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的秋天
楊詩晴
談景致,我唯鐘情于貼近我的景,反而這莽莽榛榛的雜草,指不勝屈的石和隨處可見的樹,我是熟視無睹的。人往往鐘情于那些稀罕的美景,而對于這司空見慣的更貼近你生活的景致熟視無睹。譬如春深似海,花香如潮的濟南的春天,我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北國風(fēng)光,或是大漠殘陽,一望無垠的戈壁灘。這些景致獨特是不置可否的,倘若是沉溺進去了,便免不了引得一陣欷歔。
我閑時便會去看看那貼近我的香樟樹,多是為了排遣某些愁緒。相較于嬌柔的草和堅忍的石,這沉默的香樟樹,或許更令人可感。
香樟樹歷經(jīng)風(fēng)霜,飽閱事變,一身風(fēng)骨道貌,巍巍矗立于歲月之間。這香樟樹不同于那些珍稀的千年古木,有盤曲擺折的身姿,槎椏的枝柯,盤曲的虬枝,令人引頸久仰,一仰難盡。這香樟樹也不同于那些蓊蓊郁郁的,彌望著悉數(shù)都是從從簇簇的奇花,樹高花繁,花香如潮,令人心神舒暢,若是有幸偶得一枝,配上好的絨線去織個容臭解穢倒是多令人羨妒了。而這香樟樹呢?就是我們所常見到的,沒有任何獨特的地方,這一比較起來,香樟樹被映襯的庸俗,平庸無奇。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香樟樹的秋天日漸到來。我說秋天的顏色伊始是金色與紅色的,金色自是香樟樹對不上號的,他只是溫順的,任憑那時間的力量,在它的身軀上留下獨特的痕跡,任由紅色次第將它濡染。香樟樹就是如許,靜候著秋天的到來。
當(dāng)云雀在薄薄的熹微中上下飛翔的時候,一片沉寂無聲,香樟樹形單影只的矗立在那里,借著熹微的晨光去窺看那被輕煙樣的曉霧彌漫著的山谷。它沒有能力撥云見明,去看的清晰些,只是靜候著,待旭日升起,才能好好看看這片獨屬秋天的山谷。于是香樟樹便看著那日晷的影子偷摸著溜走,漸往西山去了。
日薄西山,殘陽如血,蔭翳的樹影更顯蕭森,間或傳來磔磔怪號,此刻才發(fā)覺已是月明星稀之時,鳥獸早就歸巢休憩了。輕柔的月光洗滌著葉,更顯風(fēng)致,似乎是脫水而出的芙蓉,清濁但卻不顯得妖艷。
我時常于不經(jīng)意間經(jīng)過著香樟樹,看他無人理解,伶仃孤苦的模樣,便想到了些什么,徙倚在它的身旁。為何感到如此查渺呢?這香樟樹是何時何故于我眼前幻現(xiàn)的清晰呢?這香樟樹沒有裊娜聘婷的身姿,更不會講些感斯人言,何故令我掛念?時光悄然流逝,霎時便已過十余載,盛夏真的過去了,香樟樹也在不覺間便迎來了它的秋天。我這才意識到面前的不單是香樟樹,是一類樹,一類沉默寡言的樹。于我而言,更像是一群人,這群人有一個共同的名字——父親。
人生就如同四季那樣,分春夏秋冬四個時令。當(dāng)我意識到這香樟樹宛然我的父親之時,已到了荒蕪瀟颯,萬物蕭條的季節(jié)。
我??吹礁赣H的愚,認(rèn)為他是一個不變菽麥,胸?zé)o點墨的俗人,沒本事又懶散,無所事事。更令人發(fā)指的是,父親毫無上進的心,便令我感到多有些不可理喻。父親不管做什么總是到最后補苴罅漏,事態(tài)告急了,才去補偏救弊,也沒任何主見。即使是置辦奶奶的后事,他亙是削足適履地去奉命執(zhí)行各項任務(wù)。
我頭一次見到父親流淚,是在父親接過奶奶骨灰的那一刻,這個愚魯?shù)?,不善表達的父親,破天荒的流露出如此悲切的情感。我默默看著痛哭流涕的父親,哽咽的講不出一句話,我的內(nèi)心何嘗不是悲痛欲絕?只是眼淚早早的便流干流盡了。我這才漸漸注意到父親,那向日稚嫩的少年臉龐為何消失的無跡可尋?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蒼老的臉,魚紋漸多。那眸光也不再有光亮,一片昏暗的,沒有神氣。真正令人慚怍的是,我始終沒好好的去看過那風(fēng)霜覆著的銀鬢。我忽的便想到一件事,父親年未半百。
我跨越著時光的隔閡,默坐在一處,于星夜靜謐之時去憶著,紛壇的往事才在眼前幻現(xiàn)的清晰。冥冥之中,我仿佛是聽到了父親的沉吟,是父親在夜深人靜之時生發(fā)出的感慨。我猛地睜開眼,四處巡視著,卻什么也沒有。
我想著,哪一個父親曾經(jīng)不是一個躊躇滿志,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終究是生活壓低了脊背,溫水煮了將軍夢!上一眼還是十年前,下一眼又會是多少年?
一個秋日的午后,我再一次去看了看那香樟樹,這樹是深沉的,無言的,它從不會告訴我,他為我遮蔽了多少風(fēng)雨??耧L(fēng)來了擋,暴雨來了遮,就是這么簡單粗暴的道理。香樟樹自打我來到這世間,便與我有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為我默默承受著,為我無私付出著,堅忍的挺立在那里。且趁著秋天剛至,冬天未來之時,多陪陪著香樟樹吧。
我尋思著,講什么愛如山重,或有夸大。但真的認(rèn)真想來,似乎連崇山峻嶺也難媲及了,愛是能支撐起一片天的,但山卻不能。
我追尋著內(nèi)心的感應(yīng)向前走著,忽得邁入一片香樟林中。香樟的氣味彌漫在空中,甚是迷人,我沉醉在這片香樟林中,無法自拔,忘卻了一切。暮然回首,那棵與我有著聯(lián)系的香樟樹正默默的注視著我,那藏掖著時光的年輪,似是在訴說著什么。我決意回到香樟樹的身旁,縱然那斑駁樹影如何遮住眼前的光,也阻擋不了我前行的路途。走在回去的路上,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已經(jīng)走了這么遠。無論多么遙遠的距離,就算是在天涯海角,無論多么漫長的時間,就算是十年半載,香樟樹亦在原地,在無數(shù)個漫長的歲月里堅忍著,靜候著我歸來。
我頭一次想到,我走了這么久遠的路,這般距離和時間,香樟樹一直盼著我,等候了多少焦灼的歲月?為何就是看不清香樟樹的模樣?即便它就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