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鴻曾聽人說過宣王府與任家離得不遠,一路上也沒打聽便輕易摸到了任家。任陌似乎正要外出,聽手下人在耳邊低語一陣,便揣著短刀出了府門。
因為白日的事,他原本只是想來教訓教訓他的,沒料到會撞見這一幕,耐不住好奇便跟了過去。
任陌帶著三個手下,一路往東郊林里走去,過了林子入了一處宅院。
蕭鴻繞過正門,尋著無人之處翻墻而入,找了個方便觀察廳堂情況卻又不致被發(fā)現(xiàn)的隱蔽處躲了起來。
廳門大開著,里面點著兩盞燭火,地上跪著一個雙手被縛的漢子。蕭鴻記得,他也是任陌身邊的親信,只是如今看來稱不上是親信了。
“若非殿下提醒我還真沒想過懷疑你,如今還要誣賴別人打盹兒是嗎?”任陌冷冷道。
地上的人拼命否認,頭都似要搖斷了。
任陌瞇起眼睛,在他的臉上細細打量著:“蘇義,你老實交待,老爺我可以看在你過往還算忠心的份上,給你個改過的機會,如何?是誰逼你這么做的?”
“主子明察,真不是我!那房間的窗戶雖是被封死的,但不代表賊人沒本事從正門而入,興許是偷了鑰匙趁人不在溜進去換人的。主子可審問過李開,他果真一步都沒離開過?”
“好,那我問你,我們分開時也才剛過了酉時,宅里卻說人是亥時送到的,這中間你去了哪里?兩個時辰,西天也該到了!”
“吃飯。”
任陌鄙夷地狂笑一聲,狠狠地捏住了他的下巴,蘇義雖是習武之人,卻天生是個白皮,下巴上很快便是青紅一片:“長本事了,編謊兒把自己膽子也編大了?事沒辦成也敢去吃飯?!”
“大人不信可明日去問我那族兄,您認識的,廷尉監(jiān)蘇唯賢。我家本就是他祖父那輩的庶出旁支,算遠親了,他好不容易想起我這么個人,便非要拉我吃喝,那時我拎著麻袋怕他起疑,故作尋常地跟他閑聊了一陣?!?p> “他沒想過查看?”任陌道。
“我說里面是大人打的獵物,怕熏了飯館的客人,兄長忌諱擅殺,便也沒興趣去看。我怕那小丫頭提前醒過來,才找借口繞了一條街回來的?!?p> “原來下午就是這么跟蘇唯賢串供的?”任陌聞言笑得愈加瘋狂,一巴掌甩到他臉上,霎時便顯出一個五指印,“你猜我為何偏偏今日審你?”
蘇義驚得面容失色,此刻方知上當。他本以為宣王沒有追究,而任陌又忙于年末官員考校任免的事,這茬就算過去了。白日聽他提了一嘴還有些納悶,為防萬一才又找蘇唯賢對了說辭,卻沒想到是給他下的套……
他嘴硬道:“偶遇罷了,說明不了什么。”
偶遇需要偷偷摸摸?
任陌冷冷笑了一聲,起身坐回主位:“很好,看來不嘗嘗厲害你是不肯老實說了。唉,李開白白替你挨了頓打,在床上躺了好幾天,真是可憐??!你也別怪我,不打你一頓也不公平不是?!”
說著,便見幾個手下拳腳齊上,不一會兒就打得人鼻青臉腫,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任陌沒想到他嘴這么嚴,更想不通他自己都這么慘了還有什么理由替殷墨隱瞞,而殷墨又是什么時候收買他的?
他愁苦地嘆了口氣,吩咐道:“先將人關(guān)起來,明日再辦,我就不信他骨頭真這么硬!”
