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碎語
在那個夏夜之后沒幾天，寶然媽突然就徹底閉口不再提回城的事，每天只是里里外外地忙，忙完了工作忙家里。地里的活計干得拼命不說，家里連寶然帶爸爸被她照顧得近乎苛刻的無微不至。
這年頭伙食簡陋，翻不出什么花樣，寶然媽一有時間便屋里屋外地劈柴撣灰，收拾歸置，再不就是拖一大盆衣服單被的去湖邊洗。
天天忙到回來倒頭入睡。
看得寶然是糾結(jié)萬分。我說老媽哎，大家都知道，您是聽說了一連陳姓知青的事兒了，可您也用不著這樣地駝鳥，這樣地膽戰(zhàn)心驚吧？您沒見爸爸都不太往周叔叔家走動了？您沒見爸爸都不給上海家里回信了？您沒見爸爸天天抱著寶然跟你后面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老爸不嫌煩，我的頭可是暈得很哪！
有時候想想，難怪唐阿姨這么招人恨，你說你自己想回就回，管好自家的事就行，這天天的跟媽媽這兒摻乎個什么勁兒??！看這翻來覆去折騰的，寶然媽原本一心寬體胖的圓潤少婦，愣給熬成了清減瘦削的清秀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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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傍晚，寶然爸被剛出車回來的山東大叔叫去喝酒。寶然媽一個人帶著寶然在家，反倒不忙了。幾下將屋子收拾好，就放了寶然在炕上爬來爬去，自己坐在邊上織毛衣。
沒織幾針，唐阿姨敲門進(jìn)來了，身后跟著紅梅，胳膊里挎了只小竹籃，另一只手牽著小紅玉，穿了件圓領(lǐng)花布連衣裙，蹦蹦跳跳像只小蝴蝶。
小竹籃里，是件毛衣的半成品。唐阿姨便和寶然媽面對面坐炕沿上一起織毛衣。紅梅手里被寶然媽塞了個早熟的葵花，同紅玉兩個在小桌旁專心致志地剝。
剝出一小把瓜子仁來，紅梅先想拿給寶然，被寶然媽攔住了：“好紅梅，寶然還小哪，不能吃這個?！?p> 紅梅便轉(zhuǎn)身全遞給紅玉，紅玉很開心地一股腦塞進(jìn)嘴里嚼著。
唐阿姨說：“紅玉慢點(diǎn)！紅梅看著點(diǎn)你妹妹，可別嗆嗓子里！”
回頭問寶然媽：“小林怎么樣，你家回城的手續(xù)辦得還順？”
寶然媽想想說：“大概是不好辦吧，老江好久沒說這事兒了?！?p> “真的嗎？可別瞞著我??！咱們兩家什么關(guān)系？跟別人不好講跟我還有什么不能講的？將來我們終究都是要回上海的，平時多通通氣兒，有什么事情也好互相幫襯著是不是？”唐阿姨對寶然媽的敷衍態(tài)度明顯有些不滿。
“真沒什么事兒！你也知道，現(xiàn)在都在忙著準(zhǔn)備秋收，哪里還顧得上那些。再說了，現(xiàn)在是團(tuán)場這邊不放人，上海那邊又沒消息，我們又有什么辦法！”
唐阿姨又湊近放低了聲音：“你真的還不知道啊？”
寶然媽瞟她一眼：“知道什么？”
唐阿姨更加神秘關(guān)切，幾近耳語：“你可盯緊著點(diǎn)兒！我怎么聽說，老江家里給他信兒，說可以辦頂替了？”
寶然媽的毛線針慢了一下，又開始翻飛：“誰說的？沒影的事兒！哪有那么容易就頂替了，他家里還有個弟弟呢！”
“他那個弟弟，不是已經(jīng)有工作了的！”
“是嗎？”寶然媽不置可否，轉(zhuǎn)了話題，開始跟唐阿姨討教針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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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阿姨坐了一會兒，帶著紅梅姐妹回家去了。寶然媽抱著寶然送出幾步，回來將寶然放在炕上，自己好像一下脫了力般，懨懨地倚在被垛上，眼睛定定地盯著書架上爸爸的幾本毛選，發(fā)起了呆。
