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安靜的房間中,一個年輕人伏在桌面上,皺著眉,拿筆的手懸在空中,遲遲沒有落下,顯然在思考什么問題。
突兀的敲門聲響起,他拿筆的手哆嗦了一下,隨即望向門口。
“吃飯了,沐恩?!?p> 門外有女性的聲音傳來。
呼出一口氣,沐恩抬高音量應了一聲。
有些煩悶的把筆扔進筆筒,沐恩靠在椅子上,并沒有著急出去。
伸手輕輕揉了揉太陽穴兩側,那里有一道毫米寬,三厘米長的疤痕,已經(jīng)好幾天了,按壓還有很明顯的痛感。
那源自幾天前的一場意外。
大概一周前的晚上,沐恩以及幾個關系還算不錯的同齡人,商量好一起去離家?guī)浊椎囊惶帯棒[鬼的”兇宅探險。
沐恩腦袋上的大概就是在那里傷到的。
之所以加上“大概”二字,則是由于宅子里里外外沒有找到干涸的血跡,哪怕是在沐恩躺倒的草坪上。
這不太正常。
被發(fā)現(xiàn)時他腦袋上的血早已經(jīng)風干了,側躺著,朝上的半邊臉上滿是血跡,有點滲人。
但僅僅是這樣,只怕會被視作一次玩鬧期間的小意外而忽視,但讓這個普普通通的事件升級的是——那天晚上和沐恩等人一同的年輕人——“格爾瓦”,失蹤了。
當?shù)氐木烨皫滋靵磉^兩趟,沐恩表示理解,并誠實的表示自己的無知,“感覺腦袋暈了一下,然后就不知道了”。
警察并沒有多說什么,例行公事的問過幾句,交代了一下最近盡量不要外出就離開了。
警察也去了另外幾個“目擊者”家里詢問情況,但那幾個人口供倒是一致:在那天晚上,他們也同樣匪夷所思的“睡著了”,因而并沒有提供什么有效的線索。
只不過他們有一點比沐恩幸運——至少他們沒有磕破腦袋。
當然,從另一個方面來看,他們又有點不幸了。
因為巧合的“昏睡”,他們被警察們視作有重大嫌隙的犯案人,畢竟在鬧鬼的房子里呼呼大睡,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心理素質(zhì)。
鑒于案件暫時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進展,警署還調(diào)集了警察在他們家附近進行日常巡查。
具體受傷的原因沐恩確實并不清楚,但也不是和警察交代的那樣簡單的暈了一下。
他甚至不記得那天晚上和幾人一同外出的經(jīng)過!
醫(yī)生的診斷結果聲稱這是由于頭部受創(chuàng)導致了記憶缺失,而這對于沐恩父母無疑是個難過的消息。
不過醫(yī)生顯然經(jīng)驗豐富,閱人無數(shù),在列舉了幾個意外傷到頭部而失憶癡呆的倒霉蛋事例之后,
又安慰說病人是何等的幸運,相比于那點可有可無的糟糕回憶,這種劇烈的腦部運動不僅有利于孩子收斂心性,甚至還可以拓寬腦容,促進智力的二次發(fā)育。
經(jīng)過醫(yī)生循循善誘的寬慰,沐恩母親的神情由最初的泣不成聲,泫然欲泣,轉為悲喜交加,甚至最后在把醫(yī)生送出門時已經(jīng)破涕為笑了。
而醫(yī)生見證了病人家屬的崎嶇心路,深感功德累進,圣光庇佑。
隨手用那點“微不足道”的額外報酬喂飽了干癟的錢包之后,也掛起了謙遜的笑容,和對方揮手作別。
——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沐恩的情況并不是什么“頭部受創(chuàng)和記憶缺失”那么簡單——“沐恩”,或者說現(xiàn)在被叫做沐恩的這個軀體,內(nèi)里的靈魂中住進了一個來自地球的普通人的記憶。
說是“奪舍重生”“借尸還魂”也好,“轉世穿越”“記憶融合”也罷。
這中間具體發(fā)生的細節(jié)他不清楚,也不打算,或者說沒有那個能力去深究。
二十年在地球生活的經(jīng)歷匆匆而過,小學,中學,大學,沒有什么特別沉重的家庭負擔需要他背負,也沒有什么刻骨銘心的苦大情深需要他償還,家里有個哥哥可以代替他贍養(yǎng)父母,但沒有一個愛的死去活來的女朋友只能遺憾交給兄弟托付。
他是怎么來到這里的?
