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時候,康熙帶著阿哥們?nèi)ッ晒挪菰兔晒磐豕珎兿墨J。
我分別求了四阿哥和八阿哥幫我在康熙那里說情,康熙卻不同意,說是路途遙而遠(yuǎn)我年紀(jì)尚幼。四阿哥干脆地告訴我讓我死心,而八阿哥卻是極其溫和地好言勸慰,說回來一定給我?guī)ё詈玫亩Y物。不管怎么說,總之我是被滯留在了宮里。哼,年紀(jì)尚幼……其實(shí)我已經(jīng)十二歲了,連同年的十四阿哥都被點(diǎn)名去了塞外……
十三因為適逢敏妃的周年祭也留了下來。
敏妃周年祭那天,我早早地起床,穿了月白的紗衣去找怡寧。
怡寧領(lǐng)著怡然,也是一襲白衣,整個人顯得越發(fā)單薄瘦弱,讓人心里沒由來的一酸。怡寧見了我倒是沖著我淡淡一笑,只是面色蒼白,眼睛紅紅腫腫的,想是又哭過的。
祠堂里稀稀拉拉幾個人,未見多么隆重肅穆,該有的儀式卻也未少。怡寧和怡然還是會不時低泣,十三攬著兩個妹妹,一臉哀傷,卻已經(jīng)不再哭泣。這一年里他長高了不少,僅僅一年,從前那個還會像十四那樣撒嬌的少年似乎轉(zhuǎn)眼間就成了一個大人。
我恭恭謹(jǐn)謹(jǐn)?shù)乜牧祟^,抬頭望著供奉著香燭果品的敏妃的畫像,心里忽然無比酸楚。如果敏妃不去世,舜安彥也未必就是九額駙吧?可是,世上沒有這樣的如果;或者說,如果永遠(yuǎn)只能是如果。
一個多月,說長不長,可是似乎比任何時候都煎熬。
這時候我已經(jīng)在讀二十四史,林先生經(jīng)常會講些治國方面的事情,有時也講些歷代帝王的事情。我聽得很認(rèn)真,因為我知道其他的女孩子最多也就學(xué)到詩詞歌賦而止,但是我不同,康熙為我請的是林先生,和上書房的師傅們不一樣的一位老師。有的帝王故事很熟,好像就發(fā)生在現(xiàn)實(shí)的生活中。我忽然隱隱晦晦地明白,林先生從前給我灌輸?shù)脑S多為人之道,加之這些帝王的事情,一正一反,竟是相輔相承。
“先生,那當(dāng)今圣上呢?”終于有一天我壯著膽子悄聲問,“當(dāng)今圣上是什么樣的皇帝?”
先生向我微微搖頭,示意我不應(yīng)該問這樣的問題,卻又緩緩開口道,“自然是千古明君?!边@個詞我時常聽到,但是出自林先生之口還是讓我思量了一番。先生頓了頓,又道,“民間有這樣一句話:康熙朝無權(quán)臣。你懂了?”
我其實(shí)并沒有懂,只是覺得這應(yīng)該是句贊揚(yáng),便似懂非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其實(shí)許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一個王朝權(quán)臣當(dāng)?shù)腊殉殖倘徊缓?,但是如果完全沒有權(quán)臣,其實(shí)也未見得是一件好事。因為這說明一個道理,這個帝王精通一切的帝王術(shù),而所有的人,都只能是他的棋子。
……
“唉……”
“唉……”
“唉……”
我呆呆地倚著窗邊,看著窗外湛藍(lán)湛藍(lán)的天空,發(fā)出了不知道多少聲嘆息聲。直到聽雪和望月都笑出聲時,才回過神來,有些尷尬地白了她們一眼,便仍舊伏在窗欞上發(fā)愣。
我郁悶地看著天上又飛過一群又一群大雁,他們已經(jīng)出去一個多月了。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前幾日收到四阿哥寄來的信,只有寥寥落落數(shù)字,說什么塞外大漠孤煙,藍(lán)天白云,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以后有機(jī)會定要讓我好好看看塞外山水,再就是一句近日即可回京。
短短幾句勾勒的畫面讓我心中忽然生出無限向往,每日對著紅墻綠瓦,心里卻總在幻想著那廣闊的天,無垠的地和層層雪山下清清河水畔的高低起伏的綠草……蒙古的景色,一定不會遜于承德吧?
