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啟程
第二天，外面還黑漆漆的，全家人就起來了。為了省柴省事，爐子也不用生了，一家三口去山東大叔家喝了厚厚的玉米糊就饅頭咸菜。山東大嬸額外給寶然蒸了又香又嫩的雞蛋羹，任由被吵醒的兩只小虎在一旁揉著惺忪的睡眼口水長流。大虎上三年級，已經(jīng)有了強(qiáng)大的知識分子尊嚴(yán)，在炕上用只大枕頭死死捂住腦袋，眼不見心不煩。
放好了行李，將家門隨便一鎖，鑰匙交給山東大嬸。其實不鎖也罷，家里唯一稱得上貴重財產(chǎn)的就是那臺紅燈牌收音機(jī)，已經(jīng)拿去了山東大嬸家，剩下的再沒什么能讓人惦記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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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大叔開的是一輛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退役嘎斯敞篷車，屬連部重要資產(chǎn)之一，雖然看著破破爛爛，倒是老當(dāng)益壯，抗磨耐造。
搭車的除寶然一家外，還有一個年輕的河南農(nóng)工，其實這小伙兒也算是熟人兒，前面水漫金山的那一家，大家伙兒還記得不，就是那家媳婦的弟弟，他被早年進(jìn)疆的姐姐帶來XJ，拼死累活苦干了幾年，攢下一點錢，托家里給相了個同村的姑娘，這次是趁過年回家去接媳婦的。滿心滿臉的喜悅與興奮咕嘟嘟四面八方地直冒泡，狂風(fēng)吹不散，大雪壓不住。
駕駛室里可容三人。媽媽抱著寶然靠車門，爸爸坐中間。河南小伙兒年輕氣盛，自告奮勇去后面車廂里，滿不在乎說：“俺帶了大衣還有棉被，后面都是大白菜，鋪裹著睡下，舒坦著哩！”
山東大叔不說什么，嘿嘿直樂。開車后幸災(zāi)樂禍問寶然爸：“老弟，猜猜這小子能挺多久？”
寶然爸笑著說：“隔一會兒我跟他換換。你也悠著點兒開，別把個楞小子凍出個好歹來，人還沒嘗著媳婦味兒呢！”
“那不行！慢著開，天黑也到不了！老弟你到了后面咱可以緩一緩，這小子，皮糙肉厚的怕什么！年輕人嘛，就是要經(jīng)得起革命的風(fēng)刀霜劍！哈哈哈……再說了，你為他操哪門子心？人家心口上揣著熱乎乎的新媳婦，凍不著的，那火啊旺著哪！”
兩個大男人花花著嘴，樂不可支。
寶然媽狠狠白他們一眼，低了頭也跟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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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開得飛快。路況不好，坎坷不平的盡是裹著冰含著雪的土坷垃。駕駛室里眾人都被顛得身如抖篩，搖頭晃腦，時不時還會給甩得蹦起來，險得要撞上車頂。
江寶然被媽媽抱著，相對要安穩(wěn)許多，但也不免隨著媽媽顛上落下的起伏不定。所幸她一向不走嬌柔弱質(zhì)的女主路線，從未嘗過暈車暈船暈飛機(jī)等惹人憐愛的美人病，除了被搖晃得昏沉疲乏了一些，倒也沒什么不良反應(yīng)。
山東大叔見了非常欣慰，“到底是咱兵團(tuán)的娃兒，看著白白嫩嫩又嬌又小，這上了陣還真不含糊，一點事兒沒有！”
爸爸媽媽也徹底放了心，這下路上不用愁了，看寶然這個輕松樣兒，幾天的火車應(yīng)該也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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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駕駛室后壁響起了“咚咚”的大力敲擊聲。
山東大叔“撲哧”樂了：“看看，撐不住了！”
爸爸看了看表：“一個半小時，不錯了。趕緊停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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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小伙縮著肩，佝僂著身子，臉色青白，眉毛頭發(fā)掛滿了冰珠子，蹣跚著爬進(jìn)了駕駛室，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只在那兒不停哆嗦著。
寶然爸下了車往后去，山東大叔叫住他，一伸手不知打哪兒摸出只小酒瓶來遞給他：“拿著！”
寶然爸毫不客氣地接過，翻身上了后車廂。
頂著風(fēng)雪，車子搖晃著蹦跳著繼續(xù)前進(jìn)。
寶然媽擔(dān)心著后車廂的丈夫，再者過了將近兩個小時的車程也有些乏了，慢慢沉默下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寶然，無意識地看著車窗外飛速略過的茫茫雪原。
窗外一如既往刮著北風(fēng)，卷著雪花。從天上到地下，都是混沌一體的蒼白，遠(yuǎn)遠(yuǎn)近近鑲嵌著一條條的灰影，那是用于養(yǎng)護(hù)公路以及分割條田的鉆天白楊，筆挺密集地排列著，齊整肅穆如列好的兵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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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小伙到底年輕，很快緩過了勁兒，又開始聒噪。
