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煥臣一言驚天。
但這些話不是墨家學(xué)說之意,甚至不是楊朱之意。此乃《西升經(jīng)》中的老子原話。由顧尊教授給劉煥臣。
只因楊朱更近道家,而道家中隱世修行和楊朱中的“重生”之說極為貼合。所以劉煥臣就用此言。
論道之時,天地為證。不愧是老子之言,僅僅是復(fù)述,竟然引來了極大的反應(yīng)。
眾生望去,只見天地悠悠中有一無盡星河,滾滾萬天無界限,亙古不變。
“那是道門之大道!他不是墨家嗎?怎么引動了道門大道?”
世間道門修士皆是一震。
獄中苦寒。
徐青漱帶著鐐銬,躺在冰冷的石板上。
外面喧囂不止,她卻在恍惚間做了一個夢。夜深忽夢少年事,猶記當(dāng)年夢落時。
一瞬間,就好像回到了多年前。
那一年夏天,庭院綠荷霜剪破,枕上清夢緩生涼。
徐青漱天天都計算著時辰,等待著自己十六歲的生辰。日日夜夜,年年月月,一季又一季。
因為只有到了十六歲,她才能離開深宅大院,走出徐宅看看外面的世界。
大離的民風(fēng)并不算封閉,即使是大戶人家的子女依然可以和父母自由出行。但徐青漱是例外。
只因當(dāng)年徐青漱出生時,府中曾經(jīng)來過一個落魄道士。徐青漱的父親比較心善,又信道教,于是就請了那落魄道士吃了一頓飯。
誰知那道士吃完之后,卻拉住了徐青漱的父親的胳膊,說道:“一飯之恩,當(dāng)報之。我見你運勢當(dāng)頭,想來家中有喜?!?p> 這在那小縣城又不是什么秘密,徐青漱的父親笑道:“正是?!?p> 那道人掐指一算,說道:“是位小姐?!?p> 徐青漱的父親詫異道:“這能算出來?”
“自然?!蹦堑廊穗m然衣衫襤褸,但是談吐不凡,念叨著:“我生來無牽無掛,也無金銀財寶,只有些遷墳改命的本事。你這一飯之恩,我便為你的閨女批命一次,可預(yù)見福禍?!?p> 遷墳道人算了算,面色有些不好,說道:“有心往后退一步,不舍兒女和天緣,但等以后人長大,風(fēng)吹浮云露青天?!?p> 徐青漱的父親問道:“何解?”
“十六歲后,人生坦途,能遇真愛。但十六歲前,不可外出見人。否則會招來禍端。”
道士說完,竟然一揮胳膊消失在煙霧繚繞之間。
于是從出生之后,徐青漱就在徐家的深宅大院里,從來沒有出過門。內(nèi)院從管家到丫鬟盡是女子,也不準(zhǔn)外人隨便出入。只等著十六歲之后,才能出門。
徐青漱雖然被困在深宅大院里,但卻是徐家的掌上明珠。只是這樣的生活,她不快樂。
在等待十六歲生辰到來的時候,她只能一個人在庭院里看書、彈琴打發(fā)時間。
距離十六歲生辰越來越近了,徐青漱的心也越發(fā)急切起來。坐在庭院里彈奏著一曲《破陣曲》暢想著未來。
只是今日有些不同,琴聲中竟然慢慢夾雜著一陣簫音,清苦婉轉(zhuǎn),動人心肝。
跟著簫音,徐青漱的琴聲也緩慢下來,一奏一和,竟然無比自然貼切,像是早就練習(xí)過一樣。
一曲結(jié)束。
徐青漱順著簫聲的余音,看向了墻角。這聲音是從墻外傳來的。
簫聲結(jié)束,又聽墻外有人說道:“清意隨風(fēng)散,回音曲徘徊。一彈轉(zhuǎn)三嘆,慷慨有余哀。只聽琴音苦,但傷知音孤?!?p> 一時,墻內(nèi)墻外,皆是一片寂寞蕭瑟。
徐青漱本不想說什么,只是這一刻也是忽然又感,說了句:“應(yīng)從碧落到瓊宇,千情隕沒未可知。今夜燈寒恨秋水,封存卻見落如絲?!?p> 墻外笑道:“姑娘好文采。”
徐青漱輕輕的笑,仿佛找到了知音,她從未有如此感覺。
再后來的一段日子,兩人像是有了默契,每日下午就隔著圍墻彈琴吹簫,對詩談詞。雙方不問姓名,只稱呼公子和小姐。
明明是平平無奇的稱謂,卻感覺說出去的時候,輕飄飄的婉轉(zhuǎn)幾圈,在唇齒間還有回蕩,心情微妙的很。
到后來,徐青漱的夢里也全是這素未謀面的男子了。
聲音溫文爾雅,談吐不凡,斯文有禮。這樣的人真讓人好奇,徐青漱想看見他。
當(dāng)然,那男人也想。
“在下可否與小姐一見?”