我捏著手里薄薄一張信箋,再看看德妃娘娘手里那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男偶?,心里沒由來的就發(fā)起酸來,但很快又他們即將回來的欣喜所淹沒??墒亲蟮扔业?,每日里早晨爬起來坐在鏡前忙忙碌碌。好幾天過去了,也沒等到,人不禁就又懶下來,情緒低落,做什么都覺得沒意思。
正嘆著氣,德妃宮里的嫣紅進(jìn)來通報,說德妃請我過去。我懶懶地在鏡前略微整理了一下,鏡子里的人臉色有些黯淡,整個人一副沒精打采的神情,好像有些蔫了的花兒。
慢吞吞地磨蹭著向德妃宮里走去。路上經(jīng)過一片桂花林,早桂已經(jīng)悄然綻放,一陣香甜直沁心睥。仰面深深吸了一口氣,低頭卻化做一聲嘆息。其實(shí)在心底里我并不大喜歡德妃,或多或少還有些微的懼怕。我雖是德妃從兩歲上撫養(yǎng)長大的,說起來德妃待我也是盡心竭力的;但不知為什么,卻一直感覺生疏而客套。我總覺得只是因為康熙的寵愛才會有德妃的細(xì)心撫養(yǎng)教導(dǎo),幼年的夢里也總是已故的孝懿皇后溫柔慈愛的笑容,再后來變成敏妃溫柔的笑容,只是對于德妃卻始終不能親近。
胡思亂想間,已經(jīng)到了永和宮里。我恭恭敬敬請過安,就依德妃的指示坐了下來。靜靜喝了兩口茶,發(fā)現(xiàn)德妃正微笑地看著我。我含笑低下頭去,德妃說起來也四十上下的人了,因為保養(yǎng)得體,卻仍能稱得上年輕貌美,歲月帶來的不過只是雍容的氣度。
德妃靜靜地瞧了我好一陣,我被看得心里發(fā)憷,只得微笑著放下茶杯,道,“娘娘這幾日氣色真好?!钡洛犃巳允切?,神色高興卻沒順著我的話往下說,“一個沒留神,花楹已經(jīng)是個大姑娘了。這么漂亮,真不知將來皇上得給你指個什么樣的人?!?p> 我聞言心里一慌,臉?biāo)矔r就發(fā)起燙來,不禁脫口而出嗔道,“娘娘,您說什么呢!花楹還小……”我的語氣起初有幾分激烈,后來也覺得自己有些不敬,便低了聲音囁嚅起來?!斑@孩子……”德妃笑著搖搖頭,看著我緊張的神情復(fù)又開口,“皇上這么疼你,自然不會虧待你的?!?p> 我心里緊了一下,只覺得氣悶。指婚……這是個我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我絞著手中的帕子,腦子亂糟糟的,可是又隱隱約約閃過一個人的影子。心里瞬間一片狼藉,思緒卻逐漸清晰起來。在我年幼時總是抱著我在沒人的梅花林里轉(zhuǎn)圈,臉上是從未對任何人展露的溫和笑意;在我年紀(jì)稍長便每日里逼著我寫字,寫得我手腕子發(fā)酸眼淚汪汪方才罷休;會悄悄從宮外帶真正的好書給我看,心里明白我的一切想法,促狹的、憂傷的、驚世駭俗的……胤禛……胤禛!念頭冒出來,就連自己都是一驚。我的手一抖,險些打翻了桌上的茶碗。
你瘋了……完顏花楹!胤禛……四阿哥,他是兄長,你在想什么!我拼命在心里罵自己,身上一陣?yán)湟魂嚐?,連手心里都滲出冷冷的汗來,只得拼命安慰自己,打小見到的便是他,所以倉促之間便想到了他,僅此而已。