不清楚,記憶的最后只是日復一日的重復,上課,吃飯,游戲,睡覺,吃飯……
在這樣單調(diào)的生活里,時間的前后其實并沒有太大的意義。
平平凡凡,記憶寡淡的如一泊清水,喜怒哀樂的漣漪起伏輾轉最后依舊只得歸于沉寂。
而這一世的記憶如同一頁頁相冊穿插于間,老舊的前世過往被逐漸掩蓋,飛機,番劇,顯示器;馬車,劇院,清晨報……
當前世更為輝煌的科技失去了現(xiàn)實作為比對,曾經(jīng)的鮮活生動也只得在蒸汽火車噴吐的幾許濃煙中日漸褪色。
每一次推開窗戶的眺望,看到的不是霓虹絢爛的拔地高樓,而是廣場中央瑰麗堂皇的尖頂教堂。
注視良久,緩過神來下意識的摸向口袋,才恍然自嘲——他已不在那個“人機分離,自動爆炸”的前世了。
每一天日出時分,聽著街道兩旁報童清脆的喊聲逐漸遠去,前世的那些紛繁也一一步向黃昏。
壁爐中翻騰的火焰,院落前殷切的叮囑,校園里喧鬧的爭執(zhí),餐盤上單調(diào)的食物,兩世為人的瑣碎和現(xiàn)實交疊重合,卻唯獨只見今世今生的影子。
或許,他能做的,不過是把前世的這份念想銘記于心,對于那個世界,他只是是個匆匆過客,但對于現(xiàn)在這個世界而言,他記憶中的一隅角落,卻棲居了那個世界存在過的最后憑證。
…………
餐桌上,沐恩低頭用餐叉細細的切著餐盤上的一塊干面包,把黃油盡量均勻涂抹在面包片上。
干面包口感并不好,不像記憶里模糊的松軟,面包切面上有一些稀碎的深色顆粒,那是谷物加工之后剩余的殘屑。
黃油的口感也和前世也有些出入,不過因為承接了原身記憶的緣故,并因口味沒有出現(xiàn)不適的情況。
從他的記憶和這兩天的接觸到的事物來看,這個世界的發(fā)展進程大致相當于前世的第一次工業(yè)革命后期。
蒸汽機械運用廣泛,城市間也出現(xiàn)了火車等長途運輸工具,很多行業(yè)也出現(xiàn)了機械化替代人力的苗頭。
但他很清楚,這里絕不是另一個地球。
這里的歷史和地球的歷史大相徑庭,雖然也有“東方”“西方”的稱謂,但不管東方還是西方都沒有出現(xiàn)過一個可以和前世和羅馬,中國媲美的疆域大國。
各個地形區(qū)之間都是由許多零散的小國組成。
而第一教會取代了“國家”的統(tǒng)治地位,教皇則是這個世界上名正言順的統(tǒng)治者。
有點類似前世中世紀的王國國王,這個世界的國王則與中世紀的大公相近。
以此類推,城市的市長大概相當于有封地的領主,但市長的任命還需經(jīng)由當?shù)亟虝闹鹘膛鷱屯ㄟ^。
而他現(xiàn)在所處的紫藤公國在地域上,東部與坎迪亞毗鄰,西北兩面則被利摩哥圈繞,南部臨海。
這幾個國家都信奉紅鷹教會,之間很少爆發(fā)戰(zhàn)爭沖突,局面也算安定。
………
“沐恩。”
說話的是他餐桌對面的一個中年男人,漢莫爾.賽維爾斯,也是他這一世的父親,聲音帶著中年人特有的醇厚,“今晚放學之后記得早點回家,連帶著你妹妹一起,雇個馬車?!?p> 說罷,他從上衣中摸出一枚銀幣,銀幣的一面繪有一個身著寬袍的女人,女人雙手合握置于胸前,垂頭閉眼,作祈禱狀;另一面的圖案則是紫藤國的國花紫綺蘭。
這是蘭茵市內(nèi)流通的通用貨幣,紫藤銀幣,也叫“藤銀”,由紅鷹教會批準,紫藤公國發(fā)行,購買力約莫相當于沐恩前世的一百元RMB。
封面上的女人形象是教會的上一代教皇——羅娜莎·迪娜拉。
沐恩接過銀幣,有些驚訝的望著男人。
在他的的印象中,父親很少對他這么“大方”。
