因此說到：“醒了。”話音剛落，殿門打開，幾位宮女魚貫而入，當(dāng)先一個宮女手托銅盆，次一個宮女端著銅盤，盤上托著一只雙耳玉壺，再后面的宮女次第拿著錦帕與華服。

　　劉平因?yàn)榛謴?fù)了前世的記憶，對這幾位日?？磻T了的宮女不由得又開始重新審視起來。這些宮女都是二八妙齡，身著宮裝，臉施薄粉，唇點(diǎn)朱紅，走步盈盈姍姍，與現(xiàn)代女子大有不同，古典婉約至極。劉平一時間竟看得呆了，心想，這些宮女，隨便拿一個回去，都夠?；ㄒ患墸疫@可算是賺大發(fā)了。

　　排頭的宮女見劉平盯著自己看，一時間滿面飛紅，還只道這個小王爺情竇已開，看上了自己，因細(xì)聲細(xì)語地說到，“請小王爺凈面。”劉平這才一醒神，趕忙遮過這一節(jié)，說：“我自己來吧?！痹拕傄怀隹冢瑒⑵骄陀X得不對，這分明是張義在說話，哪是劉平，當(dāng)下咳嗽一聲，又說：“好”。聞言，第二個宮女便端著玉壺上前，將那玉壺蓋揭開，將壺中水倒入銅盆，再看那水，冷熱適中，顯然是已經(jīng)事先調(diào)好水溫。劉平將水撲在臉上，如此反復(fù)幾次，旁邊宮女早已遞上錦帕，待劉平擦干。這通忙完之后，伺候凈面的宮女便退在一旁，手捧衣物的宮女行上前來，盈盈一福道，“奴婢們伺候小王爺更衣。”

　　劉平聞言一驚，心道，要糟，這更衣要擱在昨日倒也是平常事，可現(xiàn)在自己既已回復(fù)前世記憶，這伺候更衣便是萬分別扭，想我從小到大，也就上小學(xué)前老媽給我換過衣服。念轉(zhuǎn)至此，突然想起自己父母，雖是前世之事，卻也不免黯然神傷。這一傷心，倒也忘了尷尬，由著這些宮女把自己周身衣服剝了下來，又套木偶似的把另一身華服穿在身上。一時之間，劉平腦中無比混亂，不覺得又把那無良的判官給咒罵了一通。

　　伺候停當(dāng)，排頭的宮女福了一福，道：“小王爺該去給梅妃娘娘，周妃娘娘請安了?！眲⑵揭?yàn)檫€沒理清頭緒，實(shí)在不愿出去見這兩位母親，可是王府禮數(shù)如此，自己雖然生性頑劣，可是十幾年來在這一點(diǎn)上還是不敢疏忽，要知道孝道乃是大節(jié)，小節(jié)可不拘，大節(jié)卻萬萬不可廢。因此無奈之下，也只好說道：“伺候著吧。”一排宮女齊刷刷再行一禮，齊道：“喏！”

　　一行宮女太監(jiān)擁著劉平先往梅妃寢宮而去。卻問為何不先去生母周妃處，反而先往梅妃那請安呢？倒不是劉平對梅妃有什么深厚感情，只是禮法如此。梅妃雖然不是劉平生母，卻是長沙王府的正妃，是劉平的嫡母。好在這是在王族，偏妃的地位比尋常人家的妾要好萬分，不然梅妃就是把劉平奪過去只讓他認(rèn)自己做母親也是可以的。綱常那一套，有時候就是那么可笑而不近人情。

　　進(jìn)得梅妃寢宮，先由宮女通報，里面響起一個婦人慵懶的聲音，道，讓他進(jìn)來吧。劉平因獨(dú)自進(jìn)去，先伏在地上一拜，道：“兒子給母妃請安，母妃福體安康?！泵峰嶂碜犹稍谲涢缴?，手微一抬，道：“起來吧。”劉平因起身，躬身伺立于一旁，拿眼偷偷打量梅妃。雖然看了十幾年，但是今日看的感覺又自不同，梅妃雖然已為人母，但是漢朝女子出閣本就很早，王族選妃更是早于常人，劉發(fā)十五歲便迎娶梅妃為妻，梅妃那時不過十三歲而已?，F(xiàn)在自己兒子劉庸都已經(jīng)二十了，孫子都有了，她也不過三十五歲，加上養(yǎng)尊處優(yōu)，保養(yǎng)得當(dāng)，看著一點(diǎn)也不似為人祖母的。劉平暗道，這女人要擱在現(xiàn)代，怕是還未結(jié)婚，在這卻做奶奶了。他這既有了張義的記憶，對這梅妃就更疏遠(yuǎn)了三分，只拿他當(dāng)個不相干的女人看待。

　　梅妃斜眼一看劉平，緩緩開口道：“昨日生辰，你父王看在祖宗禮法的份上，為你擺了筵席，也好不叫別人說他親嫡遠(yuǎn)庶，兩個兒子不一般看待?！保峰D了頓，收回看在劉平身上的目光，只顧拿手在身上彈掃，又道：“可是你卻招來這一幫的公侯子弟，若是都是些知書達(dá)理的名門之后也就罷了，偏是些只靠祖宗余糧活著的登徒浪子，攪得王府后院喧鬧不堪，白讓人看笑話。我昨日因是你的生辰，也不去理會，可今日卻要說你幾句?！眲⑵焦淼溃澳稿堎n教?！泵峰允菓袘械卣f，“你也別說賜教，你若是能聽我的，這十幾年早就聽了，我的話，你也只在這宮里裝裝模樣聽著，出了養(yǎng)儀宮，就全甩在腦后。今日我只說你，昨日一過，就已十五。你父王十五歲的時候已經(jīng)迎娶我做了王妃，封到了這長沙國做藩王，算是成家立業(yè)，不負(fù)皇父養(yǎng)育之恩。你再看看你現(xiàn)在，別說成家立業(yè)，離開了身邊這幾個宮女太監(jiān)，你都不知道該怎么活。成日里只知道和那幫浪蕩公子瞎混，無心向?qū)W，你雖是藩王之子，不愁吃穿，將來也有爵位可襲，但似你這般行徑，哪有半點(diǎn)高祖骨血的樣子?！?p>　　劉平心道一聲慚愧，暗罵道，劉平你這小子也忒無能，今日才惹得小爺我聽這婆娘一通訓(xùn)斥。忽然一想，自己可不就是劉平，過去十五年的事情哪樁哪件不是自己做的，又沒有人捉著自己雙手去做那些事，也沒人迫著自己去結(jié)交這些狐朋狗友。心念至此，不免又要罵那判官，老鬼，若是讓我落地就有前世記憶，我何至于成了今天這般的朽木，又何至于被這婆娘冷嘲熱諷。呆想了一陣，劉平回道：“母妃教訓(xùn)得極是，兒子這便記在心里，日后一定痛改前非，不負(fù)父王母妃期望。”梅妃冷笑道：“得了，你說這話也不是第一回，我對你能有什么期望，只盼別傷了你父王的心就行了?！眲⑵皆僖还淼溃骸皟鹤硬桓摇！泵峰粩[手，說，“去見你母妃去吧，別在我這干待著了。”劉平一禮，退出殿來，返身便走。心里已經(jīng)暗暗下了扭轉(zhuǎn)乾坤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