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蘭第三遍來送茶,茶杯中的水已經(jīng)冷透,還是如方才兩杯一般動也不曾動過,她心下疑惑,只見公主一手托著腮蹙眉望著面前的竹簡,佩蘭并不識字,只隱隱約約感覺那上面的東西一定很難。
對于一個上學時語文勉強維持在良好線上的人來說,確實沒有什么比作詩更難的了,此時還未曾有人對作詩指法整理成書,她便只能抱著一些稍稍沾邊的書死磕,一連數(shù)天下來只覺頭昏腦漲,卻連半分長進也沒有。
自學障礙,紫陌再也挨不下去,攜著竹簡去找救兵。
顧城正坐在樹下,一粒一粒的往盒中拈棋子,他對面還放著一個錦墊,桌上半盞茶還是溫熱的,想必人才剛走不久。
紫陌干脆坐在空出的錦墊上,好奇的問了一句:“方才是誰來了?”
“修遠,下了一下午棋,剛剛才走。”
紫陌摸摸鼻子,這么巧,不會是聽到她來了給嚇跑的吧。
顧城微微一笑,“公主來可是有事?”
言歸正傳,紫陌將懷中書卷放在棋盤上,正色道,“我只是想來問問你,可有法子讓人在最短時間里學會作詩?!?p> 顧城仿佛有些驚訝:“公主那日在船上作得不是詩嗎?”
紫陌簡直要羞愧死了,她還沒養(yǎng)成那般的厚臉皮,可以臉不紅心不跳的剽竊別人的成名作為己用,“隨感而發(fā)一兩句而已,算不上是什么詩。”見顧城欲開口,紫陌以為他是要推脫,忙堵死后路道:“你不必謙虛了,你的才學如何,我那日站在墻角聽你和修遠論道時已經(jīng)一清二楚,可不許推脫啊?!?p> 顧城聞言一愣,繼而忍不住笑出聲來:“公主下次不妨進來聽,墻角……呵呵……”
紫陌這才想起自己臉皮薄,臉悄然紅了,可眼下也顧不得什么,只能耍賴道:“那你說,你是教我還是不教?”
顧城微微垂眸望她,想了想方才道:“作詩分上,中,下三品,不知公主想要學到哪種程度,想學多久?”
紫陌微微思索,道:“上品多久,中品和下品又如何?”
顧城將棋盒收好,“下品詩平仄合宜,平易淺近;中品詩意境頗具,可抵一般文士之作;上品詩匠心獨運,依個人資質(zhì)不同,日后其成就如何也為未可知,自然三者前提是公主肯下心思學?!?p> 紫陌本想能找一人將她帶入門,卻不想顧城一派閑淡語氣,字里行間卻十分篤定能將她培養(yǎng)成一代詩才,能不能作出上品詩來無所謂,她只是好奇顧城要怎么將一個不知天資如何的人給培養(yǎng)成一介文才。
“你莫要如此淡然應下,雖說是本公主求你的,但若學得不好還是要怪在你身上?!弊夏半m只顧城的能耐不一般,但見他如此隨意便應下此事,還是忍不住要與他杠上一杠。
顧城語氣悠然:“顧城從不妄言,公主大可一試?!?p> 話到這個份上,紫陌也不再廢話,“你何時開始教我?”
顧城微微一笑,不知怎么,紫陌只覺得他這個狀似善意的笑容里似乎帶著些狡黠,他幽幽道:“這個不是在下能說定的,還得勞煩公主親自去問一聲。”
“問誰?”
“修遠。”
夏日漸近,天氣一日日變得熱起來,紫陌扇著扇子感嘆這夏天倒不是十分的熱,反倒涼風習習,日日青瓜綠果得吃著,還蠻舒服。
佩蘭苦笑:“公主這話說得早了,到時便知道了?!?p> 結果沒幾日就應了佩蘭的話,酷暑像冬天的冷空氣一樣,說來就來,涼風習習頓時就變成了暑氣炎炎,像是要在人身上點起一把火來似得,即使在屋內(nèi)檐下都放上大塊的冰還是抵擋不住酷熱,酷熱加上蟬躁,紫陌越發(fā)不愛動彈,歪在榻上氣息奄奄,這樣的天,當真是要熱死人了。
這般炎熱天氣,到了傍晚卻有人來串門子,竟是太子爺關心皇妹暑天不適,親自送冰來了。
“公主府建成不久,恐怕去年冬都未來及存冰,我昨夜讓人開府中冰庫鑿冰,今日送來與你消暑用?!碧訝斝乃技毮?,連公主府冰庫存冰不足也了如指掌,讓紫陌汗顏。
送完了東西姜訓并不急著走得樣子,在府里磨磨蹭蹭的吃了一盞茶,紫陌眼見飯點兒到了便意思意思留他用晚膳,姜訓很干脆的答應下來,讓紫陌不禁懷疑他之所以這么晚來又磨磨蹭蹭是不是就是為了蹭這頓飯的,轉念一想又打消了這個無聊的念頭。
晚膳準備得極其豐盛,紫陌自入夏便胃口不好,素日來晚膳一直是醬瓜清粥,已是許久不見葷腥,幸好佩蘭體貼,將桌上的燕窩吩咐人換成了白粥,又加了幾個涼拌的素菜配在花樣繁多的菜式里,不是十分惹眼,卻合極了紫陌的胃口。
第二次與皇親國戚一起吃飯,紫陌卻比第一次還要緊張,姜訓揮手讓周圍伺候的人都下去,房內(nèi)頓時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面面相對。
“太子怎么不用菜,可是不合口味?”氣氛寂靜的太古怪,作為主人的紫陌不得不找個話頭來緩解一下氣氛。
“尚可,自你大婚后,你我兄妹二人許久未這樣一同用過膳了。”姜訓似乎感慨良多,紫陌正打算聽他追憶往昔,他卻話鋒一轉,問她道:“紫陌,先前我送你的那支釵子,你還留著嗎?總不見你戴的。”
釵子她倒是有很多,可天知道哪只是他送的。紫陌回想了一下似乎沒有什么被特別收藏著的釵子,而她首飾盒子里的那些釵子,個個都精美華麗堪稱極品,實在分辨不出太子送得到底是哪一支。
“我已經(jīng)許久不戴繁累首飾,都叫人收起來了?!弊夏半S便找了個理由搪塞過去,抬頭發(fā)現(xiàn)姜訓正一瞬不瞬的盯著她,仿佛是在打量一個陌生人一樣,她心一沉,難道說錯話了?