蕭鴻躲在暗處靜靜看著這一切,直等到眾人各自回去歇息,才揉了揉發(fā)麻的手腳,松了口氣。正打算等他們熟睡之后去救人,眼前忽地飄過一道黑影,還未來得及看清什么打扮,便見那人躡手躡腳朝任陌臥房而去。
他暗暗吃驚,居然沒發(fā)現(xiàn)院子里除了他以外,還另有人在。
他只當是不巧遇到竊賊,沒打算理會,只悄聲來到旁院關(guān)人的庫房,打暈了角房守門,搜出了他身上的鑰匙。
蘇義迷迷糊糊被他帶出林外,感受著凜冽的寒風腦子才清醒了些。
“你是……蕭公子?”他自然對這一表人才的年輕公子很有印象,有次在宣王府相遇還切磋了幾招,只是十分震驚來救他的人會是他。
“湊巧罷了,不必多心。先出城躲避一陣子吧,給任陌找到他不會放過你的?!彼麖膽牙锾土诵┧殂y子給他。
蘇義愣了一愣,一時想不通前因后果,只好聽他的囑咐先逃命要緊。
——
次日午后,暖陽和煦,桓清從廚房端來蒸好的蛋羹放在涼亭里,又從房間抱來了兒子,多娜還在房里陪女寶寶玩鬧。女兒要比兒子活潑些,也更能吃,兒子卻有些挑食,故而另煮了蛋羹伺候他。
她將孩子抱坐在腿上,一手攬著,一手試溫,勺子一遞到嘴邊,那兩只小手便抓啊抓的,想要自己抓來吃似的。
“臭小子,以后有你自己吃飯的時候,著什么急呢!”桓清喃喃抱怨著,聽起來卻像是在跟自己兒子撒嬌。
清秀柔和的側(cè)臉,在暖陽的映照下仿佛白得透光,額前細碎的頭發(fā)隨寒風微微搖晃,每過一會兒便要放下勺子別到耳后。這一舉手抬頭間,卻見一夜未歸的蕭鴻正專注地看著她。
蕭鴻回過神忙走過去蹲下,按著兒子的兩只小手:“琰兒乖,吃完了爹爹帶你出去玩耍,過年熱鬧得很!”
桓清一聽登時冷了臉,扭過身子:“別亂認親戚,這里沒有你兒子!”
“……我錯了夫人,昨日實不該說那種渾話,你打我吧!”
蕭鴻滿目悔恨,說著便抓著桓清空閑的手朝自己臉上招呼。她頓時就想起以前山腳下住著的一對夫妻,每逢丈夫犯了錯便是拿這套來糊弄妻子,下次卻照犯不誤。
于是桓清更加生氣了,揮開手叱罵了一句“腦子有病”便回房了。
多娜見狀,將不離放回圍床,叮囑他們好好說話,磨著步子撤了出去。桓清放好兒子,正欲走向書案,卻被攔了個結(jié)實,蕭鴻將人抱在懷里后便不再撒手。
“夫人沒我力氣大,別白費力氣掙脫?!?p> 桓清本就不愛撒潑,近來不常出門更懶得勞力費神,果真不再動了,但也完全不理會他在說什么,甭管他如何認錯,都不肯接半句話,急得蕭鴻險些要哭出來。
他稍稍退開,在她嘴上不輕不重地親了一下,對方也沒什么反應,甚至還嫌棄地皺了皺眉。
二人僵持了半晌,蕭鴻實在沒轍了,忽然間卻像是聽見蕭不離叫了聲“娘娘”,他渾身一震,驚喜得不能自己,忙不迭地跑過去抱著。
雖然,那兩個疊字聽起來更像是“囡囡”……
“小不離真是厲害,已經(jīng)會叫娘了,再叫一次給你娘親聽聽!”
“叫聲爹爹,還有琰兒,乖,叫爹……”
“不許叫!”桓清冷不丁地喝道。
蕭鴻轉(zhuǎn)過頭可憐兮兮地望著她,只是他的夫人并沒抬頭看他,似在桌案擰眉寫些什么,于是便放下女兒走了過去。
不去還好,一去之下方才的喜悅?cè)焕渌疂矞缌怂频?,整個心如墜入冰窟,顫抖著右手奪過狼毫筆,將那寫了兩行字的“和離書”撕了粉碎,牢牢按著她的雙手,失語半天。
桓清淡淡道:“伯雁,我不想騙你了,其實孩子真不是你的,哦就在你去宣王府教人武功那段日子,很抱歉瞞你那么久。”
蕭鴻橫眉怒目:“我不信!你不是那樣的人!”
“嗯,那你回想回想昨日,那會兒怎么信的,再找找當時的感覺就好了。”
她欲抽回雙手而不得,便想起身去叫人,蕭鴻急得額頭冒冷汗,神情慌亂又無助,眼中布滿了紅血絲:“沒有,阿清我真的沒有懷疑你!那句氣話只是因為嫉妒,嫉妒你太過偏向他什么都依著他,真的不是那個意思!都怪那任陌故意激怒我,他說哪有陪著自己夫人在情敵家里鞍前馬后的,你說說我能不氣嗎?沒錯,流言是不該當真,可聽多了也不好受不是嗎?你反過來想想,若我讓你陪我住在別的女人家里,臨走還要你同意過繼咱們的孩子給她,你會好受嗎?”