江寶然知道，那書里面，夾著爸爸背了媽媽藏起的一封上海來信，而爸爸卻不知道，媽媽已經(jīng)偷偷找出來，打開看過。寶然當(dāng)時趴在媽媽背上，也趁機(jī)讀了，是爸爸的姆媽，也就是寶然的阿婆找人寫來的，大意是要爸爸回去，可以將自己的工作頂給他，要爸爸先別給弟弟弟媳知道，說自己對不住爸爸，只能做到這么多，寶然媽只好等爸爸過去再想辦法。
這個消息爸爸一直瞞著媽媽，是想將事情就此按下不提，還是想拖到臨走再攤牌，恐怕這就是媽媽現(xiàn)在最為擔(dān)心的吧！
江寶然不怎么擔(dān)心，畢竟在前世，最終家人還是一起留在了XJ，她想知道的是，爸爸究竟是舍不得家人而自愿留下的，還是因媽媽家庭的拖累而被迫留下的？她也曾試著說服自己，留下便是留下了，糾結(jié)于這個問題很無聊，不該對爸爸這樣沒有信心，可就是忍不住地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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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唐阿姨剛走沒多會兒，山東大嬸就進(jìn)來了。
“妹子，剛才是不是周家那個上海女人來過了？”山東大嬸對唐阿姨那是相當(dāng)?shù)乜床粦T，說她假清高，臭美，看不起人，“都是爹生娘養(yǎng)的，誰比誰差多少??！”她常這樣當(dāng)面背后地說唐阿姨。
寶然媽沒事人兒一樣坐起來，“大嬸來啦！她來看看我，順便帶孩子過來玩會兒?！?p> “嘖嘖，不用幫她說話。小林你就是濫好心！就她那點(diǎn)彎彎繞的小心眼，我都能看明白嘍！不就是想攛掇著你家小江先去鬧了，他們兩口子好跟著占便宜嘛！”
“哪能呢！”寶然媽息事寧人，“她也沒說什么。”
“怎么不是?。‖F(xiàn)在誰都知道上頭對上海知青卡得緊，她就想讓小江去當(dāng)個出頭鳥，到時候小江這‘半鋼’的都要走了，她家兩口兒不更得理啦？當(dāng)別人都是傻子呢，她家要自己有辦法，早就屁都不跟你放一個自個兒悄不聲兒地溜了！”
咦？寶然大感詫異，話說以山東大嬸的一根筋，不像是能說得出這番話的人??！再想想今天被特意請出去喝酒的爸爸，有點(diǎn)兒明白了，這是背后有高人指點(diǎn)呀！看來山東大嬸這是帶了任務(wù)來的，估計捎帶著還管偵察敵情，要不怎么這么趕巧，跟唐阿姨簡直走了個前后腳。
寶然媽還是不以為意地笑，她一向心思簡單，只管操心自己的丈夫兒女，看其他的人和事那都是一派和諧，再怎樣的心機(jī)謀算進(jìn)了她的耳朵里，都會被那說得好聽叫做單純的頭腦自動過濾。
這樣也好，要不說媽媽老得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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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大嬸完成任務(wù)，甭管寶然媽聽沒聽進(jìn)去，也不再多費(fèi)口舌，估計就上面那一通說教也不知怎么被人教會的，要她自己再編些出來，難度還是挺大。
她的興趣在寶然身上，沖她拍著雙手：“囡囡——，乖囡囡?。斫o嬸嬸抱抱，來親一個！”
寶然還是很喜歡往山東大嬸身上膩歪的，寬大厚重，很有舒適感和安全感，如同滾在前世單身公寓中的大沙發(fā)里。
寶然媽在一旁看著山東大嬸和寶然親昵，眼神卻穿過了她們不知落向何方，手里一只線團(tuán)繞過來繞過去，總是理不齊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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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里，爸爸回來很晚。上炕后，他像是知道媽媽還未睡著一般，伸手輕輕推她：“小林，小林！”
媽媽翻過身表示她聽見了，并不睜眼。
江寶然悄悄豎起她的尖耳朵。
爸爸輕輕嘆口氣，說：“我有事要和你商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