“不戴便不戴吧,你這樣子也很是好看?!苯柧従復鲁鰩讉€字。
紫陌心里一松,對他感激一笑,心里默念食不言,打消了繼續(xù)對話的念頭。
姜訓用過晚膳,將還在熟睡姜允接走了,紫陌沐浴之后披頭散發(fā)的翻找首飾盒子,將所有的釵子全都取出來在妝臺上擺成一排,光芒耀眼。
她伸手招佩蘭來,“你幫我想想,哪只釵子是太子送的?”
佩蘭一臉疑惑:“公主,太子什么時候送過釵子給您了?”
紫陌一驚,又重復問了一遍:“你確定?”
佩蘭思索片刻,十分肯定的點頭,“自然,佩蘭從小便跟著公主,確實從未聽過太子有送過釵子給公主,想是公主記錯了?”
紫陌心里咯噔一下,目光劃過妝臺上的釵子,一支支明明細致華美,光華璀璨,看在她眼里漸漸凝成了一片四射的寒光。
姜訓是在試探她嗎?如今她已然露出了破綻,那接下來他會怎樣?
紫陌在公主府中下得第一道命令,就是將何修遠的身份由男寵變成了先生,既然答應做了先生,日日相對是在所難免的,先前何修遠因為南邑公主的一杯毒酒差點命喪黃泉,雖說君子有容人之量,饒是修遠有容乃大,對著這樣一個侮辱過又殺過自己的人,也很難擺出一副好臉色。
這樣的臉色若是以前的南邑公主,想必早把他拖出去亂棍打死了。好在紫陌并不在乎,細算起來對他還有幾分愧疚,雖然修遠成為男寵又差點死了和她沒有什么關系,誰讓她偏偏變成了南邑公主了呢,這個黑鍋自然也要替她背著。
甘心背黑鍋是一說,課上走神就又是一說了,修遠臉冷了冷,將面前的書一合,冷聲對紫陌道:“既然公主無心學習,今日就到這里吧?!?p> 紫陌正為昨晚的事恍惚著,壓根沒聽出修遠的話外之音,他說下課,她便站起來點了點頭,算是行了對師之禮,當真轉身走了。
紫陌去了府中的地勢最高的望月臺,平地起的三百六十五階臺階寓意著年年登高,地勢偏僻平日里鮮有人來,于是便成了她在公主府里的一塊凈土,也只有在這樣空曠的高處眺望時,她才能真正的放下心里的戒備去靜靜思考該何去何從。
此時正是夕陽滿天,余暉將望月臺鍍上一層迷離的金色,站在邊緣就好似站在了天邊,霞光萬丈就在眼前,仿佛伸手便能觸到暖融的七色云霞,伸出手時卻又發(fā)現(xiàn)不過是水中望月的空想而已,徒增了傷感。
有一種寂寞是在喧鬧里的寂寞,深處繁華之中,人流莽莽,卻只能擦肩陌路,時間洪荒而過,唯一人獨立天地間,無依無傍的孤立感,又有什么能比之更讓人心生絕望。
不知不覺間天邊夕陽已下,唯留一抹紅霞嫣然如畫,訴說著最后一抹絢爛的終結?;蛟S在千百年后也會有人如她這般的站在高處靜看云霞璀璨,思忖著千百年前,是否也有人如同自己一般,登高遠望,獨賞過云霞壯美。
歷史如江水奔騰,洶涌之下一去不返,也許在某個明日,身處的這座高樓,目及的這座府邸,亭臺樓閣曲池別苑,都會化作斷瓦殘垣,灰飛煙滅,湮沒無跡。
玩物都在朝著命定的軌跡運轉,不緊不慢,就這樣運作輪回了幾千年幾萬年,還要一直流傳下去,不可更改。
然而這一生長也好,短也罷,是平安順遂還是歧路坎坷,最終都不過是浩淼歷史中的一個句點,活在當下,誰又能逃避自己的命運?與其苦心孤詣地去害怕,去畏縮,堂堂正正的面對又何妨?
思及此,紫陌豁然開朗,壓抑多時的心情也隨之而輕松起來。
天邊云霞湮滅,她仔細整理了自己的衣裙,踏上臺階,廣袖長裙飄然風中,一步步走得卻比任何一次要緩慢莊重,此處偏僻,周遭寂靜無聲,只有她一人,如此認真而又堅定的走向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