不考慮前世的年齡附加值,沐恩今年十五歲,妹妹十四,兩人都在蘭茵的第一中學就讀,學校位于城市的中央廣場附近,距離沐恩家不過兩千米左右。
由于來往行人馬車眾多,難免有些擁擠,治安問題也時有發(fā)生,所以沐恩和妹妹希爾放學時一向是多繞將近一千米的小路步行回家。
印象中鮮有馬車接送的經(jīng)歷。
漢莫爾是蘭茵市北部小鎮(zhèn)的治安官,才不到四十的年紀,就顯得有幾分老態(tài),他身材高大,鬢角的發(fā)色枯黃,一如燒過的草緣,他的唇邊有點下凹,眼窩深陷,海藍色的眼睛小而有神,時刻給人一種嚴肅的感覺。
而沐恩的母親莎依娜是當?shù)氐男W老師。
按理說,沐恩的家庭條件在蘭茵也算的上優(yōu)渥,事實如此,他們家的獨棟住宅坐落在市區(qū)外圍,只談寸土寸金的地價就足夠讓一個普通的下城區(qū)工人日夜不息的勞作上百年了。
但相對于家境,沐恩的父親在兩個孩子的額外開支卻可以說是“吝嗇”,甚至于“嚴苛”。
他沒有“重男輕女”的觀念,但也并不認同“窮養(yǎng)兒富養(yǎng)女”的看法,在沐恩看來,他的這位父親可以說是在后代上,深入貫徹了奧卡姆剃刀的樸素的極簡主義經(jīng)濟理論——“如無必要,勿增實體(支出)”。
相比父親有些顯老的面孔,母親留著一頭很柔順的金發(fā),三十五歲的她保養(yǎng)得當,和丈夫走在路上逛街甚至一度被錯認為是父女。
莎依娜經(jīng)常拿這件事在家和孩子打趣,漢莫爾對此卻不以為意,他唯一的回應就是那張擺著飽經(jīng)風霜的嚴肅面孔。
有點遺憾的是,沐恩和希爾都沒有選擇性的繼承父母的優(yōu)良基因,好在由于父母都是白人的緣故,兩人的白皙的膚色使得他們在這樣一個大雜燴的城市里增色不少。
希爾在五官上更像父親,例如父親“劣質(zhì)”的唇角,她在同齡的女孩中外貌并不出眾,留著齊耳的短發(fā),鼻翼兩側有一些雀斑,巴掌大的臉,因為嘴唇的緣故,整體給人一種很冷淡的,時刻在生氣的感覺,看上去少了些年輕人的朝氣。
她身高只有一米四多一點,平時也不挑食,發(fā)育卻有些遲緩,這倒是讓母親莎依娜操碎了心。
沐恩外貌更隨母親,五官柔和,燦金色的頭發(fā)在陽光下亮的發(fā)光,但他的身高也繼承了母親,剛剛一米六五的身高和母親相差仿佛。
和乖巧的形象相反,沐恩時常和一些“不良學生”鬼混,上躥下跳,也是學校里的有名的問題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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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莫爾點了點頭,他注視著面前又低下頭默不作聲的兒子,顎骨牽動著僵硬的肌肉下移,露出一個三分笑,七分愁的神情,旋即可能是維持這個姿勢有點難受罷,也因為其他的什么,他再次板起了臉,恢復了一貫的嚴肅。
他咳了兩聲,直到兩個孩子都把目光投向他時,他才繼續(xù)開口道:“記得早點回來,下午教堂的格森牧師會過來坐一會,給你做個洗禮,順便問一些情況?!?p> “……和一周前你昏迷的那個兇宅有關?!?p> 沐恩叉面包的手偏了一下,在餐盤上劃出一道尖銳的聲響,像是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