徐青漱心動了,可算算日子,距離十六歲還有些許時日,只能無奈拒絕。
原本這十六歲生辰的期限,對于徐青漱來說是拘束??墒怯鲆娏诉@公子之后吧,她又在乎起來了。只怕自己一時沖動,犯了忌諱。
只是滿心念的翩翩公子,只是這隔墻的人了。想到這,徐青漱羞紅了臉。
又過不久,那位公子向徐青漱告別。他要去大離京師參加科舉,已經(jīng)在此耽擱很久了,必須要出發(fā)了。
臨別在即,那位公子說道:“在下方鼎,方圓之方,鼎盛之鼎。小姐可否告知芳名?”
徐青漱幽幽一嘆:“小女子徐青漱?!?p> 方鼎低聲沉吟:“不是凡間花定數(shù),碧水青天飲金露。亂山游蕩水縈回,不忘時來去歸路。輕寒細雨心難限,為君沉醉又何妨?不怕冥洛來還愿,只怕醒時斷人腸。”
徐青漱心一顫,說道:“不論你是否科舉高中,都可回來尋我。”
郎情妾意,定下終生。言之鑿鑿,信誓旦旦。
一年之后,他確實回來了。
方鼎一路走到殿試,雖然不是名列前茅,但也得了官身。只是聽聞他放棄了京師繁華,最后主動選擇來到朔州河水縣,當(dāng)了知縣。
徐青漱也已經(jīng)過了十六,終于不用再忌諱那落魄道人的話。她借著幫家里交稅的緣由去了知縣的府邸,終于再次見到了方鼎。
和想象中的有些不同,少了些溫文爾雅,甚至面上帶著幾分輕浮的笑意。想來年少輕狂,也該如此。
但她不曾想到,當(dāng)一顆心想傾訴時,方鼎卻一臉漠然。
“徐姑娘,我們認(rèn)識嗎?什么隔墻撫琴吹簫,心猿意馬,從未有過。更別說什么約定了。你是認(rèn)錯人了吧?”
徐青漱怔住,最后倉皇離開。
后來聽聞這位知縣大人經(jīng)常出沒于風(fēng)月之地,左擁右抱,開懷大笑,神態(tài)輕佻。
百姓們也不例外,大離朝廷的官員都是一個德行,好色貪財,這位方鼎知縣也不例外。
徐青漱從未想過,一個人竟然能變化如此之大。想想當(dāng)初自己的心意,只覺得草率可笑,真的不值。
于是心灰意冷間,就把那些過往全都埋葬。只是心底仍有難過。
再后來她對感情不再多有期盼,只是年齡也到了,有人來提親,聽說是家世不錯的翩翩公子。
父母想定下這樁婚事,徐青漱也不反對。既然曾經(jīng)的翩翩公子沒有了,那其實誰都可以,并沒有什么差別。
于是匆匆嫁了人,是河水縣綢緞莊的公子,名叫:劉煥臣。
新婚當(dāng)夜。
劉煥臣醉酒后跌跌撞撞進洞房,直接睡到天亮。徐青漱枯坐一宿。
徐青漱明白,怕是對方也不喜自己。但已經(jīng)成婚,就沒有反悔的可能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劉煥臣愛怎么玩就怎么玩,徐青漱不急不鬧。甚至新婚之后從未圓房,她也淡然處之。
但日子過了沒多久,禍?zhǔn)卤銇砹?。劉煥臣在青樓與人爭風(fēng)吃醋,錯手將那人推下了樓梯,當(dāng)場斃命。劉煥臣被關(guān)到縣衙監(jiān)獄里。
劉家上下大驚失色,劉煥臣的父母也驚慌失措,最后看到了徐青漱像是找到了發(fā)泄口,大罵著她是掃把星。
在封建父母的眼里,一定是徐青漱這個當(dāng)兒媳婦的不賢惠。就是因為徐青漱不賢,所以劉煥臣才天天去妓院,才會出現(xiàn)這種禍?zhǔn)隆?p> “你這該死行瘟的賤人??!”