“花楹丫頭!”我猛地驚醒,卻失手打翻了茶碗,桌子上瞬間一片狼藉,身旁的丫頭連忙過來收拾。我欲哭無淚,怯怯地抬頭,便看到德妃略帶責(zé)備的眼神,一旁的嫣紅輕輕提醒,“格格,娘娘已經(jīng)叫了三聲了。”我聞言慌忙低下頭,一面心里暗呼不妙,一面卻做出無比羞愧的神色,低聲開口道,”娘娘恕罪……”
按照德妃的性子,我這般慌慌張張是必定要責(zé)怪的,可是德妃今日卻沒再追究,笑道,“今兒個皇上回來,一會老四和老十四都要過來請安的?;噬稀f不準(zhǔn)也會過來,你也在這邊用晚膳吧。”
?。课颐腿惶痤^望向德妃,怪不得她今天特別神采奕奕,怪不得她連我的走神都輕易原諒了。我心里一喜,可是再想想自己出門前在鏡前的一瞥,又不由在心中哀嚎。看著德妃一臉笑意,只好勉強(qiáng)笑了一下,乖乖答道,“是,娘娘?!?p> 說話間,就聽大太監(jiān)來報,說康熙在宜妃那邊用晚膳,令四阿哥和十四阿哥先來給德妃請安。德妃微笑著謝了恩,親自起身送大太監(jiān)到了院子里。太監(jiān)打了個千兒轉(zhuǎn)身出去了,德妃卻有些怔怔地立著。
我看著德妃臉上的微笑,卻覺得怎么都是苦澀,一時間心里涌起許多同情。這座皇宮里,有多少女人是這樣日日思君不見君,有多少女人是這樣終日望君君不至,又有多少女人是坐愁紅顏老。默了一會,我向前兩步,輕輕扶著德妃的手臂,“娘娘,咱們進(jìn)去吧,四阿哥他們也該來了?!钡洛粗?,輕輕拍了拍我的手,神色倒是少有的慈祥,“好孩子,咱們進(jìn)去?!?p> 只過了沒多久,就聽得外面一陣嘈雜。我忽然覺得心跳得厲害,拉長了脖子望向門口,就見三個人快步進(jìn)來。為首的四阿哥身材高挑,穿著藏青褂子,外罩淡青馬甲,不見了素日里總是冷峻神色,薄薄的嘴角噙著絲笑意,后面的十三和十四也是身長玉立,面目英挺,卻還沒有脫去少年的青澀。
三個人進(jìn)屋齊刷刷地向德妃請安,德妃慈愛地微笑著。待到四阿哥和十四微笑地看向我的時候,我也微微一笑,向他們行了禮,“花楹給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請安?!彼陌⒏绶銎鸶O律碜拥奈?,墨黑明亮的眼睛對上我的眼睛,嘴角噙淡淡的笑意道,“花楹妹妹可好?”
他那只眼睛看見我好了?我心里怨念著,翹了翹嘴巴,沖他呲牙咧嘴地做了個鬼臉,嘴巴上卻乖乖答道,“有娘娘的疼愛和照顧,花楹自是極好的?!庇行┐侏M的笑意迅速浮上四阿哥的眼底,我看著他深邃含笑的眼睛,心里又緊了一下。為什么,從小都很親近的就像哥哥一樣的四阿哥,卻不知在什么時候起,在我心底里變得不一樣起來了,想看到卻又怕看到,走近時整個人都會縹緲起來。
四阿哥看著我有些迷離的眼神,微微有些詫異的神色,目光卻越發(fā)柔和起來,我有種恍惚的感動,他這樣冷峻淡定的人,竟有這樣的目光……
就在這時候,我的手卻猛然被十四拉住,他露著爽朗的笑顏,“花楹,快讓我瞧瞧,似乎長高了點(diǎn)嘛!我?guī)Я撕芏嗪猛娴臇|西給你?!?p> 我猛然間被扯得身子一斜,半晌才回過神來,抬眼有些茫然地對上十四熱切的眼睛,眼神又不自覺地望向四阿哥。他清淡至極的笑意仍在,眼神里透著幾分焦灼和無力,強(qiáng)勢如他,也會覺得無力嗎?不知為什么,我的心忽然就痛了一下。