桓清愣住了,這么一聽還真夠混賬的。她動了動手,拇指摩挲著他的手背,神色比方才柔和多了,眸中帶著深深的歉疚。
“我沒有怪你,昨日本就是我的錯。我知道殷墨身世凄苦,又對咱們有恩,我不介意回報他,但也沒聽說拿兒子補償?shù)陌?!?p> “……對不起?!逼鋵嶅e的是她吧,就這么輕易對殷墨的安排妥協(xié)了,根本沒怎么認真考慮孩子和孩子父親的感受。
蕭鴻喉間哽咽,握著她手的力道也松了些,像是剛學會說話沒多久的人那般吐字艱難生澀:“阿清,若你真的想好了,我……我答應你就是了,別總是想著不要我。也許你離了我可以活得很好,可我不行,我……離不開你。”
她將人拉起來,輕輕摟著他的腰,靠在胸前,心中更覺慚愧,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相待?
桓清將殷墨所說在陛下面前的解釋告訴了蕭鴻,畢竟別的理由可以不管,這個卻不能不顧。蕭鴻聽了半信半疑卻也能猜到,縱使此事屬實,也多半是殷墨有意為之,他就是算準了他的夫人會心軟接受。
二人喂飽了小兒女,在房間溫存了一會兒,忽聽到門外吵吵嚷嚷的,卻不是新年前喜慶的那種熱鬧。
心中略有些不安,桓清低頭看了眼又哄著孩子叫爹的蕭鴻,出了房門。
門外涌進來幾個官兵差役,為首之人她多年前曾見過,是廷尉府左監(jiān)蘇唯賢。官服穿得整潔板正,腰間帶著長刀,三十來歲,挺拔而斯文,瑞鳳雙眸黑不見底。
蘇唯賢語調(diào)平穩(wěn),讓人捉摸不透來意:“貴夫婿何在?”
桓清心中暗驚,也不知道這么多年不見他怎么知道她夫君的事,正待詢問,蕭鴻已經(jīng)從房里走了出來。
“廷尉府傳喚公文在此,請蕭伯雁蕭公子隨我走一趟?!?p> “為什么傳喚他?蘇大人總該給留家的人交待交待事由吧?”桓清道。
“吏部尚書任陌昨夜被殺,特請蕭公子協(xié)助問話,夫人不必過于擔憂?!蓖⑽颈O(jiān)好心地解答了她的疑惑。
桓清眉頭一皺,想起蕭鴻今日提起任陌時咬牙切齒的樣子,瞪大眼睛望向蕭鴻,不會真的是……
蕭鴻連忙握住了她的手,安慰道:“夫人別多想,就算不顧忌自己也總要顧及你們,我怎會隨意殺人,安心等我回來!”
怎么可能安心……
桓清眼睜睜目送他們將人帶走,留下多娜幫忙照看孩子,急往都尹府跑去。
時不湊巧,殷墨今日剛好因公外出,不知道幾時回來,她在桐城也沒有別的人可以信賴。站在府門口來回踱步,足足等了半個時辰才見殷墨宋科等人從街口拐過來。
她像見到了救星,沖下臺階迎了上去。
殷墨未著官服,而是穿著淺棕色的粗布衣衫,袖口卷至半腕,衣擺還沾了些泥土,像是去了田間。他面色冷白,略顯憔悴,額前散落幾根碎發(fā),鳳目微寒,薄唇輕抿,雖是這番打扮卻難掩清穆之姿。
得知桓清來意后,又習慣性地諷笑起來:“看你急成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已經(jīng)定罪了?!?p> “……你有事我也會著急?!?p> 殷墨瞪了她一眼:“又詛咒我?伯雁只是心機少罷了,又不是真的蠢,廷尉府也不是不講證據(jù)的地方,何需如此擔心!”
她努了努鼻子,皺眉嘖聲道:“哪里詛咒了,只是表明態(tài)度!”
這個殷墨對別人都那么和善,為什么卻總是奚落她曲解她的意思,一面對她好一面又像是跟她有仇。
“嗯,我自然知道你不會。聽話回家等消息,別再亂想?!闭f著便先回了府。
她其實很想問他和蘇唯賢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幾年前會因為他的人情對她徇私,近年來卻從未聽說他們有過來往,是后來鬧了什么不快?但當著眾人的面,也不敢提起,只好聽他的話暫時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