山東大叔開著車，自然樂意有人跟他斗嘴解解悶兒，打趣地問河南小伙兒：“怎么樣臭小子，知道厲害了吧？”
“老哥，俺這不是沒經(jīng)驗嘛！原來想著那上面不還有頂蓬罩著呢嗎，誰知道啥球事兒不頂！那風(fēng)啊灌得透透的，底下那大白菜也凍得一個個冰坨子似地，好家伙差點兒沒把俺給凍死！下回俺就知道了，俺就不該躺下睡，其實裹緊了坐著就沒那么冷了?！?p> 江寶然暗自撇嘴：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小子嘴還挺硬！”山東大叔不屑。
“真的！”河南小伙急了?！澳悄臧硜淼臅r候也坐這樣的車，前面都是領(lǐng)導(dǎo)，俺們一路都在后面過來的！”
“沒腦子！那時候什么情況？都開春了！再說了你們那是一幫子棒小伙兒擠一塊兒，能凍著才怪了。這會兒可是三九，你擱這兒逞什么英雄！后廂那兒都是冷冰冰的大白菜，可不是你那新出爐喧騰騰的小媳婦！”
河南小伙害羞了，低頭咧嘴傻笑了半天，囁嚅著分辨：“俺也沒那意思……俺就是覺得，怎么算，俺也比江大哥要年輕的多，扛得住。臨出來前俺姐說了，江大哥那是文化人兒，金貴著呢！”
聞言山東大叔瞥他一眼，道：“嗯，傻小子還不錯，有心了。這些你就甭管了，你老哥我心里有數(shù)，時間到了你自己不滾后邊兒去我也得給你踹過去！哪，別那么些廢話了，看看你座位底下那個木頭箱子，看見沒？”
小伙子彎腰拖出個臟兮兮的小箱子來，里面是些棉手套，破抹布等物，邊上還有半條煙。
“拿一支出來幫我點上！”山東大叔吩咐著。開長途的司機(jī)們大多嗜好抽煙，以緩解勞累困乏。
河南小伙很殷勤地點好煙送到山東大叔嘴里。大叔看著他笑了，含含糊糊說：“你小子就委屈點兒別抽了，那邊還有你嫂子和我干閨女，別熏著她們！”
小伙子憨憨地笑：“俺不抽煙。俺姐說了，抽煙可費錢了！”
山東大叔左手取下煙來，偏偏頭長長吐出一口煙霧，笑他：“知道！錢得攢下來接媳婦兒！”
小伙子抓抓頭發(fā)，臉都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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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河南小伙兒下去將寶然爸換了上來。
盡管有白酒抗著，寶然爸也已經(jīng)是瑟瑟發(fā)抖，嘴唇上都變了顏色。寶然媽心疼，將墊在寶然身下捂得熱乎乎的小被子給他搭上。爸爸勉力咧嘴笑笑：“沒事兒，一會兒就好了。你顧著寶然就好，別把她給凍著了?！?p> “我抱著她，兩人靠一塊兒暖和著呢！”
山東大叔安慰說：“接下來就沒那么冷了。這會兒雪停了，你們看太陽都升了老高，只會越來越暖了。咱再加把勁兒，爭取日落前趕到！”
真的，不知什么時候天晴了，冬日的暖陽懶洋洋照的連綿的雪地上，給潔白清冷的雪面上鍍了淡淡的一層金，車子掠動之間，時而有晶光閃爍，奪神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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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趕時間，大家午飯都是在車上草草解決的。就這樣也還是行不快。因為疏于養(yǎng)護(hù)，有些地方路況極差，還遇上幾處雪窩子，險險的陷進(jìn)去，多虧山東大叔經(jīng)驗老到，備了破麻袋墊底，防止打滑。寶然爸同河南小伙還時常下去探探路或者推下車。就這樣磕磕絆絆，緊趕慢趕的，一行人到了WLMQ時，天已經(jīng)擦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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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趕到倉庫交接了貨物，山東大叔又拉著大家轉(zhuǎn)彎抹角來到WLMQ市邊上一處居民區(qū)。
一眼望過去，這簡直就是個貧民窟。此時天已全黑，這么一大片屋子，居然一點燈光不見。待山東大叔熟門熟路將車子在一處低矮的院落前停下，帶著大家進(jìn)了屋，才發(fā)現(xiàn)這里根本就不通電。
一個拄了拐杖身形佝僂的老人慢慢由里屋迎出來，山東大叔上前說了幾句，轉(zhuǎn)身主人似地招呼大家自己坐，接著去車上取了些大塊兒煤進(jìn)來，點火生爐子。
邊忙活邊吩咐大家：“都別站著，一起上個手！這是趙大哥，我的老戰(zhàn)友了，到這兒你們就當(dāng)回自個兒家了。今晚你們是走不了了，就歇這兒吧！大家都不是什么有錢的主兒，那住旅館的錢還是能省則??！”
說著推了河南小伙兒一把：“愣著干嗎？去！車后廂還有幾顆爛白菜，都給搬進(jìn)來，拿出兩顆來拾掇拾掇，老趙你那粉條子還有吧？我來我來！咱先整個湯喝上，娘的餓死我了！江老弟你把行李堆門口那個箱子上就行了，過來跟我一塊兒弄吃的，早點兒休息，明兒早起還得出去跑車票！”
寶然媽上去想幫忙，被他給推開了：“弟妹這兒用不著你，把寶然管好了就行……，不然你鋪床吧，東邊那是個舊沙發(fā)，靠爐子近還暖和點兒，你跟寶然睡那邊。我們幾個大老爺們跟炕上擠擠就行！”
眾人服從指揮，各司其職。那趙大哥點了盞昏黃的煤油燈，就被山東大叔摁著坐下了：“老哥你不方便就別跟這兒添亂了，我們來就行！”
被圍了大衣小棉被端放在老人身邊的江寶然這才注意到，這位“趙大哥”不僅腿是瘸的，而且左手從腕部往下萎縮扭曲，也是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