徐青漱哭的眼睛通紅,連連解釋。
但最大的問題是,現(xiàn)在怎么把劉煥臣救出來。
徐青漱輾轉(zhuǎn)難眠了一夜,最后狠下心來,私下求見方鼎。
縣衙中,徐青漱看見方鼎負(fù)手而立的背影,恍惚發(fā)現(xiàn)和記憶中的那個人已經(jīng)無法重合了。
“方大人?!?p> “你是為了劉煥臣的事情來的,對吧?”方鼎似笑非笑。
徐青漱說道:“那日劉煥臣已經(jīng)伶仃大醉,距離死者那么遠,怎么會去推人下樓呢?這其中有冤情?!?p> “嗯,倒也是。”方鼎打量著徐青漱,笑意里帶著意味深長,說道:“可是還要翻案,很麻煩的。我這個人,最怕麻煩?!?p> 徐青漱心中一寒,只能哀求道:“過去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不認(rèn)就不認(rèn),我當(dāng)你有自己的苦衷。但念在我們曾相識一場,請救救我夫君。我既然嫁作他的妻子,余生便只依靠他一人了。”
方鼎咧咧嘴:“真是個美人兒,我見猶憐啊?!?p> 徐青漱忍不住打了個冷顫,退幾步。
方鼎哈哈大笑道:“來,隨我到內(nèi)堂去,我告訴你,你該怎么救你的夫君?!?p> 于是。
幾天后,河水知縣方鼎明察秋毫,洗清了劉煥臣的冤屈。這樣的安排除了知縣出手,別人只怕要傾家蕩產(chǎn)了。
從大牢里出來,劉煥臣回到家中。劉家人謝天謝地,還給祖宗上香。
徐青漱一臉憔悴的說道:“相公在牢里一定吃了很多的苦,人也瘦了?!?p> 劉煥臣只是冷漠笑了笑,雖然沒感情,但也回了一句:“尚好?!?p> 只是從那以后的每一夜,徐青漱都會在夜中驚醒。夢里是她無助哭喊的記憶。
受過那一場牢獄之災(zāi),劉煥臣言語行為都收斂了不少。閑暇的時候,他與三兩好友下棋斗酒甚至斗蛐蛐,或者索性留在家中。
徐青漱也沒有再提起什么,只是在下棋之時會送讓丫鬟送去消暑的涼茶,或者是一碗醒酒湯。
過了些日子,入冬了。
朔州第一場雪紛紛揚揚,下了一整夜。
天亮?xí)r雪已經(jīng)停了,徐青漱站在庭院的梅花樹下,內(nèi)心忍不住哀傷起來。傲雪寒梅,也遮不住內(nèi)心的黑暗。
“砰!”
一聲悶響,雪花伴隨著梅花,白的粉的,簌簌的樹上飄灑而下。
徐青漱轉(zhuǎn)頭卻發(fā)現(xiàn)是劉煥臣站在一旁搞惡作劇。還是成婚以來,兩個人第一次這么親近的站在一起。
二人就在這梅花樹下,看著紛紛揚揚的雪花與梅花。
劉煥臣忽然說道:“今朝已然同沐雪,也算此生共白頭?!?p> 徐青漱聞言,忽得釋然一笑。她沒想到劉煥臣這樣的人,居然也有這么溫和的一面,沒有往日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
若是他有這份心,自己為了救他遭遇的屈辱也不算被辜負(fù)。
再后來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的過去,二人也算走在了一起。有時徐青漱醒來時,會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披著一件衣服,那樣的關(guān)心竟讓她忍不住多了幾分感動。
只是后來有一次,徐青漱醒來卻看到自己手絹上的詞被填上了。那詞的上半闕是她自己所寫,抒發(fā)曾經(jīng)的那些患得患失。
而下半闕詞是劉煥臣所填,詞里竟然帶著幾分薄怒。
徐青漱怔怔了許久,最后悵然若失的收起。萬種心思,剪不斷,理還亂。
從此二人又是分開兩居。
再后來,方鼎派人開始偷偷給徐青漱送信,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徐青漱直接寫信拒絕,痛斥方鼎的無恥卑鄙。卻沒想到方鼎威脅徐青漱,若是真相傳出,劉家和徐家的名譽就全都完蛋了。
月黑風(fēng)高,燭影慘聲。
徐青漱瞪大了眼睛,茫然的看著空洞處。身體不停發(fā)抖,嘴唇咬出了血。手指死死摳著床板,留下血痕。
這何止是屈辱!
再后來,便是劉煥臣忽然闖入,大罵:“奸夫淫婦!”
方鼎大罵道:“你算什么東西,沒有這美佳人,誰會幫你脫罪!”
徐青漱面露絕望,不再言語。
多年苦讀,劉煥臣是有些許儒家文氣護身的。雖然談不上修行的程度,但體魄不弱于人。
方鼎既然是縣令,儒學(xué)應(yīng)當(dāng)不淺。誰知道劉煥臣一動手才發(fā)現(xiàn),方鼎身上一絲文氣都沒有。結(jié)果出手就殺了方鼎。
徐青漱趁著劉煥臣受到驚嚇的功夫,用棍子打暈了他。等天亮了就把劉煥臣從后門背出,放到門外。而徐青漱則是去自首了。
劉家夫人跟知縣大人有染,私會時因小小的爭執(zhí),劉家夫人錯手殺了方知縣。
徐青漱曾經(jīng)為了救劉煥臣,將自己送到了方鼎的家里。這一次又為了救劉煥臣,只身抗下了殺害縣令的大罪。
適逢大離遷都,于是作為殺人兇手的徐青漱也被押送到太平府,選個日子就要問斬。
徐青漱已經(jīng)心存死意。
她想,到底是自己對不起劉煥臣,自己那樣卑賤,骯臟。
這是自己做的孽,那就應(yīng)該補償。只可惜的是,再也沒有親口道歉,說明一切的機會了。
殺縣令是大罪。
但這案子里有一個非常不對勁的地方,那就是方鼎身為儒家讀書人,應(yīng)當(dāng)有文氣文膽護體,怎么會被一個弱女子殺掉呢?
大離遷都之后,此案就交給了刑部司審。結(jié)果拿來吏部的檔案一對比,結(jié)果卻讓人錯愕。
死掉的方鼎,竟然不是方鼎。
于是真相最后才被揭露,原來這位縣令方鼎是個冒牌貨。當(dāng)年真正的方鼎辭別徐青漱后,參加殿試,又主動選擇去河水縣,就是為了向徐青漱提親。
只是回來的路上遭遇歹人,被殺身亡。那歹人發(fā)現(xiàn)了方鼎隨身攜帶的委任狀,于是動了歪念,頂了方鼎的名,成了河水縣的縣令。
但這依然改變不了徐青漱的死罪,因為殺人本就是死罪,不管是不是知縣。
可徐青漱心中卻安寧了。
原來那不是方鼎,不是隔著墻和自己撫琴吹簫的書生,不是在懵懂中許諾未來的少年。也許他是翩翩公子,也許只是長相一般的普通人。那少年方鼎的模樣,徐青漱想不到。
但不管如何,只要不是那冒牌貨一副卑劣奸詐的樣子,就好了,就心安了。
只是現(xiàn)如今說這些又如何呢?已經(jīng)回不去了。
太平府大牢里。
蟑螂和老鼠,塵土和稻草,時時有恐怖的哀號,空氣里夾著揮不去的潮濕腐爛的味道。
徐青漱自覺污濁,不想解釋前因后果,更不奢求原諒。只是這樣替劉煥臣頂罪,也是得償所愿。
劉煥臣至今都以為,徐青漱心中藏著多年前的那個少年方鼎。但他不在乎,他只想救出徐青漱,然后用時日慢慢的磨,磨掉別人的痕跡,讓自己成為她的獨一無二,舉世無雙。
但徐青漱自己心里知道,墻角下少年,終究只是過去。其實劉煥臣早已經(jīng)在她的心中獨一無二,舉世無雙。
只可惜,自己已經(jīng)無顏去面對他了。
.......
劉煥臣舌戰(zhàn)群儒,戰(zhàn)無不勝。
在他身后則是跟著小邪神、墨者、出馬仙、邪祟等等,眾人一路闖進了天牢。
儒生節(jié)節(jié)敗退,竟然沒有一個可以辯駁得過劉煥臣。特別是“重己”之說和道家至理的呼應(yīng),讓儒生們根本束手無策。
最后一道玄鐵門,小邪神一刀就劈開了。
劉煥臣踉踉蹌蹌的走進天牢,一間間的牢房去看,終于找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只是......
徐青漱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嘴角流出血來,已經(jīng)斷氣。
是咬舌自盡。
已經(jīng)死了有三個時辰,差不多就是劉煥臣開始闖天牢的時候。心存死意的她,就沒想繼續(xù)活下去。
徐青漱歪著頭,臉上似乎還帶著一絲釋然無悔的微笑。手中緊緊攥著一張手帕,上面用血寫著:
“今朝已然同沐雪,也算此生共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